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交錯

白摩尼今天不知是怎麽了,興致特別的好,沖進書房之後二話不說,直接開始對着霍相貞載歌載舞,哼哼呀呀的滿屋轉圈。霍相貞坐在寫字臺後,本是在沉痛緬懷着自己的手表,冷不防的看了他的洋相,不由得擡頭笑問:“瘋了?”

白摩尼将雙手交握在了胸前,擺了個要唱西洋歌劇的姿勢。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對着霍相貞一伸手,同時走腔變調的曼聲唱道:“大哥——帶我去上海玩——好不好——”

霍相貞向後一靠,徹底笑了:“小崽子,你又鬧的是哪一出?我沒時間帶你去上海野跑。”

白摩尼不唱了。向前走了兩步,他“啪”的一聲,把上半身拍上了寫字臺。雙臂長長的伸向了霍相貞,他仿佛是渾身的皮肉全在做癢,賴唧唧的不撒嬌不行了:“大哥啊……”

沒等他把話說完,書房的房門忽然被人輕輕的敲響了。響過之後即刻一開,馬從戎并不給他恢複原形的機會,故意請家裏外頭的人一起欣賞白少爺撅向門口的屁股:“大爺,顧爺說還有話要對您講。”

霍相貞很意外,幾乎吃了一驚。一扯白摩尼垂到自己腿上的手,他低聲說道:“你出去。”

白摩尼溜下大寫字臺,回頭看了顧承喜一眼,也有點不好意思。他快步離了書房,馬從戎也一如既往的關了房門。

霍相貞把兩邊胳膊肘架上了寫字臺,遙遙的問話:“還有事?”

顧承喜徹底的不看他了,垂着頭喃喃說話:“大帥……我、我不想去鹽務局,你……您能不能讓我當個兵?您是帶兵的人,我……我……”

霍相貞明白了。将手邊的一支自來水筆投進瓷筆筒裏,他答道:“可以。”

一句“可以”,截斷了顧承喜的語無倫次。顧承喜心中天大的事,放在霍相貞的口中,只不過是“可以”或者“不可以”。

顧承喜深深的鞠了一躬:“謝謝大帥。”

霍相貞無言的揮了揮手,可惜顧承喜垂着頭,不能領會他的示意。于是霍相貞只好額外的開了口:“去吧。”

顧承喜暈頭轉向的往外走。房門一開,他聽到後方的霍相貞喊道:“馬從戎!”

馬從戎和他擦肩而過進了書房,留他一個人站在了幽暗的走廊裏。走廊的另一端開了一扇門,門內有人在哼着古怪的小曲。忽然哼曲的人向外一探身,顧承喜看清了,認出那是活潑美麗的白少爺。白少爺已經脫了外衣摘了帽子,衣衫不整的趿拉着一雙兔毛拖鞋,是個随時要就寝的模樣。對着顧承喜一挑眉毛,白少爺屈尊纡貴的笑了一下,緊接着縮回了頭。

顧承喜沒有笑,因為感覺白少爺似乎是把自己當成了一條通人性的好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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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後,馬從戎出了書房。一邊關門一邊轉向顧承喜,馬從戎壓低聲音笑問:“不想去鹽務局了?其實鹽務局挺好,是個肥衙門。”

顧承喜倒是感覺馬從戎更可親一點:“我……我想跟着大帥做事……”

馬從戎帶着他往樓梯口走,聲音始終是很低:“也對,有大帥提攜着,從軍比去鹽務局更有前途。你等着,我必定給你掂量個好位置,你認字嗎?”

顧承喜思索着答道:“我小時候念過幾天私塾,報紙差不多能讀通……”

馬從戎一點頭:“好,夠了。本來也不用你做學問。”

馬從戎帶走了顧承喜。出樓門時勤務兵還在搬運大穿衣鏡,于是顧承喜得以又照了一次。把自己的全貌深深印在心中,他狠狠記住了自己今天的熊樣。

顧承喜成了霍相貞心中一根刺,埋伏在心底,時不時的紮他一下,讓他一疼或者一驚,可又紮不出他的血。起身慢慢的踱向了門口,他想去看看白摩尼。然而房門一開,馬從戎欲語還休的向他一笑:“大爺,人送走了。”

霍相貞一點頭:“嗯。”

馬從戎邁步進房,順手關了房門:“大爺,鹽務局的缺,顧爺不要了,是不是……”

霍相貞又一點頭:“給你了。”

馬從戎微笑着堵住了他:“還有件事,想求大爺幫忙說句話。”

霍相貞擡頭看了他:“嗯?”

馬從戎垂了雙手,站成了順順溜溜的一棵樹:“內務部的前次長何克柔,自從卸職之後,也在家閑了一年多了。近來他得了個門路,想進財政部,但是競争的人太多,所以他輾轉的托了我,想投到大爺門下。憑着大爺現在的聲威,随便發句話,比什麽後臺都硬。而何克柔也有幾分才氣,他……”

不等馬從戎說完,霍相貞沉聲問道:“他要去財政部幹什麽?”

馬從戎陪着小心答道:“原來他是個次長,如今想做總長。”

霍相貞擡手拍了拍馬從戎的肩膀:“行啊,現在連外面的總長都要巴結你了。你打着我的名號買官賣官,威風得很啊!”

馬從戎臉色一變:“大爺……”

霍相貞甩手抽了他一個嘴巴:“混賬東西!我看你是要把我當槍使!何克柔是出了名的無能無恥,狗屁一樣的東西,你讓我保他當財長?他頂好是在家養老,他到哪裏哪裏遭殃!”

馬從戎被他打得一晃,半邊面頰火燒火燎的泛了紅。手指微微動了一下,他沒敢擡手捂臉。而霍相貞拉開房門,對着他的肚子便是一腳:“滾!”

馬從戎趔趄着直跌到了門外走廊裏,東倒西歪的摔了個大馬趴。一聲不吭的起了身,他貼着牆邊跑向了樓下。而走廊盡頭有人吹了一聲尖銳的口哨,正是白摩尼在笑嘻嘻的看熱鬧:“大哥,怎麽啦?”

霍相貞站在門口,無言的掃了他一眼,然後轉身回了書房。

白摩尼悄悄的進門,輕輕的問話:“大哥,上清丸惹你生氣了?”

霍相貞背對着他,望着窗外怒道:“小官小職的倒也罷了,至多是混口閑飯吃,只占便宜不害人。沒想到他膽大包天,竟然連總長的任命也敢包攬!別說我現在不是大總統,縱算将來我當上大總統了,他一個副官,也沒有幹預政務的資格!”

然後他轉過了身,一屁股坐回了沙發椅:“早就想教訓他了。去年他跟我要了多少缺?他爹挺好的一個老頭兒,怎麽養了個貪得無厭的兒子?”

白摩尼聽得痛快,越發歡喜:“知道他貪得無厭,你還寵着他慣着他?聽說你過年賞了他兩萬?”

霍相貞盯着寫字臺面答道:“他有他的毛病,也有他的功勞。”

白摩尼低聲嘀咕:“他有功?你是看他有個洞吧?”

霍相貞一拍寫字臺:“你也滾!”

白摩尼扯着自己的襯衫下擺,很認真的對他搖頭晃腦:“我才不滾。實話告訴你吧,你對別人好,我就不高興。你将來要是娶妻生子了,我更不高興。我想讓你只做我一個人的大哥。一想到你和上清丸睡了覺,我都恨不能挖一鏟子土把他的洞填了。你聽明白了沒有?”

霍相貞本是含着怒,驟然聽了白摩尼的一番表白,他在出乎意料之餘,不由得笑了:“什麽屁話!”

白摩尼擡手一指他,同時又做了個鬼臉:“看,笑了吧?一逗就笑,大哥真乖。”

霍相貞起身繞過寫字臺,笑微微的走到了白摩尼面前:“不去上海,上海太遠了,大哥沒那個時間。大哥帶你去天津吧,玩一個禮拜,行不行?”

白摩尼抿嘴笑了,一邊笑一邊擡手一指自己的臉:“大哥你咬我一下。你都一年多沒帶我出去玩過了,我是不是做夢呢?”

霍相貞劈頭蓋臉的摸了他一把:“小崽子,收起你的賤相。”

霍相貞說到做到,當真帶着白摩尼去了天津,并且不許馬從戎随行。白摩尼喜氣洋洋,滿拟着自己這回可以快快樂樂的狂歡一場。哪知霍相貞輕輕巧巧的拂亂了他的如意算盤——霍相貞的督理公署設在了天津,平日他不來,公署是個空殼子擺設;如今他來了,公署立刻名副其實的開始了運轉。白摩尼自己去看電影,自己逛跳舞廳,因為身邊沒有同行的朋友,所以反倒比在北京時還要寂寞。到了第三天晚上,他忍無可忍了,在寓所裏對着霍相貞發脾氣:“我看你真是官迷心竅了!你來是幹什麽的?你要是來辦公的,就別打着帶我來玩的幌子!也別讓我領你的情!”

霍相貞單手摁着一側太陽穴,頭疼:“孩子,你多大了?還得讓人陪着你玩?要不然——”他放下手,忽然感覺身邊空落落的,因為少了個得力幹将馬從戎:“我給你找個伴兒?”

白摩尼虎視眈眈的瞪着他:“好,你給我找吧!”

一夜過後,天光大亮。白摩尼依舊憋氣窩火,也不玩了,單是寸步不離的跟着霍相貞,從寓所一直聒噪到了督理公署。汽車停在公署院門外,在他随着霍相貞下車之時,正巧從北京來了一批軍需處的人。

霍相貞不理會,昂首挺胸的往公署院子裏走。一只腳剛要邁過門檻,他的衣袖忽然被白摩尼扯了一下:“大哥!”

霍相貞應聲回頭,卻是在軍需處的一行人中,看到了顧承喜。

顧承喜換了一身單薄利落的戎裝,标槍似的站在人群裏,也看不出他是否還瘸。一雙眼睛陷在帽檐陰影中,他在早春的寒天中呼出白色霧氣,霧氣之中,目光明亮。

視線瞬間交錯而過,霍相貞面無表情的轉向前方,大步流星的走出了一大氅的風。而在緊随其上的衛士隊中,白摩尼的聲音響了起來,清朗而又狡黠:“大哥,你把他給我吧!他是個好人,肯定不會耍嘴皮子騙人!”

霍相貞頭也不回的擡起了一只手,是個不置可否的手勢。黑色大氅最後一閃,他一言不發的進了公署大門。

白摩尼留在了院中。一轉身面對了軍需處的方向,他擡起帶着皮手套的手,逗狗似的對着顧承喜一勾手指頭:“過來過來,今天給你放個好差事!真是人靠衣裳馬靠鞍,看不出來啊,你打扮起來也像個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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