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佛要暈倒的樣子。瑞嫂在邊上驚叫一聲攙扶住了:"大小姐,您怎麽啦?"

大姐的臉白得像張紙--我才注意到她過去的小圓臉這次變得很尖。"我沒事,就是有點兒暈。"她說,"老這樣--聽說孕婦都這樣,沒關系的。"

"那可不成!"瑞嫂道,"這怎麽能馬虎?我懷孩子那會兒可不頭暈。您恐怕是氣血不足,當心生起來麻煩--四小姐!啥不該聽你聽啥!"

得,得,得!三句話不離罵我。我撅起嘴來--自個兒說話前又沒叫我走開,我曉得她要講生孩子的事兒麽?再說了,生孩子的事兒我怎麽不該聽?秦三姐在王家講的時候從來都不支開我的。我懂得很!

不過大姐這搖搖欲倒的情形使瑞嫂沒工夫繼續罵我。她扶着大姐就朝爹的書房走,說道:"現成的大夫。叫老爺瞧瞧,有什麽要補的,就在家裏補。"

爹給大姐號脈,我全程在旁邊膩着--他的神情就像河邊捶衣服的大石頭,硬硬的,光光的,看不出一點意思,但最終笑了,說:"沒事,沒事--"接着就吩咐我上廚房要人做大姐喜歡吃的菜,并炖一盅雞湯。

爹說沒事就一準沒事了。我開心無比,小跑一溜煙兒。不過還沒奔出多遠呢,就撞見耗子臉的劉大夫了。他朝我眯眯笑:"你是......四小姐?令尊在麽?"

"令尊"是我爹,當然在。但我想起那"老色鬼""打過玉蘭的主意"等話,眼睛一轉,撒謊道:"不在,出門去了。"

劉大夫道:"哦?那可不巧了。他請我來吃飯,怎麽自己倒出去了?"

"不知道。"我賊讨厭他那模樣,又恐怕自己露出馬腳,低頭看依然開放的蓇蓉花。

劉大夫道:"那我等他一等--四小姐這樣急急忙忙的,做什麽去?"

"辦事。上廚房。"

"倒是個能幹的姑娘。"讨厭鬼竟說出一句叫我高興的話。且聽他下一句講什麽--"我跟你一道去廚房吧。"

"啊?"我搔着腦袋,"你上廚房幹嗎?我爹說了,男人是不進廚房的。"

劉大夫嘿嘿笑了--耗子臉的人,笑起來居然像貓:"我上廚房,恩,見見你家的丫頭。上次她給我上的點心很是可口。我京裏的廚娘也做不出。"

"二春?"這話叫我有點迷糊,"她是燒火的,不做飯。我家的飯是張媽燒的,點心也是她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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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劉大夫喉嚨裏奇怪的聲音,"原來......叫二春。"

念的什麽咒!我心裏嘀咕,二春關你屁事,你要是想帶她回京城去做你的丫頭,阿牛非打死你不可。

"小夏,幹什麽呢!"是秦三姐在喚我,"喲,劉大夫來了......"

"杜太太。"劉大夫拱手見禮,眼睛滴溜溜在秦三姐身上打轉。

秦三姐跟他萬福,說:"有失遠迎,失禮失禮。"又問:"大駕光臨,有何貴幹?"

"我來見杜大夫。"他說,"沒想到......"

這下我的謊話可穿梆了,不等秦三姐回答,轉頭就飛跑開。不過我那聰明的腦瓜子懂得"随機應變",這種緊要關頭也想出補救的法子--我邊跑邊朝着書房裏喊:"爹!爹!劉大夫來啦!"--快把大姐藏起來呀!

我的警告果然見效。大姐那一整天都沒有再在二門外露面--甚至二門裏她都不走動,關起房門來躲着--老色鬼必然是一種非常厲害的鬼了。

但奇怪的是,老色鬼走了之後,到晚飯時,大姐也沒有出來和大家一起吃。二姐和三姐道:"她不會是身子不舒服吧?"

爹道:"我看過。沒大事。你們不要瞎操心。"

秦三姐道:"哪兒是瞎操心?是姐妹們感情好--不過,她不會真的不舒服吧?這懷孕的婦人......"

"我說沒事!"爹突然提高了嗓門,"我是大夫還是你們是大夫?"

何吓!幸虧我沒說話,趕緊埋頭吃飯。而爹的筷子卻"啪"地敲了下來:"沒個吃相!"

這是完全意料之外的,我一時怔住:怎麽了我?招誰惹誰了?我今天通風報信還是大功臣呢!怎麽沒事兒還打我?

突然間感到了莫大的委屈,我丢下飯碗,"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下桌子跑出飯廳去。聽秦三姐在後面喊:"小夏!小夏!"又叨叨爹:"怎麽無緣無故打孩子呢,你?"

我一徑跑到了大姐房裏,見她在床上歪着,就一頭撲進她懷裏"哇哇"大哭。大姐被吓了一跳:"小夏,怎麽了你?"二春本坐在她床邊--她倆頂要好的--也急忙上來拍着我:"四小姐,誰欺負你了?"

"我......爹......打......我......"我哭得不成聲。

"準是你淘氣。"二春說。

"我......才......沒......"我撇着嘴,"我......還......幫他......報信......救大姐......"

"說什麽?"二春和大姐面面相觑。

"老色鬼......劉大夫......"

"去!"大姐一指頭戳在我臉上,"都哪裏學來的話!怪不得爹要打你。小姑娘不準胡說八道!"

"我沒!我沒!"這回委屈大了,我發瘋地擂起床板,"爹說的,老色鬼打大姐的主意!就是爹說的!"

"聽!聽!"二春不管我哭,自己吃吃笑了起來,推着大姐,"我那會兒同你說,你還不信呢。這回老爺親口講,你曉得了吧?難怪今天急急地叫瑞嫂把你關房裏來。"

"呸!"大姐紅了臉,啐一口,"嚼舌根的死蹄子!我是自個兒不舒服。關劉大夫什麽事?"

"呵--不關他的事?四小姐早間嚷得方圓一裏都能聽見呢--真是給您報信的。"二春笑,"我打包票,劉大夫肯定是知道你回來了才上的門,不見了你,一定還想法子打聽你躲哪兒了呢!"

大姐臉紅得擡不起頭來。我看不得二春打趣她,暫且把自己的傷心丢開一邊,道:"你得意什麽?劉大夫可沒打聽大姐--他向我打聽你呢!"

"胡說!"二春跺腳,"哎呀,太太!"原是秦三姐來尋我了。

"小夏,回去吃飯。"她說,拿着一托盤的飯菜,那是給大姐的,讓二春服侍着吃。

"我不要。"又帶了哭腔,我朝床裏縮。

"聽話--"

"就讓她呆我這兒吧。"畢竟大姐最疼我,"飯菜就吃我的。反正我也不想吃。"

秦三姐猶豫了一下,嘆口氣--算她第二疼我。不過她對大姐皺了皺眉頭:"你的氣色這樣差,又不想吃飯--我聽說你老頭暈?"

大姐無力地笑笑:"是,自打懷了這個孩子......不過,爹說了沒事,您也不用太操心。"

"恩。"秦三姐這樣應着,可人還是走到床跟前,搭上了大姐的腕子,過半晌,道:"叫姑娘瞧笑話了。我是不懂的,胡亂看看--先歇着吧。"又叮囑我:"小夏,不許胡鬧。"便出去了。

我仔細體味着她方才的表情,很認真,很嚴肅,好像還很犯愁--便是在王七娘家裏,我也沒見過她這副模樣。難道大姐有什麽毛病麽?可爹明明說......

我偷眼看大姐。她伸一根手指戳我的額頭:"聽見沒有?不許胡鬧!"

二春也把飯菜遞上:"大小姐真不吃麽?"見大姐搖頭,她就遞給了我,自己重又在床邊坐下,和大姐聊起天來。

她倆說的都是"女人的秘密",聲音很小,我要停下咀嚼才能聽清。

大姐道:"我聽說你有了相好--他人怎麽樣?"

二春道:"沒怎麽樣,很老實,是打柴的。可不比姑爺做大官兒。"

大姐道:"做什麽的沒關系。對你好就行--他,對你好吧?"

"好。"二春甜絲絲的,"很好。"

"哦,很好,很好。"大姐重複,語氣像是沒釀夠的蜜餞,木膚膚的,"那就好,那就好......"

"怎麽?"二春道,"難道姑爺對你不好麽?"

"哪兒的話?"大姐笑,"咱還是說你那打柴的。我來問你,你們有沒有......"

二春的臉立馬紅得像柿子:"大小姐!"

可大姐只盯着她:"有沒有?"

二春擰着自己的手指,又咬着嘴唇,扭捏了半天,湊到大姐耳邊說了句話。大姐"撲哧"一下笑了,道:"好你個死蹄子!膽子這麽大,你這時就什麽都依他了,當心将來嫁了他,他要欺負你!"

"二春,有什麽呀?"我聽不見,着急地問。

"去,去,去。"二春和大姐齊來打發我,"小丫頭不懂的,吃你的飯去。"

咦--我滿心的不情願--又說我不懂!可是,她倆後來說話全都是咬耳朵的,我再也聽不見究竟。

那夜初更時分,二春收拾了大姐房裏的碗筷,同時"押送"我回自個兒房裏睡覺。半中途,她遇到瑞嫂了,就把我交給了瑞嫂。偏偏瑞嫂趕着去上茅房,讓我一人先回去,我便又幸運地得到了片刻臨睡前的閑逛時光。

我走到了爹和秦三姐的卧房外,聽他倆在裏面商量事兒。

秦三姐道:"原來你看出毛病來,怎麽不說呢?"

爹道:"不能說。你懂什麽!"

秦三姐道:"我是不懂。但是這是可大可小的吧?萬一到頭來大的小的都保不住--"

"混話!"爹怒斥。

秦三姐在裏頭自己敲了自己腦瓜一下,還挺響的:"我這張嘴!我當然是希望大的小的都沒事,可是......我娘活着的時候在她的姐妹中年歲最長,常替她們料理這事,她說遇見這種情形,多半都......所以趁着還早,倒不如摘掉了好。"

"胡說八道!"爹再次怒斥。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爹長長地嘆了口氣:"我行醫三十年,能不知道麽?可是人家家裏人都放出話來了--三年沒生養,再不生個兒子,就要納妾了!你說我能把人往火坑裏推麽?"

"可是......"

秦三姐還要說什麽,被爹制止了。"我有分寸的。"他道,"你閑工夫多不如操心操心別的事--那老色鬼今天又和我講續弦了!"

"他說他的呗!"秦三姐厭惡地,"難道咱還能給他變一個老婆出來?咱又不是--說句不好聽的--又不是開窯子的!"

爹"哼"地幹笑了一聲:"本來不想理他。但是他也同我講,老五、老六他将來是要栽培的--你也曉得,他的徒弟瘋了。如果老五、老六跟了他,将來能成為京城名醫......"

"老六連話還說不全呢!"秦三姐咯咯笑,"老爺計劃得也太遠了吧!"

"诶,未雨綢缪,高瞻遠矚。"爹丢出幾個我聽不懂的詞,"你們婦道人家不懂。"

"好好好,就算我不懂。"秦三姐用哄小孩的語調,"那老爺您說咱哪兒給他變個老婆出來?"

我猜爹一定是摸着胡子在考慮,接着笑了,說:"我看他對二春那丫頭挺有意思。"

"什麽!"

秦三姐在裏頭吃驚,我在外面也吓了一跳,一頭撞在了房門上。裏面喝道:"哪個?"

我怎麽敢應聲?看房門另一側也有條黑影子閃過,好像是張媽--完了!只恨娘沒多給我生幾只腳,我一家夥紮回自己房裏,就鑽進被子閉眼裝睡覺,生怕爹或者秦三姐或者張媽回跟後面追來打我。

然而來的只有瑞嫂,嘟囔道:"小祖宗,眨巴眼你就沒影了--咦,睡了?"聽我不答應,她自外床上躺下。

但其實我哪裏睡得着呢?爹的意思是要把二春嫁給那老色鬼呀,這可怎麽行!我咬着被子角,咬了整整一晚上。

到了第二天,我早早就爬起來在院子裏晃悠,尋思着要怎麽把這事說給二春聽,又琢磨:假如爹把昨晚的賬留在今天來算,我該怎麽撒謊。

一直想到吃完早飯的時候,我決定:假如爹不來找我的麻煩,我就把這驚天大秘密告訴二春。也許,還得告訴大姐,她總會替二春做主。

可是那天早飯後,大姐忽然又不舒服起來了,爹忙着給她號脈開藥,秦三姐、二春、瑞嫂、張媽等都忙前忙後地做事,根本沒一個人有工夫理會我。我晃呀晃呀晃,到了掌燈的時候,也還沒判斷出這事究竟當講不當講。

結果,累得我又一宿沒睡着覺。

第三天就甭提了,我從早到晚昏昏沉沉的,瞌睡得要死,竟然在飯桌上睡着了,自然又沒做正事。

第四天是入梅以來難得的晴天,大姐要回婆家去,張羅各種禮物、補藥、以及給沒出生孩子的衣服,一直忙到了中午。而我怎舍得她走呢?下午送她出門口,我就嗚嗚咽咽哭了起來,直哭到了傍晚十分,才發覺自己原來是哭倒在床上睡着了。

這時候,我有八成的把握,爹沒發覺那夜門外的人是我。我想去找二春--哪裏有她的影子?又見阿牛去了!

第五天又下起了雨,偏偏顧秀才家請爹過去吃酒。秦三姐得了這樣的機會,即決定帶我上王七娘去送藥。我倆便撐了傘悄悄溜出後門去。

梅雨天的家裏濕漉漉黴哄哄,凋謝的蓇蓉花被水沖到溝渠裏,把陰溝口堵死,院子裏泛濫了,四處漂浮着花草的屍體。梅雨天的田野卻像是新洗了的衣裳--濕着的那會兒,顏色最鮮亮,黑是黑,白是白,綠是綠,黃是黃,連我家大門口那"濟世活人"牌坊,都被洗出一股子親切勁兒來。

我經過了這幾天的折騰,終于暫時解脫了,感覺像雨後鑽出泥土的蚯蚓,吸一口氣,舒暢無比。

大毛早就在家裏等着我,他拿了把木頭削的刀,比畫着,道:"你都很久沒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我四下裏尋找我們的小油雞。王七娘男人看到了,說:"油雞的翅膀有了硬毛,不在屋裏住,關進雞欄了。四小姐。"

"哦......"我想問雞欄在哪兒,漏雨不漏。可秦三姐讓他不用理會"小孩子們",兩人一齊進屋去看王七娘。我只好叫大毛:"走,看雞去。"

大毛舞弄着木刀:"看雞有什麽好玩兒?看戲才好玩兒呢--上回逢集唱大戲,你去看了沒?"

"沒。"我搖頭。我們家的人不作興在街上看戲的。

"嗬!嗬!"大毛揮刀劈了兩下,"又不去看戲,又不來找我玩兒,你都幹嗎了呀?"

"我--忙呗!"我是"大人",像大毛這樣的小孩子,可不曉得我要操心多少事兒--老色鬼呀,我大姐呀,二春呀......我愁得頭發都要掉光了呢!

"忙啥?"大毛果然不懂,"你們做大小姐的,又不用挑水種地。"

哼!我打算叫他見識見識我這"大小姐"的不容易,要找個目前最難辦的事兒來震震他。"就比如吧,"我說道,"最近來了個壞人,非要娶我家丫鬟做老婆。但是這丫鬟早就打算嫁給別人了,你說我傷不傷腦筋?"

大毛不屑:"這有啥?既然是壞人,叫你爹把他趕出去不就行了--還有你大姐夫呢,叫官差來抓他,嗬!嗬!"他又揮刀。

"那可不行。這壞人是我爹的......"我想了想,"是我爹的朋友。"

"這叫啥?"大毛道,"你爹幹嗎和壞人交朋友?"

"他--"我哪兒知道,不過還得糊弄大毛。我想着爹的那些四個字兒的叫人聽不懂的話,道:"未雨綢缪......高瞻......那個......遠矚......你懂啥!反正他就是我爹的朋友。"

大毛真被蒙住了,用刀把兒搔搔頭:"這個......丫鬟既然要嫁別人了,你爹應該不會叫她嫁那壞人吧?這個,好像沒這規矩......"

"可她還沒嫁呀。"我說,"而且她要好的那個人很窮,這壞人是京城裏來的。我爹好像很想把丫鬟嫁給這壞人呢。"

大毛不得不承認事情很傷腦筋了,木刀搔了腦袋又搔背,突然跳了起來:"有了!有了--戲裏常演的,叫‘私奔'。讓那丫鬟和她要好的人一起逃了就行。"

诶?這玩意兒新鮮,我沒聽說過。我急忙向他問究竟。

大毛就給我講,戲裏的小姐怎樣由丫鬟幫了同窮書生私奔,總在半夜三更出門,小小的包袱,坐車又坐船,後來那書生總能中狀元,小姐封為诰命夫人。"戲裏丫鬟幫小姐,現在你是小姐幫丫鬟,也差不離吧。"他道,"将來你家丫鬟做了诰命夫人,好吃的,好玩的,可多得去了。"

我想不出阿牛怎麽能中狀元。不過大毛說的聽來實在是一個好辦法。

"我就回去跟她說。"我道。

問題解決了,還要客套兩句,問:"你娘怎麽樣呢?"

"好多了,多虧你後媽。"大毛道,"我有一個姑姑要從外鄉來做客,看來我娘能在她來之前好起來,可以下廚招待客人。"

"哦......不過,你家招待客人,可不要把小油雞給吃了呀!"

"我知道!"大毛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來,我做關雲長,你做魯肅,咱們來扮《單刀會》!"說着,舉我朝我劈下。我倆跑到院子裏,在毛毛小雨中追打起來。

這天回家後我滿腦袋都是"私奔"。也不去找二春了,先回房裏看看我有多少銀兩可以給他們做盤纏。可惜點來點去,就只有一對玉镯子,還是娘留下的,絕對不能送人,此外只有往年壓歲錢的小銀棵子。

還上哪裏去找錢呢?我發愁。偏偏這個時候,聽外面瑞嫂殺豬似的嚷:"攔住她!快攔住她!別叫她靠近井臺!哎呀,她瘋了呀!"

誰瘋了?我趕忙開門看。只見外面雨勢兇猛,二春一張臉哭得像花貓,頭發全散了,正沒命地往水井邊沖呢。秦三姐剛好從院子裏經過,眼明手快拖住了她。

"好好的,鬧什麽?"

"我不活了!活不下去了呀!"二春號啕大哭。

秦三姐望着瑞嫂。

瑞嫂道:"早先老爺從顧家回來,就叫二春去。我聽,是讓二春嫁給劉大夫......"

"這麽急?"秦三姐吃了一驚。

我當然也吓了一跳:私奔的銀子還沒準備好呢!

秦三姐道:"瑞嫂,你看好了她。我去問問老爺。"

瑞嫂應了,扶着蓬頭散發的二春,大約往廚房去了。

我呆呆地站在門口:這該怎麽辦?戲裏有唱的沒?大毛聽過沒?

晚飯的時候二春沒來伺候,瑞嫂也沒來,只有秦三姐帶了張媽來給大家裝飯。爹的臉色鐵青,正在訓斥我五弟:"玩玩玩,哪家的兒子像你這樣?到現在連《大學》也背不全,存心要氣死我麽?"

五弟坐着直撇嘴--飯碗是空的。據爹說,這是我們杜家教育兒子的傳統:背不上書來,不能吃飯,然而又不能壞了大家的作息規矩,所以要看着別人吃。

五弟受罰時,我總慶幸自己不是男的。不過今天我有點頭暈暈的,幸災樂禍不起來。

秦三姐把大家的飯都盛好了,自己也坐了下來,拿起筷子,卻又放下了,再拿起筷子,又再放下了:"老爺,這件事......"

爹瞪了她一眼:"還說!我已決定了,你瞎攪和什麽!可惡!"

秦三姐道:"我說的不是那個--我是說老五,太小了,您別逼着他。小孩子哪能不吃飯。"

爹"哼"一聲:"慈母多敗兒。你看看小夏--老五這麽野,肯定是小夏帶壞的。"

就知道他罵着罵着要輪到我。我一聲不吭,拿勺子喝湯。爹即指着我繼續罵:"講多少遍也記不住--小孩要等大人舀過了才能動手,勺子把碗碰得丁零當啷的,像什麽樣!"

我不吭氣,反正湯已經舀了,又不能倒回去--這就像爹說他決定的事不能改變一樣。我把整勺都放進嘴裏--他要罵就罵吧,我都是老油子了。

但爹今天顯然對于罵我并不是很有興致,又轉回去指着五弟道:"你是我杜家長子,這這麽不争氣,祖業要誰來繼承?劉大夫如此好心要栽培你,你要我怎麽有臉把你交給他?"

把五弟交給劉大夫?這麽說二春和這老色鬼的事已經定了麽?我咬了舌頭,喝湯發出"嘬兒"地一聲。

少不了要被爹打一筷子。但我只看着秦三姐,好像她臉上寫着我要的答案:原來她的臉色也這樣難看。吃飯前她和爹都商量了些什麽?肯定是欄不住,二春非得嫁給老色鬼不可了!

二春是多好的人啊!我一定要......要......要......阿嚏!我怎麽兩眼冒起金星來?

"怎麽對着飯碗打噴嚏!"爹又罵。

秦三姐一把拉了我的手,又試試我的額頭:"哎喲,這麽燙!是着涼了呀。叫你別在雨裏玩......"她說着,把我抱下凳子來:"回屋上床捂着去。"

"不要嘛......不要嘛......"我哼哼着。

爹看我的樣子是真病了,語氣倒緩和了許多:"不病不老實。別在這裏把風寒過給你弟弟們。去吧。我回頭給開個方子。"

"不嘛......不嘛......"我下了地就兩條腿發軟,自己都不曉得自己嘴裏嘟囔些什麽。可能還跟大毛在《單刀會》呢。

秦三姐抱着我上她屋裏去,說:"小夏你乖。在我這兒先捂着,我給你拿藥來。"

我說:"我不吃藥,苦死了......你給我吃藥,我就走......我就私奔去......"

秦三姐被我說的一愣一愣的:"說什麽胡話。誰教你的?"

"大毛......"我迷糊着,"他教我私奔......我要私奔......"

"胡說八道。"秦三姐把我摁進被子裏,"可憐的,燒成這樣。乖乖的睡。我給你弄藥,再給你拿點兒糖吃。"

糖卻不能打動我。我聽着秦三姐出門,就撐着重重的腦袋爬起來--窗口的梳妝臺上,她的一只首飾匣子正擺在那裏。大姐送了她一對金镯子,我知道。

我搖搖晃晃地蹭過去,緊張得手直發抖,拉開小屜子,把金镯子拿了出來,冰涼的,捏在手裏真舒服。但是它們也是锃亮的,照出我偷東西的整個經過--偷東西的人,被大姐夫捉到要關進黑牢裏去的。可是,瑞嫂告訴過我,金镯子值很多錢,二春和阿牛可以拿了這筆錢跑得遠遠的......

我又突然覺得自己很理直氣壯了,把金镯子套在手上--好沉呀,拉着我整個人往下墜,"咕咚"摔到了地上。

好大的響動,外面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壞了,秦三姐這麽快就回來了。她把門一推,叫了聲"我的小祖宗",就上來抱我。我拿手揉着腦袋,金镯子暴露無疑。

秦三姐吃驚地看着我:"小夏,你......"

"我......我......"打很小的時候起,就有個經驗,凡是闖禍闖得大了,只要老實承認,爹娘總會原諒我。我想,現在這事--我偷镯子的事,和二春的事--鬧到了這個地步,惟有和秦三姐原原本本地交代了,才能解決。

于是我就"哇"地哭了起來:"二......二春......二春不能嫁給老色鬼......我偷镯子要她私奔......"

秦三姐一呆:"你--這事兒你小姑娘家瞎操什麽心!"她抱了我往床上放,且哄道:"乖乖睡了,你喜歡金镯子就送給你--胡說八道你爹要罵人的。"

"不行!不行!"我扭動着身子,"二春不能嫁給老色鬼!二春是要嫁阿牛的。她早都是阿牛的人了!"

這句話把秦三姐吓得一個趔趄,同我一起摔到了床上:"胡說什麽!什麽叫‘是阿牛的人'?小孩子好混說這種話麽!"

"我沒混說!"我争辯道,"她就是阿牛的人了--他倆親嘴呢,我看見的。"

秦三姐皺了皺眉頭,大約有幾分相信了,自言自語道:"真作孽!真作孽!"一連說了好幾聲,又問我:"你什麽時候看到的?怎麽不告訴我?"

能告訴你麽?人人都只會訓斥我"不懂"呀。我說:"你沒來咱家,他們就好上了。"

秦三姐坐在床邊直跺腳,又連連罵了好幾聲"作孽",道:"你......還看見過什麽?"

我還看見過他倆抱在一起打滾--不過這一條我可不說。阿牛就算會小小的欺負一下二春,可二春是喜歡他的,被欺負了還笑。那老色鬼就不同了......無論如何,我不能叫秦三姐以為阿牛是壞人。

我就搖搖頭:"什麽也沒。"

秦三姐好像松了一口氣,可是眉頭還皺得緊緊的。

"你乖乖睡覺。"她把我硬塞進被子裏,"我去看二春--你那些話,不要混說,知道不?"

"知道了......"其實我一點力氣也沒有,還和誰說呢?眼睛一閉,什麽也不曉得了。

聽見麻雀在屋頂上打架,我夢裏的它們,個個胖得像大毛的小油雞。吱吱喳喳,吱吱喳喳--诶,好像不是麻雀,是人在說話:"太太,二春都三天沒吃東西了,這樣下去怎麽行?"

哦,這是瑞嫂的聲音,她在跟秦三姐講話呢--二春怎麽不吃東西?我想問,可是滿嘴苦苦的,發不出聲。眼睛也争不開,手腳更好像不是自己的。我才記起自己這是病了。

秦三姐道:"作孽呀,你再去勸勸她。"

瑞嫂道:"怎麽勸?好好的一個孩子就這樣沒了--還是個男胎呢!老爺也真狠心!"

"噓!"秦三姐叫她小聲,自己也壓低了聲音:"要不還怎麽辦?這事傳出去,就只能把她浸豬籠了。好歹她現在是保下了一條命。"

"哪兒是一條命呀?"瑞嫂道,"我看只剩半條命了。唉!還以為她交代出這孩子的事,老爺就會把她打發出去嫁了阿牛,沒想到......"

秦三姐嘆了口氣:"我也沒想到,唉!"

兩人長籲短嘆,停了一會沒說話。

我像石頭一樣躺着,一點兒也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麽。什麽孩子呀?誰又有孩子了?孩子怎麽又沒了?秦三姐沒有幫二春做主麽?

正想着呢,聽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瑞嫂叫了聲"老爺",原來是我爹進來了。

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也許連我的病都怕他,聽他遠遠的一咳嗽,我"呼"地一下就睜開了眼睛。但是,瞥見他那陰沉的臉,我又立刻把眼睛閉上了,裝睡。

爹朝我這邊走了過來,問秦三姐道:"小夏今天怎麽樣?"

秦三姐道:"還不是老樣子。"她說話時,房門又是"吱呀"一響,瑞嫂說她出去拿藥來。

爹清了清嗓子:"你們在這裏說什麽?瑞嫂那脾氣,你不怕她說得整個村子都知道麽?"

秦三姐道:"孩子下來時,她是幫手。還用我說給她知道?再說了,二春的事,連小夏都曉得,恐怕蒙在鼓裏的就只有老爺你和我--村子裏,恐怕早就已經傳遍了。"

"啪"不知道爹敲着什麽東西,顯然是生了很大的氣:"你是什麽口氣?還在怪我打掉她孩子?你們女人簡直是半分見識也沒有!"

秦三姐不吭氣,拿起一條濕手絹兒來給我擦臉,涼飕飕的。

爹還接下去氣沖沖道:"還沒成親讓人家就戴了綠帽子,且不要說老五、老六的前途毀了,這事傳出去,我杜家的臉要往哪裏擱?"

秦三姐低聲:"你不也說‘還沒成親'麽?怎麽認死了就一定要二春呢?人家二春先和阿牛好的時候,也沒料到會冒出個劉大夫來呀。"

"強詞奪理!"爹斥道,"雖然姓劉的也不是個東西,但他承諾我這樣大的好處,要栽培老五、老六,若是連讨個丫鬟我都和他計較,豈不顯得我吝啬?如今且不要說這些,二春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你總把她勸回頭就是。"

我的親娘呀!我差點兒沒叫出來:不過就是睡了這一覺,怎麽二春的事已經定了下來?這不是......這不是逼她去死麽?我緊閉的眼前顯出二春狂奔向水井的情形,那瓢潑大雨就是我的眼淚,藏也藏不住,順着臉朝下淌。

"這孩子怎麽哭了起來?"爹彎下腰來看我,吓得我的心"突突"直跳。"她只有病的時候才安分些。不過病了這麽多天,倒不像是普通的風寒。"

"可不是麽,老爺。"好大的藥味道,瑞嫂回來了,"要我看,是中了邪氣。現在這種陰沉沉的天氣,最容易撞到不幹淨的東西了。外面的人都說......"

"胡言亂語!"爹怒斥,"外面說的什麽話你都信,這宅門裏的什麽話你也都拿到外面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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