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謝池南做了一個冗長的夢。

夢中,他不知道因為什麽事和阿娘起了矛盾,連飯都沒吃就一個人躲了起來,他那會還小,脾氣也有些大,起初等着阿娘來找他和他道歉,沒想到等到天黑了都沒看到他阿娘的身影,甚至連個下人都沒找過來。

他越想越氣,想回去又覺得沒面子,不回去,肚子又餓得咕嚕咕嚕地叫。

就在他猶豫不已,都在想要不要故意弄出點聲響讓人找過來或者去找哥哥的時候,趙錦繡卻出現了。

趙錦繡那會也才五歲,穿着一身漂亮精致的緋衣,梳着兩個好看的花苞頭站在底下笑盈盈地喊他,“謝池南,我找到你了!”

趙錦繡從小就愛笑。

謝池南看着她如月牙一般彎起的杏眼,看着她發髻上綁着的好看金色絲帶,還有兩只微微顫抖的蝴蝶夾,不知怎麽竟覺得更加丢人了。

本來還想下去的人當即就冷起一張小臉,重新把身體攀了回去,“你來做什麽?”

“燕姨和我說你生氣了不肯吃飯呀,謝池南,你羞不羞呀,一生氣就躲起來。”趙錦繡從來不怕他冷臉也不怕他生氣,有什麽就說什麽,說完又覺得有些驕傲,仰着頭叉着腰,沖他喊道:“你看我厲不厲害,他們都沒找到你,只有我找到你了!”

謝池南不想和她說,不是阿娘找不到他,而是阿娘根本就沒打算找他,她就等着他自己乖乖回去。

從來都是這樣。

每次和阿娘吵架,他準是先認錯的那一個,他娘從來不會道歉,頂多給他一個臺階讓他下。

趙錦繡應該就是這次他娘遞給他的臺階了。

傻乎乎被人騙過來還一副高興樣,謝池南覺得趙錦繡真的蠢透了。

可被趙錦繡這麽一弄,他心裏的那些不高興竟也煙消雲散了,他從高處一躍而下,仰着下巴走到趙錦繡的面前,還是從前那副驕傲的模樣,“走了。”

“謝池南,你還沒誇我呢,我是不是很厲害!”

手枕在腦後勺的謝池南聽到這話,瞥了她一眼,“……蠢。”

“什麽?”

趙錦繡沒聽清,依舊睜着圓滾滾的眼睛看向他。

謝池南這才注意到她的鼻尖上冒着一層細細密密的汗,心裏突然就軟了,吵鬧的話說不出,他緩下語調,看着她明亮澄澈的眼睛輕輕嗯了一聲,“厲害。”

沒有人知道金尊玉貴養出來的趙錦繡,所有人都比不過的趙錦繡,其實是很好哄的。

只這麽一句話,她就立刻眉開眼笑,雀躍地跟在他身旁,“我就知道我最厲害了!”她還說,“謝池南,你放心啊,以後無論你躲到哪裏,我都會第一個找到你的。”

謝池南覺得好笑,但看着趙錦繡認真的臉,還是心情愉悅的嗯了一聲,然後看着她好看的花苞頭,目光一閃,擡手狠狠揉了一把她的小腦袋。

他當然知道趙錦繡會生氣,所以把她頭發弄亂的下一瞬,他就立刻跑遠了。

“謝池南,你……”趙錦繡不敢置信地捂着自己亂掉的發髻,本來還高高興興的一張小臉當即冒了個通紅,她氣得不行,一邊朝謝池南跑去,一邊怒道:“謝池南,你給我站住,你,你死定了!我要打死你!”

謝池南比趙錦繡大兩歲,腿自然也要比她長,他面朝趙錦繡一步步往後倒退,看着她怎麽跑都跑不到他面前的樣子,心裏殘留的最後一點不開心也徹底沒了。

夢中是個春日。

柳枝輕晃,桃花爛漫。

随處可見的燕子在半空飛過,而男孩女孩永遠那麽高興。

謝池南記得那日的最後是他主動請纓替趙錦繡梳頭,可他哪做過這樣的事,等趙錦繡看到那歪歪扭扭的兩團頭發又氣得跟他打了一架。

……

夢境太美好,好到謝池南根本不願意醒來,他即使沒有睜開眼睛也能察覺到自己的嘴角是翹着的,他甚至還想翻個身繼續在這無人打擾的地方做他的美夢,直到耳旁傳來一道被風挾裹而來的女聲,“謝池南,我找到你了!”

一如夢中的那聲呼喚,帶着欣喜和雀躍。

謝池南似是遲疑了一瞬才肯睜開眼,他那雙好看的桃花眼此時滿是怔忡,像是分不清自己身處夢境還現實,直到被風拍了臉頰才驟然清醒過來。

少年掩住面上的失态,事不關己地收回眼眸,握着酒壺的那只手卻下意識地收緊了一些。

他繼續靠坐在原本的地方,晚風輕拍他的袖子,發出獵獵聲響,而他望着頭頂的弦月,擡手飲酒,朗月清風,藍衣少年俊美無俦的臉上滿是慵懶和散漫,“有事?”

今日已不是第一次被謝池南這般對待了,趙錦繡倒也沒有最初那般不高興了。

她現在只想解決自己心中的疑問,只是隔着這麽遠和人說話終究不便,便皺了眉,“你先下來。”

說完見謝池南動都沒有動一下,趙錦繡也沒有生氣,找了半天,最後把目光放在了摘星樓那座亭子上,她二話不說,一邊把袖子用束帶綁緊,一邊把裙擺打了個結,然後一步步朝摘星樓走去。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說。

謝池南只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聲,還有一陣越來越近的腳步聲,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沒忍住,往外看了一眼,這一看,他的眼皮都不由自主地狂跳了一下。

“趙錦繡,你做什麽!”

趙錦繡這會已走到亭子旁了,她正想拾階往上,聞言,擡眸朝上面的謝池南看去,扯唇一笑,“你不肯下來,我上去陪你聊呀。”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看到了舊時好友,趙錦繡壓抑了六年的叛骨和頑劣再一次呈現出來。

她從前在金陵城就連笑也是雍容大方的一抹,如今卻像個頑劣少年,眼中都透着一股子狡黠。

她不再看謝池南,一邊踩着臺階往上走,一邊轉動着手腕,多年不曾如此叛逆,雖然有些生疏,更多的卻是激動。

走在亭中看不見上面謝池南是什麽表情,趙錦繡也懶得理會謝池南現在在想什麽。這小子來了雍州後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名聲弄得那麽難聽,和家裏人關系也變得那麽糟糕,就連對她也跟個陌生人似的。

她今天要不好好跟他掰扯清楚了,連覺都睡不着!

趙錦繡想到什麽就去做,等走到二樓亭子裏,她先是看了一眼外面,有些高,要是不小心摔下去,死倒未必,不過瘸個腿折個胳膊什麽的肯定是在所難免的了。

要說怕,是一定的。

誰也不希望自己弄得那麽慘,何況她要真摔了,估計燕姨又得收拾謝池南了。要是以前的燕姨,趙錦繡也不擔心,頂多謝池南也就挨一頓揍,可如今的燕姨……

趙錦繡靜默一瞬,更想快些找到謝池南好好聊一聊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腳踩住美人靠,手往上攀升,她正想把身子扭轉更利于往上爬的時候,忽然看到一個身影,那身影快得如風,一閃而過就從上面一躍而下進了涼亭。

趙錦繡一怔,看着站在她對面,明顯沉了一張臉的謝池南,很快又笑了起來。她收回準備往上攀升的手,一面解下束起來的袖子和裙擺,一面說,“你早下來不就好了。”

話音剛落就看到謝池南二話不說就往外走去。

“哎!”趙錦繡忙沖人喊道:“你等下,我有話要問你!”

藍衣少年卻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他身高腿長,一會的功夫就已走了一半臺階了,趙錦繡想追上去又覺得來不及,眼珠一轉倒是計上心頭。

“哎呦!”

女聲響在夜色裏。

原本疾步前行的謝池南突然停下腳步,他并未立刻說話,而是在原地等了有一會,見身後沒有跟過來的腳步聲,只有時不時哀喚的女聲,謝池南握着酒壺的手收緊,最後他還是咬了牙掉頭回去。

亭子裏,黃衫朱裙的少女蹲在地上,細白柔軟的手覆在右腳腕處。

謝池南站在她面前,抿着唇沉聲問,“怎麽回事?”他這個視角看不到趙錦繡面上的表情,只能聽到她輕悠悠的哀聲,他得拼命咬牙撐着才能夠阻止自己不去查看她的傷勢。

只是所有的擔心和緊張在看到那張如初的明媚笑臉時消失殆盡。

謝池南臉上的表情一僵,當即想要離開,趙錦繡卻早就窺破他的意圖,不管不顧牽住他的衣擺,月色讓她那張明豔的笑臉也添了幾分柔和,她仰頭看着謝池南,臉上滿是狡黠和靈動的笑,“謝池南,我抓住你了。”

心裏也肯定了一件事,謝池南果然還是那個謝池南,不管表面佯裝得多麽冷漠,聽到她出事也會立刻回頭。

這讓她想起從前和謝池南相處的日子,她跟謝池南兩個人都是不服輸的倔脾氣,所以冷戰起來特別慘烈,後來他們也就有了那麽一套專門針對彼此的方法。

要是她生氣的時候,謝池南不肯低頭道歉就會給她買來她喜歡吃的零嘴,什麽桂花糕、糖葫蘆還有西街的烤鴨……她要是吃了,也就不好再跟人冷臉了。

要是謝池南生氣,她就會像剛剛那樣故意裝作出事的樣子,等謝池南回來後,她就笑着沖他撒嬌。

就是——

趙錦繡看了看謝池南現在的身高,她如今要是再想跟以前似的撲到他的背上纏着他要他背估計是不行了。有些可惜的嘆了口氣,正要說話,卻見謝池南脾氣更大的要走了。

她哪裏能讓他就這樣走掉?

立刻起身追過去,牽着他的袖子,見他頭也不回踩階往下,她在他身後說道:“謝池南,你走這麽快,我會摔倒的。”

謝池南沒說話,卻也沒再一股腦往下沖,他只是緊緊握着手中的酒壺,過了好一會才沉聲開口,“趙錦繡,你到底想做什麽?”

聽着他壓抑的語氣,趙錦繡也起了些脾氣了,她從金陵大老遠過來,他不來接她也就算了,見面了還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動不動就走!要不是擔心他,她早走了。

“你問我怎麽了,我倒想問問你怎麽了!”趙錦繡死死攥着他的袖子,站在他身後看着他的後腦勺說,“你以前說過什麽,你還記得嗎?”

“你說過每個月都會給我寫信,說過每年都會來參加我的生辰,還說會參加我的及笄禮……”她越說越委屈,眼圈也忍不住紅了起來,卻還是咬着牙不肯落淚,“謝池南,這些你都忘了嗎?”

晚風把所有的聲音都放大。

謝池南能夠清晰地聽到她低啞哽咽的聲音,他心頭微苦,喉嚨發澀,開口卻還是冷冰冰的一句,“忘了。”

“你怎麽……”

趙錦繡不信,還欲說,謝池南卻忽然回頭,他在月色下的這張臉沒有一點情緒,眼中也淡漠一片。他看着不敢置信的趙錦繡,嘲道:“趙錦繡,你都幾歲了,随口說出來的一句話,你都能記到現在?我很忙,沒時間陪你玩追憶過去的游戲!”

他說完就從趙錦繡的手中拉走了自己的袖子,然後掉頭往下走去。

他以為他都說得那麽重了,趙錦繡肯定不會再理他了,她這樣要強的性子,這次他不去哄她,估計她以後都不會想見他了。這樣也好,他已經是一腳踩進淤泥裏的人了,沒必要把趙錦繡也拉扯下來。

他貪戀趙錦繡帶給他的溫暖,所以才會一次次在清醒的時候,沉溺的時候,回憶他們小時候的事。可他不希望趙錦繡再來管他,不希望她和他這樣的人混在一起,更不希望有朝一日他死了,她會傷心難過……

把他當做一個陌生人,她就不會難過了。

謝池南擡腳一步步拾階而下,他走得很快,快得甚至能聽到耳邊呼嘯的風聲。

可就在他邁下最後一個階梯的時候,身後卻傳來趙錦繡的聲音,“我不信,謝池南,我不信!”起初聲音輕得如夢呓,後來的那聲卻是震聲喊出的,趙錦繡站在高臺上看着底下的謝池南,三步化作兩步往下跑。

等走到謝池南的面前,趙錦繡死死握住他的胳膊,她仰頭看着眼前的謝池南,眼中帶了一些水意,神情卻是這六年積累下來的堅毅。

“謝池南,你要是真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真沒有把我當朋友,為什麽剛才我只是喊一聲疼,你就上來了?你根本就沒有忘記!”趙錦繡眼圈通紅,抓着他的袖子,目光執拗地看着他,“你到底怎麽了?為什麽燕姨和你的關系會變得那麽差,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

謝池南沒有說話,他只是低頭看着趙錦繡。

兩人就這樣對視着,就在趙錦繡還想再說些什麽的時候,忽然一道沉穩的男聲響在她的耳邊,“你真想知道?”

是謝池南在說話。

沒了原本的僞裝,此時的他看起來有些冷肅,竟和他的父親安北侯很像。

趙錦繡看得一怔,過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酒壺砸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撞擊,趙錦繡被人握住手,察覺到那裏的冰涼,趙錦繡有些怔忡,她沒有去掙紮,只是呆呆地看着握着自己的那只手。

少年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可從前……這只手明明炙熱如火。

為什麽如今卻如此冰涼,冷得仿佛像是從煉獄歸來的惡鬼。

趙錦繡來不及詢問就被謝池南牽着往前走,兩旁風景在她眼前匆匆而過,她不止一次想問謝池南要帶她去哪,只是看着謝池南那個冷毅的側臉和繃緊的唇線,還是閉了嘴。

直到走到一處燈火如晝的地方,謝池南才松開她的手。

“這是……”趙錦繡看着這座錦繡庭院,怔然出聲,不等她說完就聽到一陣熟悉的聲音。

是燕姨!

院子裏沒有人,只有那亮着燭火的屋中倒映出兩個身影,她聽到一個沉穩的男聲安慰着燕姨,然後是燕姨尖銳的哭音,“你讓我別怪他,可我怎麽能不怪他!”

“當初要不是他想趕盡殺絕,一股腦地往前沖,春行,春行又怎麽會因為保護他被匈奴人殺死!”

“該死的明明是他,是他!”

……

那些字眼明明是那麽普通,可趙錦繡卻像是聽了一場天書,她的耳邊是一陣嗡嗡的轟鳴聲,不知道過去多久,她才扭頭看向身邊的謝池南。

月色讓謝池南變得更加遠了。

他明明就在她的身邊,可趙錦繡卻覺得他們之間隔着千山萬水。

她張口想說話,卻一個字都吐不出,而低眉看着她的謝池南仿佛早就料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了,他背在身後的手緊緊攥着,等拇指磨得虎口處都疼了,他才啞聲開口,“現在你知道了。”

“趙錦繡,你最喜歡的兄長,我唯一的兄長是因我而死!”

他原本不想讓趙錦繡知道的,即使是踩進爛泥裏的他也不希望自己在她心中變成一個厭惡可憎的人。

可如今他卻不得不親自剖開這血淋淋的過去告訴她。

他做得那些蠢事,害死的人,沒有未來的以後……都不值得趙錦繡再待他如初。

謝池南低頭,把臉埋于漆黑深處,他說,“……別再來找我了。”

也不要再拉着他了……他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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