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回北京

在秋高氣爽的季節裏,霍相貞決定對保定全旅做一次檢閱。這個旅的旅長,已經由他親自兼任,全旅上下的軍官,也在他的指示下做了大換血。雷厲風行的把整個旅拆洗了一遍,他倒要看看隊伍是否脫胎換骨。

結果在檢閱之時,顧承喜所帶的第二團第三營大大的出了風頭。第三營全由新兵組成,也不知道顧承喜那兵是怎麽招的,一個個小夥子不但精氣神足,甚至連個頭都是差不多高,排成方塊隊伍之後一看,是分外的整齊。新兵一共有好幾個營,全是一起受的訓練,如今拉到檢閱場上了,立刻分出了高低上下。齊步走是第三營走得好,前後左右轉也是第三營轉得齊。及至輪到射擊了,第三營的新兵們更是訓練有素,舉槍放槍全随着顧承喜的口號走,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沒有。第三營踢着正步走出檢閱場時,霍相貞微笑着輕輕鼓了掌。後面的高級軍官們見了,立刻拍馬跟上,一瞬間拍出了個掌聲雷動。

馬從戎筆直的站在霍相貞身後,此刻便上前一步,很有分寸的笑道:“還是大爺慧眼識人,沒想到顧承喜有個帶兵的本事。”

霍相貞望着前方一點頭,心中幾乎納罕。他是愛才的人,對于才子,總要高看一眼,哪怕才子不得人心。顧承喜距離“才子”二字,當然還有着十萬八千裏的距離,不過憑着他的出身和知識,能夠做出這般成績,對于霍相貞來講,已經堪稱是匪夷所思之事了。

先前那些不堪回首的濫事,已經随着時光慢慢的淡化。霍相貞不知不覺的過了那一道坎,如今重新審視了顧承喜,越看越感覺他還不錯。單憑着他當初能夠自動的随着新兵一起訓練學習,便可知他是個有心的人,值得栽培。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這一次檢閱,很令霍相貞滿意。他是個大方的人,誰令他滿意,他就賞賜誰。而全旅的官兵戰戰兢兢的熬了幾個月,如今終于得了大赦以及大洋,自然也都起了狂歡的心思。霍相貞不管別人,單獨的給顧承喜放了假,讓他自由行動,回北京歇歇也行,去天津玩玩也行。顧承喜站在他的面前,因為受寵若驚,所以說起話來含羞帶笑的:“我跟大帥回北京吧,好長時間沒回家了。”

霍相貞最近十分酷愛喝茶,端着他那個蛋大的茶杯,他晃着腦袋吹熱汽,然後試試探探的抿了一口:“可以。”

顧承喜見房內沒別人,便留戀着不肯走:“大帥,聽說……您誇獎我了?”

霍相貞擡眼看他:“馬從戎說的?”

顧承喜立刻搖頭:“不是,我聽別人講的。”

霍相貞垂下眼簾,繼續吹氣:“沒錯,誇了。”

顧承喜嘿嘿一笑:“謝大帥誇獎。”

霍相貞認為茶的溫度已經适宜了,便不假思索的喝了一口。請記 住我)熱茶甫一入口,立刻燙得他一吸氣一皺眉。可是當着顧承喜的面,他還要保持一點威嚴。咽火炭似的咽了熱茶,他沒好意思伸舌頭,只能不動聲色的呼了一口熱氣:“不要驕傲。”

顧承喜敬了個軍禮:“是!”

霍相貞強自鎮定的一揮手:“下去吧。”

顧承喜嬉皮笑臉的,舍不得走:“大帥剛才是不是燙着了?我給大帥倒杯涼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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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霍相貞回答,他走上前去,拎起桌上的大瓷壺到了一玻璃杯水,雙手捧着送到了霍相貞面前。霍相貞接過水杯,仰起頭一飲而盡。水滴順着他的嘴角往下流,他正想擦,忽然意識到顧承喜正在笑微微的注視着自己。

“看我幹什麽?”他開誠布公的問:“不要看我,多看看你自己。吾日三省吾身的道理懂不懂?”

顧承喜接了他手中的玻璃杯放回原位:“我沒文化,大帥給我講講?”

霍相貞沒有長篇大論的瘾,于是言簡意赅的告訴他:“去問馬從戎。”

他坐着,顧承喜站着。從褲兜裏摸出一條雪白的手帕,顧承喜伸了手,輕巧的為他擦了嘴。動作太快了,幾乎是一發即收。霍相貞冷不防的被他用手絹蹭了臉,下意識的想要往後躲,可是已經來不及。

把茶杯往身邊的桌面上一頓,他低聲說道:“顧承喜啊顧承喜,我給你三分顏色,你就要開染坊!”

此言一出,讓顧承喜讪讪的退了一步。霍相貞太正經了,正經得簡直如同鐵板一塊,讓他撩閑的本事無從施展。攥着手帕低下了頭,他想起了一句怪裏怪氣的話——路漫漫其修遠兮。

這句話是營裏的教官常說的,意思,他不大清楚,仿佛是說要走的路還長。教官總說,讓他不得不記住。如今這句文詞忽然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他想自己就是“路漫漫其修遠兮”,當個營長管個幾百人就了不起了?屁!還差得遠呢!霍相貞正單槍匹馬的坐在他眼前,可他敢貿然碰他一下嗎?

他對霍相貞不只是想,簡直是饞。可是憑着他現在的身份,他饞也白饞。饑腸辘辘的咽了口唾沫,他小聲開了口:“大帥,我以後……不敢了。”

霍相貞不看他,只又揮了揮手。顧承喜乖乖退出去了,一邊往外走,一邊也是犯嘀咕,不知道自己怎麽就看上了這麽個牌坊似的爺們兒。

他一走,霍相貞張了嘴,一邊晾着舌頭,一邊感覺顧承喜還是帶了三分賤相。好在賤得有限,三分而已。

如此又過了一天,霍相貞帶着随員們起了程,浩浩蕩蕩的回了北京。其中顧承喜一路尾随着馬從戎,直至進了北京城後,他才離了隊伍,自行回了他的小家。

他在保定耽擱了好幾個月,一直是音信皆無,如今驟然進了門,讓留守在家的小林又驚又喜,站在院子裏對着他叫:“你回來啦?”

顧承喜和部下小兵們在一起摸爬滾打了許久,先前養出的一點白嫩勁兒全沒了,并且還瘦了一圈。他這個小四合院雖然不大,但是被小林收拾得處處潔淨,讓他甫一進門便覺舒服:“屁話!我不回來誰回來?你等誰呢?”

小林撲向了他,他高,小林卻是還沒長成,可以輕而易舉的竄到他的身上纏住:“我等誰?我等你呗!”然後他在顧承喜的臉上親了一口:“走了這麽久,你給我帶回什麽好東西沒有?”

顧承喜鄭重其事的答道:“給你帶了個肉棒。”

然後他抱着小林就跑進屋裏脫褲子去了。小林沒想到他這麽急,想要掙紮又不是對手。人在床上先是嘻嘻哈哈的笑,再是吱吱哇哇的叫,直鬧了一個多時辰才風停雨收。小林歇了片刻,便又穿戴整齊了出去幹活;顧承喜則是架着二郎腿叼着好煙卷,半躺半坐的做大爺狀,把小林支使得團團亂轉。顧家先前的聽差,已經被他辭了,現在小林成了管家的人。因為家裏沒外人,所以他敢在房裏野調無腔的胡說八道,撒野撒得十分痛快。洋洋得意的自吹自擂了一通之後,他開始挑小林的毛病:“我說,你怎麽不長啊?”

小林在門口伸了個腦袋進來:“我不長?我比去年高了半寸呢!”

顧承喜嗤之以鼻:“看你這個小雞崽子模樣,将來肯定是個挫貨!”

小林氣了個直眉瞪眼,又吵不過他,只好憤憤的一擰細脖子,轉了身往外走。

顧承喜在家是歡天喜地,霍相貞在家卻是一派惶恐。他給白摩尼活動腳踝,結果力氣沒控制住,弄出了白摩尼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這一嗓子嚎出來,差點震碎了他的心。兩只手立刻就擡起來了,他大睜了眼睛去看白摩尼。

白摩尼閉了眼睛仰起頭,仿佛快要疼到全身抽搐。他的腳踝已經僵硬得不能動,唯一的治療方法便是每天活動。他不動的時候,已經是骨頭疼;一旦動了,筋比骨頭還疼。從早到晚,他總像是在坐老虎凳。額頭滲出一片冷汗,他只感覺自己的腳踝方才險些被霍相貞連骨頭帶筋的生生掰開了。

他的左腿還搭在霍相貞的大腿上,可是霍相貞擡着手挺着腰,萬萬不敢再碰他。擡起右腿一腳蹬向了霍相貞,白摩尼痛不欲生的暴怒了,啞着嗓子對他吼:“說了不用你,你偏要動手!你個笨蛋,你別碰我!我都快要疼死了,你還故意折磨我,你走!你回保定去!以後不許你回家!不許你回北京!”

霍相貞緩緩的起身,輕輕的将他左腿放到床上。白摩尼已經很久都沒穿過西裝了,身上總是一套單薄柔軟的絲綢褲褂。褲管寬松,皺巴巴的向上卷到了膝蓋,右小腿還是原樣,筆直纖細,皮膚緊繃着透亮;左小腿的形狀沒有變,然而皮膚上深深淺淺的印了許多疤痕,看着幾乎斑斓;左腳的腳趾頭也微微蜷着,是筋縮了。

霍相貞坐到了床頭,把白摩尼抱到了自己的懷裏。白摩尼還在怒不可遏的大叫,一定要讓他回保定。叫了一陣之後,他累了,腳踝處的疼痛也慢慢輕了,他疲憊不堪的閉了眼睛,這才算是安靜了。

霍相貞低頭親了親他的額頭,又嘆了口氣:“是不是悶得慌?我帶你出去逛逛?”

白摩尼搖了搖頭:“不,我才不出去讓人笑。”

霍相貞又問:“那我叫一卷電影片,讓人到家裏來給你放電影?”

白摩尼繼續搖頭。

霍相貞想了一想,最後做了決定:“走,我帶你出去吃頓西餐。”

霍府是有西餐廚子的,想要吃西餐,本不必特地出門。白摩尼知道霍相貞只是想讓自己見見天日和人,但是依着他的本意,他真不想見。很勉強的洗漱穿戴了,他不肯當着外人的面走路,所以霍相貞讓人用輪椅把他推了出去。

白摩尼與世隔絕得久了,自認為已經成了怪物,不能見人。但是今天出了一趟門,他發現自己雖然也惹人注目,但還沒糟糕到招人指點笑罵的地步。他的左腿膝蓋依然僵着,忍痛極力的将腿彎曲了,他自知站有站相是不可能,所以拼了命的想要坐有坐相。

一頓西餐吃完,他大了膽子。在雅間裏對着霍相貞小聲笑道:“大哥,我明天還想出來玩。”

霍相貞吃得心事重重,但是勉強擺出開朗态度:“很好。現在天氣還不算冷,正應該多出來走一走。”

白摩尼高興了,轉身從輪椅後方抄起了一根手杖。顫巍巍的站起了身,他氣運丹田先邁右腿,然後聚精會神的調動左腿,集了全身之力,竟然當真讓左腿也向前挪了半步。

“大哥。”他擡頭對着霍相貞炫耀:“你看,我這些天沒白鍛煉吧?”

霍相貞看他還是小孩的性子,說怒就怒說喜就喜。趁着他現在的喜,霍相貞順着他的話頭說道:“好,大概到了明年這個時候,你連手杖都可以扔掉了。”

白摩尼紅了臉,對着霍相貞笑:“真的假的?要是能把這根拐棍兒撇開了,就算我是新生了一回。”

霍相貞心平氣和的對他說話:“不要松懈,堅持下去。”

夜裏回了家,霍相貞睡到了白摩尼的床上。霍相貞本意是想在夜裏照應白摩尼,然而沾了枕頭便睡,睡得雷打不動。白摩尼半夜想要撒尿,推牆似的推他,怎麽推也推不醒;平時在外間屋裏守夜的仆人還被霍相貞打發走了。無可奈何之下,白摩尼單腿蹦着下了床,一泡尿撒了個千辛萬苦。

翌日清晨,白摩尼豎着一腦袋頭發,恨恨的大發牢騷:“大哥你太煩人了,你還是回保定去吧!”

然後他又說:“今天我還出去玩,你別跟着我。你太太太煩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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