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呆子

顧承喜出了禁閉室,問人第一句話就是“大帥走了嗎”。

前來給他自由的人,乃是參謀長。參謀長這幾天春風得意,見誰都是笑微微的,并且滿面紅光:“沒走,還在城裏呢。顧團長,你這嘴——”

顧承喜“唉”了一聲:“我上火嘛!誰攤上這事誰不愁啊?”

參謀長領着他往外走:“別怕別怕,饷錢也罰了,禁閉也關了,不能再有別的事兒了。”

顧承喜垂頭喪氣:“參謀長,承你吉言。早知會有今天這麽一場,我就應該提前找你給我算一卦。”

參謀長意氣風發的從鼻孔裏往外呼氣:“哼!這回你們知道老夫的本事了吧?”

顧承喜雙手合十對着他拜了拜:“閣下簡直就是半仙之體、諸葛再世。往後逢年過節,我一定上參謀處給你老人家磕頭敬香。”

參謀長感覺他這不是好話,于是當場罵道:“滾你的蛋!”

顧承喜洗了臉,梳了頭,換了整潔的軍裝。嘴角的瘡是沒辦法遮掩了,只能由着它紅豔豔的像是要開花。自己對着鏡子照了照,他發現自己面無血色,居然帶了一點病容。心中不由得生了感慨,他想平安真是了不得,自己這樣鐵打的體格,竟會禁不住他的一怒一罰。

稀裏呼嚕的喝了一碗熱粥,他像匹野馬似的跑出軍營,進城去了。

在霍宅大門口,顧承喜遇到了元滿。

元滿蹲在地上,正在逗一條小狗。忽然見他來了,便起身笑着打了招呼。顧承喜把他拉扯到一旁,悄聲問道:“大帥在不在?”

元滿愣頭愣腦的答道:“在啊!”

顧承喜又問:“心情好不好?”

元滿遲疑着搖了頭,然後壓低聲音答道:“大帥上午在營裏騎炮筒子,硌着蛋了,好像是挺疼,下午一直沒出門,自己在屋裏喝茶呢!”

顧承喜思索着說道:“蛋疼……他這兩天鬧脾氣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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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滿立刻擺了手:“那沒有,這兩天他一直挺高興的。”

顧承喜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好,副官長,勞駕你替我通報一聲。我現在是戴罪的人,不敢直接往裏進了。”

元滿當即答應了,一邊拍打着身上的狗毛,一邊轉身往宅子裏跑。顧承喜也試試探探的跨過了大門,又極力的把腰背挺直了,想要顯出幾分英姿飒爽的好樣子來。

不出片刻的工夫,元滿從前方一道回廊中現了身,一邊跑,一邊對着顧承喜招手。顧承喜眼睛一亮,立時拔腳迎了上去:“讓我進去了?”

元滿笑着一點頭:“快去吧!”

從大門口到霍相貞所在的屋子,中間只有一道回廊的距離。這一道回廊讓顧承喜走了個百轉千回,不敢往快了走,因為心裏還沒定下準主意——見了霍相貞,自己第一句話說什麽,第一件事做什麽,都得考慮清楚才行。在霍相貞面前,他得做奴才與英雄的混合體,又要守本分,又要有出息;又要伏低做小,又要果敢剛毅。

及至終于停到了房門前,他昂首挺胸的吸了一口氣,随即很慎重的開了口:“報告大帥,承喜來了。”

一門之隔,傳出了霍相貞的聲音:“進來。”

顧承喜推開房門,恭而敬之的邁過了門檻。回身将房門輕輕關嚴了,他直着目光轉向了前方的霍相貞。方才打好的腹稿瞬間亂了套,他注視着霍相貞的眼睛,忽然快步走到對方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霍相貞端端正正的坐在一把太師椅上,左手扶着大腿,右胳膊肘架上了椅子扶手。低頭看着顧承喜,他開口問道:“跪什麽?”

顧承喜輕聲答道:“那天的事情……我越想越後怕……”

霍相貞微微的嗤笑了:“帶兵打仗的人,這點兒膽量總該有。”

顧承喜低下了頭,慢慢的擡手去抓了霍相貞的左手。抓住之後俯了身,他心驚膽戰的把那只手往自己的臉上貼。先前他已經把霍相貞哄得很好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今會不會前功盡棄。仿佛占蔔一樣,他把自己一切的念想全壓在了那只手上,他哆嗦着去和那只手親昵,他想只要那只手別抛棄自己,自己就不算失敗,自己就還有希望。

一只手向上捂住了霍相貞的左手,另一只手向下摟住了霍相貞的小腿。他仰起了臉:“大帥,我對不起您。”

霍相貞皺着眉頭一擡腿:“顧承喜,我是罰了你,又不是骟了你,怎麽三天禁閉關下來,把你關成娘們兒了?你看你這個德行,進門之後對我是又下跪又抱腿,可還有一點團長的樣子?下次你若是再犯了錯,是不是就該對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顧承喜被他罵得一愣,下意識的拖了長聲:“那——倒不能。”

霍相貞一瞪眼睛:“我看懸!你現在這個排場已經是夠大了!”

顧承喜回頭望了望門口,然後小聲笑道:“又沒讓別人看見。”

霍相貞強行抽回了手:“不當着別人的面,你就可以不要臉了?”然後他猛的一跺腳:“起來!”

顧承喜一挺身起了立:“是!”

自作主張的繞到了太師椅後,他彎腰摟住了霍相貞。恐懼消失了,原來他還是他的團長。不過話說回來,顧承喜第一次發現平安是真的有些呆。自己這麽柔情萬千的對他,結果卻被他老氣橫秋的罵了一頓。

把下巴搭上了霍相貞的肩膀,他輕松的嘆了一口氣。霍相貞側過了臉,直通通的問道:“又要幹什麽?”

顧承喜纏綿的和他貼了貼臉:“我想……我想幹點兒下三濫的事兒。”

霍相貞當即歪了腦袋一躲:“滾蛋!”

顧承喜立刻換了題目:“要不然,我陪大帥玩木刀?讓您瞧瞧我的本事,絕對不次于元滿。”

霍相貞一晃肩膀,想把他甩開:“不。”

顧承喜恍然大悟:“哦……我聽元滿說,您上午騎炮筒子,把蛋硌了?”

他歪着腦袋對霍相貞笑:“我給您揉揉?”

霍相貞倒吸了一口涼氣,随即雙手扯住顧承喜的一條手臂,起身向前便是一個過肩摔。顧承喜猝不及防的起了飛,結結實實的在硬地板上摔了個仰面朝天。屋中起了一陣刺耳聲響,是霍相貞拖着太師椅走到了他的近前。一屁股向下坐穩當了,霍相貞一腳踏上他的胸膛,同時居高臨下的說道:“要麽閉嘴,要麽滾蛋。再敢聒噪,我踩死你!”

顧承喜當即舉手做了個投降的動作,随即把雙臂枕到了腦後,斜着眼睛開始去看霍相貞。霍相貞也低頭看着他,心裏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白摩尼對自己的評語——“大哥,你真煩人。”

俯身伸了手,他一拍顧承喜的臉:“顧團長,你真煩人。”

顧承喜笑了:“唉,大帥,要是能總這麽被您踩着,也挺好。就怕您有朝一日踩膩了,會把我當成絆腳石踢開。”

霍相貞感覺他這話說得很新鮮:“你又不是連毅,我何必要踢你?”

顧承喜無可奈何的望着他微笑,心想這個大傻瓜,怎麽拿我比起了連毅?我和連毅是一回事嗎?

顧承喜不肯走,躺了一會兒之後感覺地板冷硬,并且硌得後背火疖子疼,于是大了膽子起了身。盤腿面向霍相貞坐了,他将對方的兩條大腿分別扛上了自己的左右肩膀。霍相貞正在翻閱一份報紙,此刻便警告似的低頭看了他:“別鬧!”

顧承喜連連點頭,果然沒鬧。穩穩當當的扛着霍相貞的腿,他不動聲色的擡起雙手,開始隔着軍褲摸摸索索。天氣冷,褲子也厚,霍相貞并未被他摸出異樣感覺,但是看他人賤手也賤,便忍不住起了玩心。雙手一按椅子扶手,霍相貞借了力氣向前一躍,不但再一次把顧承喜撞了個仰面朝天,而且結結實實的坐上了他的胸膛。顧承喜沒做提防,險些當場被他壓斷了氣。

霍相貞跟元滿鬧慣了,以為人人都像元滿一樣銅皮鐵骨。低頭對着顧承喜一笑,他挺得意的問道:“服不服?”

顧承喜悠悠的喘了一口氣,嗓子都細了:“大帥……您要……坐死我了……”

霍相貞連忙挪到了一旁,又把他扶了起來。顧承喜呼呼的喘了幾口粗氣,緊接着扭頭面對了霍相貞,一邊面紅耳赤的笑,一邊又湊上去親了他一口。

霍相貞拍了拍他的後背:“還有這個閑心,看來是死不了。”

顧承喜自己摩挲了胸膛,同時确定了肋骨沒有折:“死也認了!”

霍相貞擡了手,順勢一打他的後腦勺:“顧承喜,你真是個怪物。”

顧承喜不說話,心裏告訴他:“傻平安,你懂個屁!”

霍相貞沒有驅趕顧承喜回營,于是顧承喜就嬉皮笑臉的賴着不走。他不走,元滿倒是挺高興,因為顧團長夠年輕,夠活潑,能夠長篇大論的玩笑扯淡。元滿擺出了副官長的架子,大包大攬的要請他的客。及至到了傍晚時分,宅子門房裏當真是開了筵席。照理來講,顧承喜不該和一幫副官們混,但是大帥身邊的副官,和團長身邊的副官自然不同。憑着元滿現在的面子,混一混也未嘗不可。門房裏不是個開宴會的場所,但是大桌子架好了,不耽誤人吃喝。菜肴全是從城中最大的館子裏叫來的,酒水則是來自天津的洋貨。元滿站在電燈下,拿着一瓶洋酒看了半天,末了擡頭對着衆人笑道:“今天還真讓我挑了一瓶好的,三十年的白蘭地,一會兒咱們都嘗嘗。”

一名副官站在桌邊,彎了腰細看桌上的菜:“哎?怎麽少了一樣冷拌鮑魚?”

顧承喜從元滿手中接了三十年的白蘭地,作勢在看,其實心裏另打着算盤。菜的賬酒的帳,不用副官們出一分錢,全算作了霍宅的支出。三十年的白蘭地,特地從天津運過來的,會是給副官們預備的?但是副官們吃了喝了,也沒人知道,至少,霍相貞是不知道,或者是不屑于知道。

館子裏的夥計又來了一撥,冷拌鮑魚終于上了桌子,三十年的白蘭地連開了幾瓶,也滔滔的進了玻璃杯。副官們不拘禮節,連說帶笑連吃帶喝,正是熱鬧之際,房門忽然開了。一名青年匆匆的走了進來:“怎麽回事?大帥屋裏沒人伺候!”

元滿剛從盤子裏抄起了一筷子菜,聽聞此言,立刻擡了頭:“今天不是小王當班嗎?”

青年一攤手:“沒見着小王啊!”

元滿對着身邊一擡下巴:“小李你去一趟,你替小王。”

小李放了筷子,對着元滿抱拳一拜:“哥,親哥,昨天就是我,今天換個人吧!”

元滿把一筷子菜塞進了嘴裏,然後鼓着腮幫子一邊嚼一邊往外走:“我去!”

他剛邁了一步,顧承喜起身攔住了他:“副官長,你吃你的,我替你去。前幾天剛犯了事,現在我正好多去拍拍大帥的馬屁。”

元滿不好意思了,死活不讓他離席。一番拉扯過後,顧承喜幾乎是逃出了門房。沿着回廊向內小跑了,他逆着晚風穿過暮色霞光,心裏很高興,因為又有了機會,能夠光明正大的去見平安。

然而推開房門之後,他停在門口愣了一下。霍相貞坐在迎門的桌旁,也端着飯碗擡頭看了他。

霍相貞顯然是意外了:“怎麽是你?”

顧承喜走到了桌前:“王副官今天請了假,我閑着沒事,替他伺候大帥吧。”

然後他垂下頭,只見桌上擺着一盤炒冬筍,一盤糟雞,還有一大碗湯。這屋子是分了裏外兩間,中間垂了一道珠簾。裏間沒開燈,外間電燈的光芒有限,越發顯得珠簾之後黯淡幽深,清冷空寂得沒了人氣。

顧承喜剛剛經過了門房中的一番熱鬧,眼前還有觥籌交錯,耳中還有歡聲笑語,此刻驟然回了來,竟像是墜進了冰窖一般。他拿眼睛看了霍相貞,霍相貞正在一板一眼的吃飯,顯然是并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孤獨。

“大帥總是一個人吃飯?”他忍不住輕聲問。

霍相貞先把口中的飯菜咽了,然後才答道:“我又沒家眷,不自己吃,和誰吃去?”

顧承喜不問了,心想副官們在前頭吃着山珍海味,喝着三十年的白蘭地;平安一個人在後頭吃着這麽三樣素玩意兒,他媽的那幫人一個個的還推三阻四,避瘟神似的不肯過來陪他,只有元滿一個還算是有良心的,但也是能偷懶就偷懶。可見沒感情就是沒感情,哪怕你當皇帝了,人家不拿真心待你,你也沒轍。

從霍相貞手中接過空碗,顧承喜給他滿滿的盛了一碗飯。他沒有嚼副官們的舌頭,因為知道依着霍相貞的脾氣,絕對不會把一口吃喝當回事,自己說了也白說,倒顯出一身的小家子氣。

“要是在家的話,白少爺還能給您做個伴兒。”顧承喜察言觀色的又道:“白少爺有意思,像個小孩兒似的。”

霍相貞吃得挺快,三下五除二的又吃了一碗,讓顧承喜給自己盛了一碗湯,他用筷子攪了攪湯中的菜葉:“摩尼太挑剔,吃飯費勁。”

顧承喜順着他的話頭往下說:“嬌氣。”

霍相貞一口氣喝光了湯:“餓他一天,看他還嬌不嬌。”

顧承喜看着他,發現他在說這話時,眼中閃過了一絲溫柔的光。

于是他把話接了下去:“但是白少爺有本事戒大煙呢,這個,一般人都做不到。”

霍相貞笑了一下,又一點頭,仿佛顧承喜誇獎的是他,而他卻之不恭、受之也無愧。拿起手邊疊好的餐巾擦了擦嘴,霍相貞站起身要往外走,可在臨走之前,他忽然擡手攬住了顧承喜的肩膀。要笑不笑的望着窗戶沉默半晌,他最後壓低聲音說道:“過一陣子,我可能要兼個差事。要是成了,我給你和你的團換個好地方!”

随即威脅似的一指他的鼻尖,霍相貞直盯了他的眼睛:“保密。”

顧承喜對着他微笑了:“是,大帥。”

霍相貞躊躇滿志的垂眼一笑,然後放開顧承喜,自顧自的向門外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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