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貓咪幽綠的眼中盈滿了明澈的淚, 它怕淚水滴在地上發出的聲音被人聽見,便一直強忍着,此時一雙眼已被盛滿, 似乎即将溢出盛不下了。
季遠溪蹲了下去,攤開左手, 右手手指探去輕觸,讓那憋不住的淚珠無聲地落在他掌心。
貓咪松了口, 季遠溪把它抱在懷裏輕柔撫摸。
山洞外邊對峙仍在繼續。
有迫不及待的修仙者叫了起來:“宗主大人,您沒有必要和這個魔頭說話, 直接把他殺了就是了!”
随即有人附和:“是啊宗主, 他這種垃圾根本沒有和您說話的資格!”
“直接殺了也太便宜他了,先抓起來從長計議吧!”
“從長計議?萬一被他跑了怎麽辦!?”
“是啊他長的這麽好看,萬一被被鬼迷心竅的人放了怎麽辦!”
“可也不能輕饒了他,得五馬分屍千刀萬剮才行!”
“一人給他一刀吧,不能讓他死的那麽容易!”
“宗主大人, 您發個話吧!”
宗主嘆息一聲, 道:“好了,大家都少說兩句。”
旋即此起彼伏的喧嘩逐漸變得稀稀拉拉起來, 很快人群中無人再敢說話。
“顧厭。”宗主忽然問,“你這身衣物,本座是否曾經見過?”
此言一出, 季遠溪的心在瞬間沉入了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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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宗主這句話的意思, 山洞外面所有修仙者看見的都是顧厭原本的樣貌,而他……似乎是認出了顧厭這一身,正巧是曾經在衍月宗見過那日所穿的同一套。
“呵。”顧厭聲音微弱,氣勢依然不減,他道:“不愧是第一仙門的宗主大人, 竟能記得幾十年前見過一面時本尊穿的衣服。”
外面一時沒有聲音傳來。
隔了許久,宗主才道:“對,正是那日。”
季遠溪不知幾十年前他們是否真見過,但這話,總歸算是個可以順着往下走的臺階。
有人插話道:“宗主大人,您這是打算同他敘舊麽!”
“對啊宗主大人,萬一讓他恢複片刻,等會又要死人了!”
“宗主大人,趕緊把他抓起來或者直接殺了吧!”
“啊!是我們尊者來了!”
在一幹叫嚷着要殺死顧厭的言論中,忽然出現一句不一樣的話,旋即衆人的口風瞬間都變了。
“尊者大人!您來了!”
“尊者,第一宗門的宗主也在這,您們商議一下該如何處置那魔頭吧!”
一道冷冽男聲響起:“見過衍月宗宗主。”
宗主道:“無需多禮。”
尊者道:“宗主大人,這魔頭抓起來或生變故,後患無窮,還是就地處決為好。”
宗主摸着胡子沒發話,那位尊者又道:“那麽由誰來處決他呢?”
無人敢應。
尊者笑了笑,伸出一個請的姿勢:“宗主大人,您德高望重,還是由您來吧。”
宗主依然沒說話。
那名尊者又道:“宗主大人,您許久不發話,是否您覺得殺了他會髒了您的手?既然如此,那就讓本座來吧。”
顧厭一直沒傳來聲音,似乎虛弱到說不出話的地步了。
季遠溪再也忍不住,把貓咪往下一放,瘋狂地跑了出去。
“宗主大人,求您不要!”
一道踉踉跄跄的月白人影從黑暗中現身,他面色驚惶,跌撞着狂奔出來,雙膝一軟跪在了宗主身下。
顧厭眸下垂着,微微搖了搖頭,他動了下手指想起身,奈何全身力氣盡失,連站起來的能力都沒有了。
“遠溪……”宗主低頭,眼中全是不忍。
季遠溪跪着往前爬了兩步,哽咽着道:“宗主,求您放了他……他不能死在這裏……”
“你是誰!?你是衍月宗的弟子?”
“放了他?你看看這遍地屍體,你有什麽資格說這句話?”
“竟然有替魔頭說情的人!”
“是啊居然有這種人,就算是衍月總弟子,也該一起殺了!”
宗主倏然扭頭,氣勢磅礴,用淩厲的目光看去,“本座衍月宗的弟子,也是你能殺的!?”
屍山遍野中,全場皆靜。
季遠溪淚眼朦胧地來到顧厭身旁,扶起給他喂下一顆丹藥,“你別、別睡過去啊!快醒醒!”
又有人叫了起來:“竟然還幫着那個魔頭!”
“對啊這種人就應該一起死——啊!”
在衆人瞠目結舌中,宗主殺了那個說話的人,用淡淡的視線掃視一圈道:“誰再敢說殺我衍月宗弟子,本座就殺了誰。”
“呵呵呵呵呵。”之前那位尊者笑了起來,“想不到,第一宗門的宗主竟然包庇自家弟子,還對仙門弟子下手,本座真是看了一出好戲。”
宗主漠然看他:“今日,這裏會有人死,但絕不會是他。”
那位尊者笑的更厲害了:“真是見識到了宗主大人您護短的本事,怎麽,您的弟子不想那魔頭死,你該不會也聽他的話,就此打算不動手了吧?”
宗主視線投向季遠溪,“遠溪,你來說。”
季遠溪抱着顧厭,讓他的頭靠在懷裏,他的眸中彌漫着朦胧水霧,微微下垂的眼尾帶出一抹可憐,竟有種令人無法生出苛責之意的心思。
季遠溪哽咽道:“宗主大人,我有很多想同您說的話,但這裏人太多我不能說,若是您非要聽的話,我只有一句話可說——他若是死了,我也不能獨活。”
有人張嘴似乎想說話,被宗主淩厲視線一掃,飛速的閉上了嘴。
那位尊者笑的開心:“不能獨活?衍月宗弟子和魔尊有染?看來本座今日來這一趟不虧,真是看到了一出好戲呢。”
“遠溪。”宗主道:“既不方便說,那本座也就不問別的了,本座只問你一句話,他……是否就是那位古公子?”
季遠溪咬住下唇,稍一猶豫後點了下頭。
宗主一聲長嘆後道:“本座知道了。”
“知道什麽?”那位尊者笑道,“莫非第一宗門的宗主大人打算放過這一對苦命鴛鴦?”
“與你何幹?”宗主冷笑一聲道,“這魔尊同你無冤無仇,方才打鬥也不見你人在,怎麽,現在過來當事後諸葛亮?”
“哦,這就是第一宗門?不知此事若是傳出去,會在修仙界引起何等風波呢?本座真是無比期待啊。”
宗主冷眼看着他,并未說話。
丹藥逐漸生效,顧厭身上的傷早已愈合,只是丹藥恢複修為的加成對他來說聊勝于無,他依然沒什麽力氣。
顧厭在季遠溪懷中躺了會恢複了些力氣,用氣若游絲的聲音道:“遠溪,不是讓你不要出來嗎?”
季遠溪垂眸看他,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道:“我不過是出來同你說句話。你不是想聽我親口說嗎,我現在再說一遍,你死的話,我也會跟随你一起孤獨的死去,顧厭……你當真忍心看我去死?”
“……不忍心。”顧厭蒼白的唇微彎,有氣無力的模樣猶如一位柔弱的病美人,“但我很喜悅,很高興。”
“死有什麽好高興的……”
“就是高興……”
“別因為這種事高興了,以後也少提那個字。”
“好。遠溪,我好困,我可以睡一會麽?”顧厭道,“可我好怕一睡不起,好怕這一合眼,以後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你安心睡吧。”季遠溪溫熱的手覆在他眼上,輕聲道:“會見到的。”
那位尊者見宗主久不說話,看了一圈周圍的人,煽風點火道:“不說話就是默認的意思了,大家看見衍月宗宗主的态度了嗎?算了算了,大家都散了吧,這位宗主他可不管你們死了多少人,人家啊,只管他弟子的幸福,哈哈哈哈哈!”
人群中頓時憤憤不平起來,大家辱罵着,用極其惡毒的語言詛咒着,罵顧厭,罵季遠溪,甚至連宗主都一起罵上了。
宗主對罵他的人無動于衷,可但凡聽見一句沖季遠溪而去的,下一瞬在場會發出一聲慘叫,随着響起的慘叫聲,人群中就會倒下去一個人。
接二連三的,宗主竟是殺了不少人,吓的衆人大氣都不敢出。
那位尊者佯裝一副驚訝的模樣:“哎喲,宗主大人,對魔尊手下留情,對自家仙門弟子可是絲毫不手軟啊?手上沾了仙門弟子的命,晚上就不怕被冤死鬼找上門嗎?”
“本座就是如此,有何不服?”宗主冷冷道:“仙門暗地裏藏污納垢的還少嗎?尊者你手下的數十條無辜人命,本座倒是知道其中詳情,怎麽,需要本座在這麽多人面前替你回憶一下嗎?”
那位尊者的臉色頓時變了,“你……”
“你想問我怎麽知道?本座只能回你一句話——若要人不知,除非己不為。”
尊者怒哼一聲,道:“宗主大人,如果本座沒猜錯的話,這被您喚為遠溪的弟子,就是季遠溪吧?本座記得,他可是那位季大人的兒子?那位季大人,便又是您深愛而不得的人吧?”
此言一出,全場震驚,就連季遠溪也怔住了。
尊者見狀,挑眉繼續道:“所以您才如此包庇季遠溪,本座說的沒錯吧?”
宗主冷冷道:“本座的家事,你也敢過問?”
尊者笑着拍了拍手:“看來本座是說中了。”
“是又如何?”宗主袖袍随風而動,“本座絕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到他的孩子。”
有人哭着叫了起來:“他們不能活!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憑什麽他們想走就能走,那我們死掉的家人怎麽辦?又有誰來替他們申冤!?”
“這不公平!”
“我們來的每個人都和那魔頭有仇,就算是拼上我這條命,我今日也一定要和他死戰到底!”
“和他們拼了!”
“拼了!殺了他們!”
“絕不退讓!”
“很好。”宗主身上萦繞着肅殺氣息,緩緩拔劍,“今日這個惡人便由本座來做,在場所有人,本座一個都不會放過。”
一番天崩地裂,驟然電閃雷鳴,紫色的雷蛇自天而降,劈裂大地,燒焦萬物。
半晌後,天地安靜。
宗主立于屍山血海之上,對季遠溪投去淡淡一眼,道:“遠溪,你走吧,什麽時候想解釋了……再回衍月宗找我。”
“我現在就回去,現在就同您回去!什麽解釋我都會告訴您!”
宗主微微一愣,複而道:“真的?”
季遠溪躊躇着開口:“但……我想帶他一起回去。”
宗主擰眉,“這不行。”
“宗主大人,他不會做什麽的!您也知道他是誰了,他之前就和您見過面,待在衍月宗裏,不也什麽都沒做麽!”
“遠溪,這實在……”
季遠溪放下顧厭,跑到宗主身前跪下,擡頭滿目祈求:“求您了。”
宗主蒼老的眼凝視季遠溪,似乎想從他眼底深處看出些什麽,良久後他長嘆一聲,道:“好吧,本座就答應你這一回,下不為例。”
季遠溪跪伏,深深磕了個頭,“謝謝您……”
幾日後,衍月宗。
季遠溪同宗主一五一十的什麽都交代了,他一句話都沒有隐瞞,甚至連他不是原主本人這個絕不能說的秘密都告知了。
他想,宗主願意手上沾血也要護着他,雖然護的人其實是原主,但他也沒有必要繼續隐瞞下去了,否則的話,實在愧對宗主一番苦心。
季遠溪做好了被處罰的準備,誰知宗主不過淡淡回了他一句“知道了”。
季遠溪:“……?”
宗主如往常那般摸着胡子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季遠溪:“宗主,您……您不說點什麽嗎?”
“你想聽什麽?”
“責怪,辱罵,處罰,什麽都行,畢竟是我欺騙您在先。”
“不必了。處罰一事,本座得好好想想。”
“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本座殺的那些人,定又會算在他頭上了。”
“……”
宗主煩躁地揮了揮手,道:“你先下去吧,等本座想好後再喚你前來。”
“……是。”
季遠溪把顧厭藏在霁月峰山腰間一處隐蔽客房,不準外人打擾,自己也不出去,整日在屋裏打坐修煉,靜靜等候顧厭醒來。
季遠溪等了半個月,終是等到了。
“顧貓貓,你醒啦?”季遠溪拿水過去,“要不要喝點水?”
“喝。”
見顧厭一飲而盡,季遠溪微微一笑,道:“你看,我說過吧,你醒後肯定能看見我的。”
“嗯。”顧厭黑瞳微動,“遠溪,我好高興。”
“……有這麽高興嗎?”
“嗯。”
顧厭把人攬入懷中,正欲開口,忽然一只黃色小鳥撲騰着飛到他頭上,用尖細的喙啄了他一下。
蹙眉把小鳳凰抓到手裏,顧厭道:“膽子挺肥?”
小鳳凰金色的瞳眨了下,扇了下翅膀,張嘴叫道:“爹!”
季遠溪:“?”
小鳳凰掙紮着從顧厭手中逃生,圍繞着他頭頂飛,不停叫着:“爹!爹!爹!爹!爹!”
季遠溪:“???”
“金焰紅羽凰?”顧厭問。
季遠溪面無表情地抓住小鳳凰,拎着它的翅膀從窗外扔了出去,道:“不是,不認識。不過是一只不知道從哪裏飛進來的小鳥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