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平安

淩晨時分,城門大開。顧承喜拼了一條性命,硬把背上的大個子運回了家。光天化日的,他不敢背着個大兵到處走,尤其這還不是個大兵,看他的厚呢子衣裳,至少也得是個軍官。萬一下一刻軍官的敵人進了城,那這軍官豈不是必死無疑?自己這一夜的辛苦也就白吃了。

于是他扒了大個子的外衣,脫了大個子的馬靴。随地找了一雙破棉鞋套在了他的腳上,顧承喜趁着晨光朦胧,大騾子大馬似的一路快走,哼哧哼哧的把人馱回了自家小院。跌跌撞撞的把人送到屋內炕上了,他踉踉跄跄的轉身跑回外面,快手快腳的先關了院門上了門闩。 靠着東倒西歪的院牆喘了一會兒,他閉了閉眼睛,直感覺自己這一身的骨架子都快被那個半死不活的貨給壓塌了。

彎腰駝背的回了小屋,他那屋子進門迎面就是炕,門口兩旁堆着破爛砌着爐竈。大個子四仰八叉的躺在炕上,一條腿拖到了地下,腳上的棉鞋居然不知何時沒了,露出了雪白的洋紗襪子。苦着臉嘆了一口氣,顧承喜走上前來,就感覺自己老胳膊老腿的,關節一活動都要吱嘎作響。慢吞吞的擡起了他的腿,顧承喜一屁股坐到炕邊,俯身去看對方的臉,結果發現這家夥下半張臉糊滿了黑血,但是雙目緊閉呼吸平穩,竟像是睡了。

天光漸漸明亮,顧承喜看他也看得越發清楚。顧承喜是徹頭徹尾的不務正業,平時連鬼混的對象都是十五六歲的兔崽子們,不是逛不起窯子,是他覺得兔崽子們更讨他的愛。往日他看小林就是個頂尖的了,細皮嫩肉的正值好年華,一把能夠掐出水來。然而此刻盯着炕上這個髒鬼,他忽然感覺小林之流全不行了。不是說他們不好,是說有這位比着,小林之流一下子就顯得低賤了。這家夥長得儀表堂堂,再慘也像是英雄落難,讓人感覺自己對他是高攀不起。

起身走去爐竈前蹲下了,他生了火燒了水,擰了一把熱毛巾想給髒鬼擦擦臉。他從額頭開始擦,還沒擦到眉毛,忽然動作一頓,他看出了問題。

他發現這家夥頭頂心的短發擀了氈結了片。扒開頭發往裏一瞧,頭皮血肉模糊的腫了一層。

“我的娘啊!”顧承喜傻了眼。怪不得髒鬼又吐沫子又吐血,原來他是受了內傷。

顧承喜不擦了,扔了毛巾往外跑。鎖好大門上了街,他先把金戒指當了,然後揣着一點小錢跑去藥房。藥房裏有個坐堂的老大夫,一貫是有問必答。顧承喜連詢問帶掂量的買了幾樣藥材,然後心急火燎的又跑回了家。

帶着一身寒氣進了門,他向前一望,又是一驚——髒鬼居然直眉瞪眼的坐起來了!

關了房門往裏走,他在炕前彎下了腰,歪着腦袋想和髒鬼對視:“你醒啦?”

髒鬼茫茫然的看向了他,沒言語。

顧承喜繼續輕聲的問:“你是誰的兵啊?”

髒鬼的眼睛亮了一下,然而光芒一閃而逝,并不持久。對着顧承喜皺起了眉頭,他垂下眼簾做苦思冥想狀,一張臉越來越嚴肅,正是個要鑽牛角尖的模樣。最後緊閉雙眼深吸了一口氣,他對着顧承喜搖了搖頭,啞着嗓子答道:“我不知道……”

顧承喜莫名的對他有點怕:“你餓不餓?我先給你煮點粥喝,好不好?”

然後不等髒鬼回答,他匆匆忙忙的放下藥包,将米缸的缸底刮了刮,他手忙腳亂的湊出了一小碗糙米,倒是正好夠一鍋粥的量。

等到米湯在鍋裏咕咕嘟嘟的冒起泡了,他擰了毛巾又回了炕前。髒鬼盤起了腿正襟危坐,愁眉苦臉的擰着兩道長眉。顧承喜用毛巾纏了手,然後單腿跪上炕邊,繼續自己方才未完成的擦臉事業:“是我昨天夜裏把你從死人堆裏撿回來的,這你也不記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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髒鬼老老實實的搖了頭。

顧承喜用手指頂着毛巾,一點一點的蹭出他的本來面目:“那你叫什麽名字?”

髒鬼擡眼望向了他,同時八風不動的開了口,聲音很沉:“想不起來了。”

顧承喜慢慢的擦到了他的下巴:“我看你是撞壞了腦袋,別怕,我剛給你抓了藥,興許吃上幾天就能見好了。可是人總得有個名字啊……”他放下毛巾,對着幹淨了的髒鬼一笑:“要不然,我先給你起一個?就叫平安行不行?你現在是大難不死,希望你平平安安的度過這一關,将來能享到後福。怎麽樣?意思不錯吧?”

髒鬼潦草的一點頭,表示同意。于是顧承喜逗孩子似的喚了一聲:“平安?”

他的平安應聲掃了他一眼:“嗯。”

顧承喜很高興,要問為什麽高興,卻是說不出。從下巴一直擦到脖子耳根,他其間洗了好幾次毛巾,毛巾本來就要薄如蟬翼了,經他這麽一搓,幹脆成了漁網,不過擰成團了也是一樣的用。一路向下擦到了平安的手,他發現平安肯定不是一般人。平安貼身的小棉襖都是好白綢緞做的,摸一下軟得像水。平安的皮膚也挺光溜,平安就是頭發剃得不好,兩鬓短到泛青,是個愣小子的發型。

把毛巾扔進銅盆裏,顧承喜端着一碗剛出鍋的米粥坐到炕邊。舀起一小勺吹了吹,他直接喂到了平安的面前。平安又看了他一眼,随即視線下垂對準了那一勺米粥。仿佛經過了一場快速的深思熟慮一樣,他猶豫片刻,最後張嘴接了米粥。粥入了口,他擰了眉:“燙。”

顧承喜立刻又舀了一勺,吹過之後還用自己的嘴唇試了試溫度。試得心裏有數了,他才把第二勺又喂向了平安。平安喝了粥,這回沒說話。面無表情的微微探了頭,他是在專心致志的等着第三勺。

顧承喜就瞧他有意思,一舉一動都值得細細的看。饒有耐心的喂完了一大碗粥,平安的額頭上見了汗。擡手一抹頭上汗珠,他忽然問顧承喜道:“你吃了麽?”

顧承喜這才想起自己還是個空心蘿蔔:“沒吃,光顧着伺候你了,我把我自己給忘了。”

平安的臉上沒有笑容,但是明顯是個和氣的态度:“多謝你,去吃吧。”

顧承喜端着空碗站起了身:“等我吃完了粥,就給你熬藥。我姓顧,叫承喜。繼承的承,喜慶的喜。”

平安把他的話低聲重複了一遍:“繼承的承,喜慶的喜。”随即點了點頭:“好。”

顧承喜笑了,很滿足的走到了爐竈前,本來一鍋都不夠他吃的,但是他只給自己盛了一碗。不求飽腹,只求不餓。剩下的米粥熱一熱,還夠平安再吃一頓的。糙米再糙也是米,比棒子面強。

一碗粥沒吃完,外面忽然起了拍門聲。顧承喜當即放下了碗筷,邁步跨過門檻進了院子。先是随手關嚴了房門,然後他才推開了院門。院門外站着個清清爽爽的小人兒,正是卸了擔子的小林。

小林有着白皙的娃娃臉和漆黑的眉眼,小薄嘴唇,抿着笑的時候很有一點媚氣。仰臉面對了顧承喜,他背了雙手,帶着淘氣問道:“哎,你昨天生氣啦?”

顧承喜感覺小林今天是特別的好看,但是心裏有事,不是很有興致撩他:“生什麽氣!我能真跟你一般見識嗎?我比你大了好幾歲,年紀活狗身上去啦?”

小林問道:“那你當時走得那麽利索?不怕我挑着擔子追不上你啊?”

顧承喜笑了:“你追我?謝了,在下沒敢奢望!另外實話告訴你啊,今天不比昨天,我家裏是徹底揭不開鍋了,你來也白來。”

小林一仰頭:“這話有意思,你當我是為了一口飯才來找你的?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

顧承喜高,所以向他彎了腰:“怎麽?不要錢了?”

小林冷笑一聲:“你原來沒在我身上白占過便宜嗎?何必昨天少占了一次,今天就把我說得見錢眼開不是人了?”

顧承喜擡手捏了捏他的小薄肩膀:“原來我是沒少占你便宜,所以我也不怪你看不起我。往後呢,我決定洗心革面,再也不白吃你的肉了。”

小林本來臉就白,如今一生氣,臉上越發沒了血色:“聽你這話,我這一趟算是白來了,是不是?”

顧承喜雙手一抱拳:“承蒙擡愛,但是您老的屁股太貴,在下操不起。等鄙人有朝一日發達了,再去賞鑒您老的尊臀,如何?”

小林聽他文绉绉的故意氣人,登時忍無可忍的把袖子一甩:“我去你媽的吧!你他媽以後別腆着臉再去找我!”

小林氣瘋了,一路走了個頭也不回。顧承喜輕輕巧巧的關了門,也說不清楚是怎麽回事,總之就是不肯再把小林往眼裏放。慢悠悠的回了房,他迎面見了他的平安,卻是下意識的瞬間換了一副嘴臉。單手撐在炕沿上,他小心翼翼的去拍平安的肩膀:“你還是躺着休息吧,別碰頭,頭上有傷。我這就給你熬藥,是安神的,說是喝了不頭疼。你現在頭疼不疼?”

平安順着他的力道躺下了:“疼。”

顧承喜展開了棉被給他蓋上,棉被不幹不淨的,只能是對付着蓋。好在平安如今是個魂游天外的狀态,不挑剔不嫌棄。顧承喜把他從頭到腳蓋嚴密了,又把藥材熬進了鍋裏。

拎着個空麻袋出了門,他想去買米買面。可是剛剛拐上大街,他就感覺空氣不對。擠進了一家正在上鋪板的糧店裏,他一邊買糧一邊問話。糧店的夥計惶惶然的告訴他道:“這些天咱們都得小心着點兒,保安團剛才滿街喊過話了,縣裏又要過大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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