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舉步回了雅間,溫浮祝在推門之前便知曉了屋內多了一個人。

此刻擡眸望去,正是一個白衫少年,生的微有些單薄,臉頰也消瘦,一雙眼卻堂堂正正的清亮,跟謝常歡那雙時常冒着精光的眼完全不一樣。

凝步一頓,溫浮祝還未待開口,便聽靠在窗戶邊的謝常歡咋咋呼呼的回過頭來了,「老溫,你怎麽來的這麽慢,菜都上了一大半了。」

語未畢他又早已切身過來拉住了溫浮祝的手,直将他往座位裏帶,「你不是先前疑怪我為何要點那麽多菜麽?便是為了敲這位苦主的。」

旁側的那個少年人笑着搖了搖頭,似乎早已習慣他這個師父這麽沒譜沒調的,此刻卻比他師父有正形多了的起身一抱拳,「這位便是溫前輩吧,晚輩聶白。是……」

「是我路上無意中撿着的一個小財主。」謝常歡哈哈的斷了聶白的言語,此刻只管将桌上的所有酒菜盡數往溫浮祝這邊劃拉,還将筷子堵到了他手裏,「你不用理他了,我就是叫他過來付錢的,老溫,你路上是不是已經很餓了?來來來,快嘗嘗這家酒店的菜,我告訴你啊,我先前來過這家酒店,他們這裏的炸素雞真是……」

「謝常歡。」溫浮祝不由得有點頭大,攔住謝常歡的手,淡聲道,「我還沒和這位小兄弟打個招呼呢。」

等着謝常歡在一旁托腮撐臉的看這倆人客套完了,看着溫浮祝似乎是有開動的意思了,他這才又來了精神,這盤菜夾一下,那盤菜叨一筷子的,不消多時便在溫浮祝面前的小碗裏堆出了一座小山。

溫浮祝不由得有些頭疼,又輕輕側頭低道了一句,「我有手。」

謝常歡咬着筷子頭牙疼,但是看溫浮祝的臉色已經很糟糕了,便讪讪的坐遠了點,自己去吃他自己的了。

溫浮祝之所以臉色有點糟糕,他只是在想,謝常歡這個人,怎麽可能有徒弟。

或者說,殺手怎麽還會有徒弟。

據他的暗渠所了解,如今江湖上所存的殺手,大多都是各自拉幫結派的——譬如『荼蘼』、譬如『山河』,像謝常歡這樣不隸屬于任何一個團隊,老是自己獨來獨往而戰戰成名的殺手,甚是少見。

興許謝常歡說的是對的,那個排懸賞榜的人想睡他,才把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推到這麽一個尴尬的位置——畢竟,排在謝常歡之後的殺手,不是荼蘼的人、就是山河的人,都算是有各自協助支撐。正道那群江湖群熊便是想要動手,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個兒能不能搬得動這兩大殺手集團。

可同樣——江湖人根本不知,『荼蘼』和『山河』究竟是相對的,還是相扶持的。

像是想起些甚麽舊事,溫浮祝忽然在心底啊了一聲,難怪剛才聽這少年的名字如此之耳熟,竟也是榜單上最後挂吊尾那個,記得……江湖人稱甚麽——小白白無常。

「怎麽了老溫?」

「沒甚麽。」溫浮祝擺了擺手,自己也不再去想這些事,靜靜的吃起了飯。

如果沒記錯的話,聶白是歸于荼蘼的,也就是說,謝常歡其實也是荼蘼的?

「老溫,老溫!」

「嗯?」溫浮祝慢咽下這一筷子菜,有點不解的擡起了頭。

「我剛問你呢,此次路途邪惡,我有幾個以前一起跑江湖的朋友想一同賺個此行財路,你介意多幾人同行麽?」

「多多益善。」溫浮祝笑了笑,沖面前的少年也輕輕點了下頭,已算是對此番路途上相互打點致意。

這時候聶白倒啊呀了一聲,有點不可置信的起身道,「原來溫前輩也是要同行的?」

轉過頭去又是一臉不解,「師父你不是說這一筆買賣太過險惡,只坑我和秦娘的麽?怎麽倒舍得把你老相好也坑進來了……」

聶白這話沒說完,溫浮祝一口魚刺卡在了喉間,一瞬間臉憋得通紅又發不出聲來,只得急急的拿了茶去送。

欠身擡袖去勾茶壺的時候,已借着寬大袖袍的遮掩沖謝常歡抛了一根銀針過去,堪堪封住了啞穴。

待得自己把這口茶咽下去了,這才一招力收回銀針,擡起一張淡定的臉來笑的溫和道,「我二人的關系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樣。你不要被你師父片面之詞給誤導了。在下……真不是斷袖。」

謝常歡這時候解了啞穴,也不急着去争辯甚麽,反正這人早晚是他的,此刻只笑眯眯的勾了笑,那話頭去擾他分神,「那麽,老溫你為甚麽從來不近女色呢?」

茶渡小築裏,謝常歡是常客。

沒有奴仆,沒有随從,幹淨冷清的自成一隅天地。

他就尋思着,這人過的,是得多寂寞吶。

遇見溫浮祝之前,謝常歡不敢确定自己到底是不是個斷袖。

遇到溫浮祝之後,謝常歡覺得,自己一定要把他也掰成斷袖。

不為別的,只為當日溪水旁,匆匆錯眸一瞥,他便已成了自己心口上濃抹嫣紅的朱砂一點。

溫浮祝拿了茶盞笑意幽幽,「我就算不近女色,那也不代表我就是個斷袖。謝常歡,你收了這個心思吧。」

謝常歡在一旁繼續笑,絲毫沒覺得面子上過不去,繼續樂呵道,「老溫,你無非就是死鴨子嘴硬罷了。」

溫浮祝拿眼風斜掃了下謝常歡,重新提了筷子去吃飯。

別說,謝常歡這人對吃飯這一口還是蠻有研究的,若不是他每次挑的菜都十分合自己的胃口,還特別好吃,溫浮祝覺得,他大抵是不會為了他的邀約就輕易出了自己的茶渡小築。

筷子尖落在透白肥美的魚身上,微拖一小橫,平行這往下一小塊距離又一橫,再卡在一左一右各束了兩道,一小塊魚肉就輕巧的滑了下來。

再滑着那魚肉在肥美豐鮮的魚身旁側濃湯裏一沾,裹了一層晶瑩透亮的淡黃湯汁,溫浮祝放進嘴裏品了一品,眉頭便漸漸松開了——正經不錯。

又微抿了口茶送下舌尖的這丁點回香味,溫浮祝準備提了筷子去試其他的菜。

房門這時卻又被人敲了敲,褐色衣服的小厮拖長了油腔滑調——「客官,你們要的西湖醋魚來啦!」

溫浮祝一愣,若這會兒上的是西湖醋魚,那他剛才吃的是甚麽?

不由得便拿了眼去看謝常歡,卻見謝常歡似乎在對着窗外愣神,完全沒聽進那小厮話的樣子。

門扇被人輕輕推開,進來的只有一位小厮和一位大廚。

那魚身很長,湯汁又滿,卻僅僅只是拿扁平盤盛的,看起來十分容易就不小心滑落盤外了。

溫浮祝眉頭微微一皺,還未等出手幫忙拿扶一下,便見那大廚不知是手滑,還是怎樣,忽然便将這整盤菜傾了出去。

好在溫浮祝跟着謝常歡吃飯吃多了,已經吃出一種平常心來了,左腳微微一使力,提前早就先踩着了的桌布蹭的一下便禿嚕到了地上,謝常歡的二郎腿也收了回來,這一收腿的同時恰巧把桌子也給掀了,直蹭蹭的灌着內力便向那二人襲去。

場面混亂中只聽得聶白一聲嘆氣。顯然是這種情形他也見過不少。

少年人瞬間抖出袖間暗刺開始了左右招架,謝常歡和溫浮祝則各自毫不給面子的一前一後相繼躍出了房間,獨獨留他一人善後。

半柱香後,謝常歡帶着溫浮祝落到了一處溪水旁,眼瞧着溫浮祝有轉身立馬要走的樣子,便不由分說急匆匆去拉了他的手,「老溫,你不要我了?」

「謝,常,歡。」溫浮祝冷冷的拂開他的手,「我就想靜靜的吃一頓飯而已。」

謝常歡眨眼,伸出一根手指頭可憐兮兮的指着自己,「那我呢?」

「我去吃我的飯,你給我留下暗記,或者把你提前要定下的路線給我,我一路追随你們過去,到了最後地點碰面。」

謝常歡這個人太随性了,他只說在某個時限前取回那東西來便好了,卻從不走平常路,幾乎是想到哪兒去哪兒的。

倒也不知他是怎麽次次卡着任務結束前,給雇主辦到殺了甚麽人、或者取回了甚麽物什的。

真是奇哉怪哉。

「老溫,你僅僅因為一頓飯就要抛棄我了?!」謝常歡不可置信的拔高了聲調,「就一頓飯?!我在你心裏還不如一頓飯來的更為重要?!」

溫浮祝揉眉心,「已經是很多頓飯了……」又轉開了話頭道,「我們還是分開走更能清淨些,你也清淨,我也清淨。」

「明明就是你更清淨了好吧!」謝常歡一把憤憤的摘下臉上面具,就知道這破東西不管用,別人該怎麽找上門來,還是能怎麽找上門來。

像是氣不過,又一把上前去憤憤摘了他的面具,可看到面具下那一張暫露郁悶之色的臉時,謝常歡又有點不忍心。

「是我給你添堵了……」

「沒事。」溫浮祝緩緩嘆了口氣,攏了袖子笑了笑,「我就是想,好好的,吃頓飯,而已。」

「那我要不叫了聶白去陪你吃吧。」

溫浮祝繼續笑,「随意。我會記得帶一份回來給你的。」

語畢忽又擡頭看了看天陰沉色,漫不經心道,「似乎又要下雨了。你找好要下榻的地方了麽?」

謝常歡眉目一挑,他早就挑好了,只等着——

「先說好了,我一人一間房。要不我就不陪你南下了。」

「溫浮祝你……你……你當真無趣。」

「我寧肯無趣也不要大半夜的被人騷擾,如此一來便會沒了精力去應付第二天的追殺。」

「你……你真是……」謝常歡咬了咬牙,又怕溫浮祝真的抛棄他再走了,畢竟他這一趟也是叫了旁人同行,剛才先引了聶白過來,就已經怕他不開心了,更別提後頭還有幾個在候着的。

「對了,你甚麽時候認識的聶白?」

「怎麽?」謝常歡咋呼了一聲,「你該不會是看上了他了吧……老溫,你其實就是想抛棄我的吧?」

溫浮祝扶額,若論打岔的本事,謝常歡認了天下第二,便無人能再是第一。

不由得沉了嗓音,「只是對你會有徒弟這事挺震驚的。畢竟……你每次來都是跟我講些外界趣聞,從未聽你提起過這件事。」

謝常歡眨眼,眼瞳裏滿滿的不解,「因為這不是趣事呀。」

又繞着溫浮祝轉了一圈,「我被迫收了個徒弟,這事傳出去都要被別人笑話了,在自己心上人面前,怎麽可能光明正大的抖落出來?」

「那怎麽也沒見你将這事作個郁悶事同我講講,讓我好來勸慰一下你?」

謝常歡愣了愣,摸着下巴半晌才道,「老溫你這是在吃醋?」

「并沒有。」溫浮祝吓得忙擺手。

「你這就是在吃醋。」

「真的沒有。」

謝常歡伸手便挑起了溫浮祝的下巴,一雙笑眯眯的狐貍眼忽然正經起來,認認真真的瞪圓了眼睛,死盯着溫浮祝的那雙桃花眼道,「那你現在老老實實看着我,再告訴我一遍,你沒在吃醋。」

溫浮祝有點愣住了。

他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人那雙吊梢眼竟然是可以瞪的這麽大這麽圓的。

黑瞳白仁,深情不深情,真意不真意,都統統映的一清二楚。

便是連他瞳仁裏自己錯愕的那副表情也再清楚不過。

「我……」

沒有二字還沒說出口,便被他忽然擡手捂住了嘴巴。

「你仔細想一想,再告訴我有,還是沒有。」

難道真的沒有嗎?

茶渡小築十二載無為光陰。

寂靜成一個活死人。

為的是甚麽,只有他溫浮祝一人清楚。

說是隐士不過是避世的由頭,本以為終日與浮雲野鶴翠竹閑渡餘生,卻偏偏有人趁夜而來興至叨擾,叨擾一句——

「兄臺可是曾與在下在哪裏見過不曾?我瞧着兄臺甚是眼熟。」

「不曾。」

「當真不曾?」他啊呀啊呀的嘆息道,「那我大約是在前世認識過兄臺吧。」

直把對方驚得捧着魚竿連連後退,心說荒山野嶺,忽然蹦出了一個長得像狐貍精的男人跟你說這些話,你不害怕麽?

抖了抖袖袍,溫浮祝扣着了幾枚暗器在手,眼波定定的想看看他還能再說出甚麽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胡言亂語來。

「一定是緣分到了,才讓我來與公子共續前緣。」

這人忽又化作了瘋癫的戲腔,咬音字字婉轉咿咿呀呀的便唱讀了出來。

溫浮祝瞬間往後再退一大步,手中魚竿也扔了,雙手皆扣暗器。

他忽又哈哈大笑,轉了一臉的嚴肅清明——「兄臺又知否,在下其實是個斷袖?」

溫浮祝二話沒說甩了他一臉暗器,接着轉身便逃。

他笑呵呵提了他釣上來的游魚,不灑分滴水的便把他堵回了家門口。

皎皎月華下這人笑的一口白牙燦爛,「兄臺放心,我謝常歡絕不是那般強取豪奪的人。」俯在他耳旁,一字一句淡淡吐息道,「我看上了你,我希望你也能看上了我,這般兩情相悅了……我才會想着要将你怎樣怎樣,所以你現在——大可不必這麽害怕。」

是提了魚簍比他都更像主人的一步步踏入房門,好像比他還熟悉這裏的構造、深谙院中的景致。他步步悠閑,空門大開,笑眯眯道,「廚房在哪兒?我看這魚新鮮,恰巧我又會做魚,要不要嘗嘗?」

「不必。」

攏了袖子仍舊站在門邊不肯進的溫浮祝認認真真又将面前那寬肩窄腰的男子盯了幾眼。

謝常歡。

原來他便是謝常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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