第14章 ☆、将軍篇④

☆、将軍篇④

程守逸應了下來,于是那李述便毫不猶豫地走了。

接下來的這兩天裏,天牢中的程守逸既沒有聽到陛下的消息,也沒有聽到李述的消息,朝堂上似乎迎來了一陣詭異的沉寂。

而第五天,這片沉寂便被突兀打破了。

而打破這片沉寂的人,則是程守逸的發妻,陸馨。

當陸馨又一次跪在殿上,梨花帶雨地訴說她之前對程守逸的所有指控都不過是污蔑時,不說文武百官,就連陸太傅都驚呆了。

蕭尚淵神色沉冷,面上怒氣隐含,聲音森冷道:“程陸氏,你可知誣告丈夫有何後果?!”

蕭尚淵此話看似責罰,實則提醒。

他想要提醒陸馨,有些話當思而後言,有些話更是到死都不能說出口,但陸馨卻凄然一笑,道:“杖一百,斬首示衆!”

蕭尚淵越發惱怒了,道:“既是如此,你還堅持你是誣告程守逸?!”

蕭尚淵口不擇言,竟是沒能再掩飾住殺程守逸的心思,叫下頭尚未來得及反應過來的百官不由得心中大訝,面面相觑。

陸馨重重磕頭,道:“罪婦與将軍平日感情不睦,多有争執,對将軍當年未曾趕上吾兒死前最後一面之事懷恨在心,在将軍那天回家後更是同他大吵一架,因此罪婦便懷恨在心,仿照将軍筆跡做出衆多通敵賣國的信件。罪婦本意只想叫将軍他好好得一個教訓,就是丢了國公之名也無妨,可罪婦沒想到最後竟是妨礙到了将軍的性命……罪婦恐慌,不敢第一時間認罪,可眼瞧将軍将死,罪婦思來想去,心中終究愧疚難安,于是前來認罪。”

陸馨這話有條有理,前因後果論述清楚,哪裏像是她口中的自己那般愚蠢,更何況這番話中漏洞頗多,随意來一位大臣都能指出三四來。

而看着眼前反口的陸馨,蕭尚淵更是氣昏了頭,道:“你說你仿照大将軍的筆跡,你又有何證據?!寫給朕看罷!”

那仿字的人,是蕭尚淵千挑萬選才選出來的人,又怎麽可能是陸馨仿照的?蕭尚淵氣得臉都青了,瞪着陸馨,就看陸馨打算怎麽辯解。

陸馨被那信件砸了一臉,但臉上卻毫無忐忑之意,而是再度叩首,道:“罪婦前些天因瑣事傷了手,因此再難仿出将軍的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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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蕭尚淵發難,陸馨又道:“但罪婦仿照将軍字跡時,心中終究難安,因此留下了一個破綻。”

“什麽破綻?!”

這次問話的人,并非蕭尚淵,而是陸馨的父親陸太傅。

陸太傅看着陸馨,眼中有殷切,有沉痛,還有說不出的哀求。

陸馨迎着陸太傅的目光,一直沉靜的面容終于泛出了微微的波瀾,就連眼中也湧出了些微淚光。

但最後,陸馨再度重重叩首,道:“那破綻是——”

·

“是墨。”

在大周帝都最大的酒樓上的雅間中,迎着程守逸疑惑的目光,唇邊含笑的李述端起一杯酒來,悠然道:“像你這樣的莽夫,好墨和壞墨你又怎麽辨得清楚?因此你國公府中好墨雖多,可你用的,卻全都是一些壞墨。可那仿字之人只看到了你國公府大将軍的身份,卻看不到你莽夫的本質,因而竟選了上好的墨來,也難怪在臨門一步時栽了這麽大的跟頭!”

雖然李述一口一個莽夫,字字句句都在刺他,可程守逸到底承李述一個救命之恩,因此明智地沒有在這上頭多做糾纏,道:“只是如此?”

李述瞥了程守逸一眼:“那你還想怎樣?”

程守逸一怔,微微苦笑。

此時此刻,從天牢中出來的程守逸雖然臉色依然有些蒼白,但他的面容如同刀削斧鑿般俊美,眼神更是亮得可怕,叫任何一個看到他的人都無法輕易将他忽視過去。

程守逸想了想,轉了個話題,道:“你是如何說動陸馨的?”

李述淡淡道:“皇上如何說動她的,我就是如何說動她的。”

程守逸皺了皺眉,心中湧出的不知是悵然還是嘆息。半晌後,他又道:“陸馨現在如何?”

李述端酒的手頓了頓,道:“看在陸太傅的面子上,杖一百,改斬首為流放三千裏。”

流放三千裏,對于陸馨這樣的女子來說,同斬首又有什麽區別?

程守逸神色黯了黯,想到陸馨,說不清自己心裏對于她是恨更多一些還是憐憫更多,但若要當真說起來,或許更多的……是惆悵吧。

他知道,陸馨所作所為,不過是想要保護謙兒罷了……因為他既不是一個好父親,也不是一個好丈夫。

可他終究是她的丈夫,是孩子的父親,但她就算到了最後,也不曾向他求助過一次、向他捎過一句話。

甚至無論是他在天牢将死之時還是在他複職之後,她都不曾理會過他,既沒有表現出陷害他的愧疚,也沒有表現出她将死時的恐慌。

陸馨她……到底是怎麽想的?

沉默良久,程守逸放下了酒杯:“我想見陸馨一面。”

李述淡淡看他,道:“當真?”

程守逸點頭。

于是,程守逸又一次來到了天牢之中。

這一次,出現在天牢之中的程守逸,同幾天前的他有着天壤之別。

幾天前的他,身為萎靡,披頭散發,甚至獄卒因懼怕他逃獄而将他手腳都縛上了沉重的鐵鏈,叫他甚至連挪動一分都難。

但現在的他,穿着一品大将軍才能穿的服飾,雖算不上意氣風發,可一路走來也鮮有人敢直視他的面容。

他走進天牢,牢中那經常同他耀武揚威的獄頭,因懼怕他的報複而在他出獄後便上書告老還鄉,同全家連夜離開了京城,而現任的獄頭則谄媚地笑着,來到了程守逸的面前,将他領到陸馨的面前,并貼心地退遠了。

而這也正合程守逸之意,因為他接下來要問的話,對于他這樣地位的人來說,的确是比較難以啓齒。

在看到獄頭遠去後,程守逸凝視着陸馨背對着他的身影,道:“為何?”

程守逸再說下去,可他也知道,陸馨必然十分清楚他要問的是什麽。

聽得程守逸的話,背對着程守逸的陸馨冷笑一聲,緩緩轉過頭來,露出一張蒼白的臉。

可以看出,在天牢中的陸馨過得十分不好,甚至比曾經的程守逸更甚。

她的眼中充滿了血絲,收在袖中的手也是有幹涸的血跡凝固,再不複以往的柔嫩白皙,可以看出她的确是受過刑的。可就算這樣,她的背脊卻挺得筆直,就連她的頭發也被她打理得一絲不茍,若是不看她白色囚服上的斑斑血漬,恐怕沒人能想到,她的确是一個囚犯。

陸馨冷冷地看着程守逸,短促地笑了一聲,道:“為何?”

她的聲音幹涸而嘶啞,但她的語氣卻像是雪一般冰冷,道:“到了現在,你竟然還不明白我是為了什麽嗎?!”

陸馨反問程守逸,但程守逸卻是真的不明白。

他不明白陸馨為何自始至終對他一句解釋也沒有,更不明白她為何這般不信任他,更不明白陸馨為何這般……恨他。

“恨你?”陸馨似是看出了程守逸的想法,冷笑一聲,“你以為我恨你嗎?不,我瞧不起你,我瞧不起為了讨好心上人,把自己兒子的生死都置于腦後的你!!”

這話一出,猶如石破天驚!

程守逸睜大了眼,心中又是駭然又是驚愕。此時此刻,面對陸馨的話,程守逸甚至不知道該驚詫于陸馨得知了自己的心思,還是驚詫于陸馨對于他的指責。

但程守逸既不願意相信,更不願意在陸馨面前承認,道:“我何時有過什麽心上人?”

頓了頓,程守逸繼續道:“我何時又為了什麽‘讨好心上人’而将謙兒置于不顧?!”

“謙兒?”陸馨驀然起身,那雙充斥着血絲的眼睛瞪着他,咄咄逼人,“你以為是謙兒?!難道你忘了,你的兒子除了謙兒,還有恭兒嗎?!”

恭兒?

程恭?他的大兒子?

程守逸越發不明白了,皺眉道:“這又同恭兒有何關系?!”

“有何關系?!”陸馨厲聲反問,淚盈于睫,神色卻越發冷了,“你竟然問我有何關系?!”

“那我且問你,你可還記得,恭兒出生的日子和他剛出生的模樣嗎?不,你當然不會記得,因為自我們新婚後的第二天,你便出征了,一走就是兩年。”

“那你又記不記得恭兒第一次見你,第一次叫你父親的時候,你是怎麽回答他的?不,你當然不會記得,我來告訴你,你同他說,‘好孩子,父親還有事,你去找你娘吧’。”

“那你還是否記得,恭兒第一次習字,第一次去學堂,第一拉弓,第一次想要同你撒嬌的時候,你是怎樣回答他的嗎?”

“‘哦’,‘好’‘我知道了’‘去找你娘吧’。”

“推诿,無盡的推诿!在你心中,恭兒到底算是什麽?!”

程守逸張口結舌,半晌後才喃喃道,“這……不一樣……這不一樣!”程守逸據理力争,“我乃大周大将軍,本就忙碌,所以才沒有多少工夫關注恭兒,但這卻并不代表我不關心恭兒!”

陸馨冷笑一聲,眼中淚光更甚,“對,你是大将軍,你是定國公,你是大周的英雄,所以你十年來回家的時候寥寥,每次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甚至于恭兒要時常去看挂在你書房的畫像,才知道自己的爹究竟長得什麽模樣!”

“恭兒在世時時常問我,問我他的爹究竟是什麽人,于是我同他說,你的爹爹,是世上少有的英雄!正因為有了他,所以我們才能這麽安然地在帝都中過着錦衣玉食的生活,才能不受戰亂的困擾。他保護着邊關的人們,保護着這個大周,他是大周最大的英雄!”

“然後恭兒又問我,那爹爹是否會保護他?”

“我肯定地告訴他,當然。”

“我同他說,你是他的爹爹,你當然會保護他,因為他是你唯一的兒子,而你又是他的父親,就算素日相見不多,但父子天性,你自然會全力保護他的!”

“于是恭兒堅信不疑,我也堅信不疑,可是……可是我沒想到……你程守逸,竟然真的這般狠心!”

“當禮部侍郎的兒子嘲笑他的時候,你在哪裏?!”

“當那些公子哥兒硬拉着年幼又體弱多病的恭兒去練習騎射,害他墜馬的時候,你在哪裏?!”

“當恭兒病重将死,奄奄一息地問我父親在哪兒的時候,你又在哪裏?!”

“我恨你,程守逸,我恨你!”

“我恨你這般忽視恭兒,讓他生時郁郁寡歡,就連死後都不能安穩!”

程守逸心頭猶如受到重擊,劇烈的痛楚一陣陣泛了上來。

他茫然無措地看着陸馨,開始回想他記憶中的大兒子程恭,但他卻駭然發現,他竟是連恭兒究竟長什麽模樣都不甚清楚。

恭兒究竟是什麽模樣呢?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他喜歡什麽讨厭什麽?他望向他這個父親的時候,眼裏是期待還是喜悅還是漠然還是憎恨?

程守逸不記得……除了一個名為恭兒的模糊的影子,他什麽都記不起來。

但……

但是……

想到恭兒病重的那段時間,想到陸馨苦苦哀求他留在家中,哪怕是多幾天也好的時候,程守逸聲音幹澀道:“但我皇命在身,不可……違背。再者邊關有難,我又怎能棄其他子民不顧?!”

“皇命在身?棄其他子民不顧?!”陸馨眼中的淚光漸去,短促地厲笑一聲,“到底是邊關匈奴讓你離開,還是為了讨你情人歡心才讓你離開?!”

程守逸無法忍受陸馨将她想得這般不堪,頓時厲喝一聲:“陸馨!”

“我莫非說錯了嗎?!”陸馨終于大笑起來,“程守逸啊程守逸,你騙得了天下人,難道還騙得了我嗎?!”

“所有人在知道恭兒死了你卻在邊關禦敵時,都誇你內心大義,都誇你心懷大仁大愛!可是那時的邊關真的有那般緊急嗎?!”

“八年前,匈奴王帶兵逼至吳陽城,兵臨城下,可算是危機?但那時你又是怎麽做的?”

“你在京中逗留,替你那心上人的好表弟出人出力,洗脫罪名,就怕那人表弟死了他會傷心,直到最後戰況危機,你才不得不踏上去吳陽城的道路!”

“但四年前,三百匈奴洗劫村莊這樣的小事,就讓你丢下了病重的恭兒前去邊關……難道這會比匈奴王逼城更重?重到你甚至不顧你兒子的生死,連他最後一面都來不及見,就執意前往邊關?!”

“程守逸啊程守逸,你可知恭兒到死都在念着你的名字?!你可知恭兒到底都在問我為何父親不來看他,為何父親保護別人卻不保護他?!”

“我恨你?對,但我更瞧不起你!”

陸馨啐了程守逸一臉,大笑起來,笑得撕心裂肺,“我瞧不起你!程守逸,我瞧不起你!”

“我瞧不起你!!”

程守逸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天牢,呆呆地站在天牢之外。

他不知站了多久,也不知是不是有人從他身邊來了又走,更不知那些人同他說了什麽。

他只是站在那裏,失魂落魄。

不知過了多久,久到月上中天,四下無人,唯有天牢外森森陰氣冷徹入骨時,一方手帕遞到了程守逸的面前,道:“大将軍,你該回家了。”

程守逸被這句輕描淡寫的話喚醒過來,狼狽接過那人的手帕,擦拭自己臉上早已幹涸的唾沫,但卻不知為何,手帕卻越擦越濕,終于嗚咽不成聲。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當時移世易,所有在當時理所當然的抉擇,在現在看起來都是那麽荒謬而愚蠢。

皇命在身?邊關危急?

不,這些都只不過是借口罷了,唯一的原因,只是因為他從未将那個孩子放在心上。

他從未……将那個臨死時都不忘他這個父親的孩子放在心中。

他知道他不是一個好父親,不是一個好丈夫。

但直到現在,他才知道對于他的兒子和妻子來說,他究竟壞成了什麽模樣。

良久良久,程守逸道:“我是不是個混蛋?”

李述站在程守逸的面前,淡淡看他,良久,才道:“沒有什麽人是完美無缺的。”

李述淡淡地說着,聲音裏卻帶着蠱惑人心的味道,道,“你要知道,這世上,也從來不存在聖人。”

“世間萬物,有失必有得,而有得也必有失。而且……”李述頓了頓,道,“無論如何,知錯能改,善莫大焉。我們活在這世上,怕的不是犯錯,而是怕承認和改正自己的錯誤。”

程守逸喃喃道:“改?恭兒已經死了……我……還來得及嗎?”

李述颔首,道:“只要你想,什麽時候都是來得及的。”

“什麽時候都來得及?”

“什麽時候都來得及!”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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