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謝常歡并沒去找他們兩個。
而是在約好的地點,原地不動的等着。
這是他和溫浮祝多年來的一種默契。
再加上,他信溫浮祝足可保全自己。
只是一轉眼又過了五天,照樣音訊全無。
那天謝常歡一起身,忽覺院中多了兩人呼吸,急匆匆奔出去看,才見是秦娘,一身黑衣寡婦扮相,身後頭跟了個二十出頭的大小夥子,正是那日裝成老翁的譚谌。
秦娘也未料到謝常歡奔出來的速度如此之快,驚乍了片刻,忽的眼風一轉,風情自是不用多說,「你相好出事了?」
「小白也丢了。」
譚谌和聶白并不熟,說實話他之前和謝常歡也不熟,是一直單獨跟着秦娘的,從小也是秦娘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因此黎叔一去世之後,譚谌更是直接将秦娘當做了自己的親娘。
故而此時只能繼續尴尬的立在當場,并不表态,想先看看秦娘是作何反應。
秦勻先是怔了一怔,随即立馬反問了句,「他倆現在都不在是不是?」
不等着謝常歡做回答,便急匆匆推了譚谌往屋裏頭走,「快快快,我瞧這幾日天熱了,路上又趕,才讓他把易容摘了。正好他們倆人還沒回來,讓譚谌再易上。」
謝常歡翻白眼,「不是他倆回不回來,是他倆不一定能回得來啊!」
「你是不信你那老相好啊,還是不信小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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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怎麽處理?」
「甚麽怎麽處理?」溫浮祝忙伸手将倒在地上的聶白又往自己這邊拉扯了一下,「等過會兒藥醒了,我帶回去便是了。」
廊外弦月壓的正低,卻偏偏鋒芒淩厲,江墨緩緩側了頭,盯着溫浮祝看的又有些清悵起來。
「你……」
「我會回去的。」溫浮祝拿着藥一點點處理着剛才殺手的屍身,半晌不見他有回音,不由得笑了起來,「其實看你來了……便覺得我不回去也沒甚麽打緊的,若不是阿衍有了能力,你這個原本忙的腳不沾地的國師又怎麽會有閑心四處亂跑。」
「呵,溫浮祝,這話你倒說對了,沒你誤人子弟,阿衍一天比一天更上道了。」
「如此一來,我不回去也沒甚麽的。」将屍體統統處理沒了,溫浮祝這才收了藥瓶,攏了袖子站起來,一起來還有些發暈,忙閉眼了幾下,這才恢複過來。
江墨原本還是要罵他的,可看到他這副樣子也不由得有些心軟,調子卻沒見得柔和幾分,依舊是當年那一板一眼的模樣,「你是不是晚上又沒有……」
「江墨,沒事的。」
江墨卻不聽他的言語,徑自走到地上,一把拖起昏沉的聶白,扒開他的嘴巴便又塞了一顆藥丸進去,接着便急匆匆拖了溫浮祝的袖子往裏屋走,剛推門進去掃視了一眼并沒甚麽特別舒适的床,只好沉聲了一句,「也是的,這是個甚麽破藏身的地方?」
「以前又不是沒在這種地方睡過。還當你真嬌貴成如今的國師江墨了不成?」
溫浮祝眼中促狹靈動,一語提醒了他們三人的童年稚事,也化柔了江墨剛才想要訓他的心思。
似乎知道江墨是想要做甚麽,溫浮祝指了指院外,「你把那小孩也先放進來吧,總歸地太涼了……」
江墨現在簡直是争分奪秒,匆匆的将聶白又放進屋裏,還給他找了點茅草墊着了,這才又坐回了床邊,按着溫浮祝的肩膀叫他睡覺。
溫浮祝笑,剛待要阖眼,又聽得江墨似乎是忍不住多想同他續一下這些年沒有彼此相照應的片刻,第一個字出喉間還是啞了音的,帶着點前幾日小雨的淅瀝悵然,「你……你說你這些年沒我在身邊,怎麽熬過來的?」
「江墨,你也太不要臉了,」溫浮祝笑了笑,心說自己自從認識了謝常歡之後,身邊好像所有人都有了『不要臉』那可供挖掘發展的層面,「沒了你我可以找蘇衍暖床,再不行蹭夫子的床,再再不行還能睡大哥的棺材旁……怎麽着沒了你,我也是能找地方睡着的。」
溫浮祝有個極少被人知的怪癖,這怪癖并不是一生下來便有的,而是後來他們為了隗昇站穩霸主位置之時,忽然患上的。
起初有這個病症的時候江墨正忙得就差一天天吐血三升恨不得先身先士卒了,又強自撐着精力去找溫浮祝,那時二人也無非皆是少年,少年意氣少年鋒芒,卻偏偏他憔悴了一張臉坐在裏屋對着一盤棋局發愣,桌邊候着一碗濃茶。
江墨問,「你怎麽了?」
溫浮祝笑,笑的淡然,「偶爾失眠罷了。」
江墨哦了一句,便又去忙他自己的事,那時候夫子也忙,大家都忙。
後來隗昇穩妥妥的算是在這塊版圖上立起來了,寝宮中卻多了一個半夜神出鬼沒的游魂,蘇衍首當其沖。
——他的太傅跟別的太傅不一樣,他的年輕太傅天天大半夜的來查他功課。
功課沒做好便罰着不許睡,可往往蘇衍做着做着就能又睡過去了,有一次他連做夢都是太傅講的那些,「……廉以養德,淡以明志,靜以修身……」後頭甚麽的又給忘了,便一下子吓醒了,趕忙便要去翻書,剛要動才發現太傅不知何時也趴在桌上睡着了,眼睑下是一片慘淡的烏青色。
宣太醫也來看了好幾次,便是當初夫子親手帶出來的鬼醫顧生也來親自檢查過——身體無恙,可他就是睡不着。
江墨有一次訓完兵回來路上又瞧見顧生了,忽然省起這事,便急匆匆去尋了溫浮祝。
樸素的院舍裏他披着衣衫笑容依舊淡然,「沒甚麽,就是不想睡了。」
再後來便聽說他試過藏棺材裏睡。
可那種小地方……一不留神就活活睡死過去了。
一想想當朝一等一的謀士竟是叫自己活活憋死的,江墨光想想此事便覺是奇恥大辱……大哥沒了又怎樣?!夥同夫子和蘇衍一并能讓溫浮祝絕了這種奇怪的心思。
溫浮祝也覺得他們罵得對,叫自己憋死實在太委屈了,況且他溫浮祝當初能真做了大哥囑咐的那些話,不也是憑着一口氣撐下來的麽?
因此眼瞧着帝國微有飄搖趨勢,他便一日不能離位。他要好好活着,為了隗昇,為了蘇衍。
於是在江墨不忙的時候還好,他去找他睡,實在不行,在蘇衍功課沒做好或者有要事沒辦好需得熬夜的時候,他便去找了蘇衍。若這二者都不行,他就再厚着臉皮去求夫子施舍半張床位出來。
夫子笑罵,「都多大了,你還像個小孩似的?」
溫浮祝只乖乖做低伏小,摸着鼻子讪讪的笑,可真等着夫子應允了,整個人便像是得了天大赦令,急匆匆奔去了床榻,倒頭便要眠。
有一天夜裏忽然起了驚雷聲響,溫浮祝一個短暫的小眠未及深沉便被驚醒,一想着早上要處理的大堆事務,索性翻了榻盡量輕便的走,可還是一不小心就驚動了夫子——這個臭老頭,當初若是肯多教自己輕功一些的,自己也不至于功夫如此之差,起個身下床還怕擾到他了。
溫浮祝一直不大愛來擾夫子就是因為,自己可能會打擾到夫子休息。
夫子已經近百啦,可他們都還希望夫子長命百歲的,雖然眼下來看他身體依舊健朗,牙口還特好,可不知怎的,溫浮祝就是心底過意不去。
可夫子比他更過意不去,粗糙幹枯的手搭在溫浮祝頭頂半晌,也不過是輕輕拍了拍,他那幽默風趣的夫子好像頭一次如此滄桑,如此惆悵,他聽得他道,「浮祝,苦了你了。」
「沒有。」他回的幹淨利落。
是真的沒有,為隗昇,為蘇衍,他能盡心盡力到這種地步,他心裏頭暢快的很,好像能找着點自己歡喜的江湖義氣,便是失了點睡眠又怎了,有甚麽的?
可顧生卻毫不留情的跟他講過,「溫浮祝,我可告訴你,」這位大爺擡了衣擺,架着二郎腿,挂上了滿臉的刻薄,「淩辰前那熬得是夜不假,過了辰時候,熬得那可叫血。」
溫浮祝攏袖淡笑,不冷不淡的哦——了一句。
他打心底是瞧不起顧生那種人的。
可以說他是——最對不起夫子,最對不起大哥的那一個。
隗昇最困難的時候不見得他伸手支援,隗昇最動蕩的時候他天天醉生夢死,等着靠自己和江墨把隗昇硬生生撐起來了,他竟然開始有了點像是要回來的跡象。
江墨怎麽看這個人溫浮祝不知道,但是溫浮祝知道自己打心底裏并不喜歡這個人。因此他的話也統統不曾往心裏去過。
可蘇衍跟顧生走得近,大概便是因為江墨太冷血,自己太無情,所以這小兔崽子才能和顧生那個更好交流的走的近了,於是也不知怎的添油加醋一說,就把蘇衍給吓着了,覺得太傅還是睡覺最為重要。
因此——成天介大白天的就看着溫浮祝在補眠。可畢竟不比夜裏頭安靜,所以蘇衍也一直想要夫子在晚上正常的合該着休息的時候,也能睡得着。
可他卻不知道的,溫浮祝要的就是不安靜,能讓他眯一會他就很滿足了。
因此在溫浮祝的世界裏,要他放心的休息只有兩個法子——要麽保持清醒的眯一會,要麽徹底昏迷。
其實,若有江墨在,他起先也是可以放心睡的,畢竟二人從小一同長大,跟了同一個夫子,學的同樣的知識,後來又一起扶持隗昇。
敢問這麽多年來,有甚麽是彼此不曾知曉的?
「沒有,統統沒有。」這話放到二十歲之前問溫浮祝,他亦可這般斬釘截鐵回。
可後來……他覺得此法也行不通了。
因為溫浮祝越來越明白自己的那顆心、深知他自己本該是歸屬于哪裏的,所以他才想離開這裏。
是了,江墨說的不假,隗昇若有難——他溫浮祝一定是二話不說就回來伸以援手的,可隗昇若沒事……
若沒事的話,江墨足以護得了蘇衍。
那自己沒有繼續困于此地的必要了。
那時候他一襲月白袍子,時常半夜游蕩于宮牆深院,不時駐足于廊景深深,只為看那青石宮牆借了銀月幾筆,複點星濃,而那碎銀星光旁就是偶擁其光悄然靜綻的無聲海棠。
許是那夜太美好了。
也或許是手上執的幾頁罰寫是蘇衍剛剛才趕上來的,字跡越後幾頁越潦草,倒不知是拿手還是拿腳寫的了,可那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卻寫的工工整整。
小孩兒遞過來罰寫的時候還似乎帶着點希冀的眼光,還特特将此頁疊在了最上頭,以為仿了先賢的詠頌海棠,便能是投己所好,饒他三日清閑了。
溫浮祝無奈低頭笑,卻也忍不住又翻了翻。
筆跡稚嫩,連下筆也透不過宣紙,端的是綿軟無力……
溫浮祝的眼神不由又蕩了蕩,夫子當年也是因此訓過自己的,他說,「浮祝,你下筆太輕了,這樣不好。」
他不解,輕挑了眉,微瞪了眼,「這又有甚麽不好?我的字跡難道不夠潇灑?」
「就是因為太輕,故而潇灑的太過了。」
似乎是想多言,又似乎是不知該如何論道,夫子的手搭在他肩膀半晌,看着那時候無非才十二三歲的小娃娃,終歸也只是輕拍了幾拍。
這件事困擾了溫浮祝很久,甚至有段時間還特意去觀了江墨寫字。
江墨的字很沉,力透紙箋,可是握筆時卻不見得多麽用力,跟自己的好像別無二致,也不知怎地被他寫出來的字便是那麽那麽的深沉。
江墨被溫浮祝盯得久了也生疑,於是問其故。
溫浮祝眨眼,「夫子嫌我下筆輕。」
江墨冷哼,「夫子是怕你太飄忽吧。」
於是話題就此打住,趁互相幹起架來之前先各自冷靜冷靜。
蘇衍後來也是問過的,溫浮祝那時候卻只是輕輕苦笑,「小孩子哪裏來這麽多為甚麽?事事若求緣由問因果,那你這帝王之位還能做的下去?知道自古以來甚麽帝王能立足嗎?是讓我,是讓江墨以後都猜不透你的心思,是讓我和他這些為人臣子的,得日日夜夜難以入眠的思索你的一舉一動是為了甚麽,而不是讓我們回答你該做甚麽、要怎麽做。」起先幾句說的淩厲,還把蘇衍吓得有些怕了,溫浮祝不由又緩了情緒,淡聲道,「我要你以後下筆認真,用力去寫東西,你聽着便是了。畢竟你現在還小。如果十年後你還需得事事這般問我。那我先勸你一句,蘇衍,你還是盡早的回家種地喂豬去吧。」
那時候溫浮祝的話語雖然刻薄,可是臉上的神情卻帶笑,眼神裏也滿是柔意。
只不過,眼睑下那片灰青色便更加慘淡了。
蘇衍有點難受,太傅說的對,他若是能早點擔當起自己的責任來,他也不至于那麽累了……
於是私下裏不止一次的問過江墨,為甚麽不能在棺材上鑽幾個孔呢,這樣不怕太傅憋死,太傅也能在晚上睡好覺了。
江墨卻只是苦笑,聲音淡的好像落在地上的稀薄月影,「你難道沒發現麽?」
「發現甚麽?」小小的帝王眼瞳裏滿是不解。
「他喜歡說夢話。」
可他偏偏是個最說不得夢話的人……因為他是帝國的謀士。
若要問是謀士那又待如何?
謀士就是一個國家暗地裏的脊梁,隗昇想要百戰百勝,那他溫浮祝就必得先知己知彼。
所以,他是一手掌握天下所有信息的暗渠之主,是隗昇暗地裏的幽冥之手。
對于讓溫浮祝知道自己這個缺點,江墨是悔的。
因為是他先發現的。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可謂是同穿一條褲子的交情,自然也不乏幼時窮困,争搶過同一床被子。
就那麽一小點的房間可供睡覺,他和溫浮祝分到了一起……
小時候也沒覺得甚麽,連溫浮祝也沒覺得甚麽,甚至于……江墨之後都忘記自己曾經當笑料的在吃飯時爆過他的糗事,可溫浮祝偏偏記着了這一句話,還一記多年。
他從小就被定為謀士。
可他注定永遠不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謀士。
因為他的缺陷,是對于一個謀士來說,最為致命的缺點。
他剛離宮那陣子不久,就被江墨給找到了。
微擡袖,溫煮茶,梅花方落,初雪乍起,他第一句開口便是——「江墨,我現在睡眠好多了。」
一句話便堵得他無法将『跟我回去』這四字同來路憤懑一起混着怒腔吼出口。
是啊,他只是被逼的、被逼的太需要休息一下了而已。
江墨深知蘇衍和隗昇對于他們當初的那個小團體來說的意義,因此他向來不怕溫浮祝不回去,再加上蘇衍沒了他的諄諄誤導已經開始步上了正軌,暗渠也差不多叫他全給攬了下來,他回去……只要稍加提點一下不對之處便可以了,也無須像以前那麽勞累。
再說了,重要的信息怕由夢話出口而叫旁人得知又怎樣?溫浮祝若是不願搬來同自己睡,那自己現在也能攬了他的活計,雖然做的不如他那麽細致……可眼下隗昇太平的很,旁的小國也沒有小蛇吞象的心思,哪怕真有不懂不解之處,大不了勞他費心提點幾句便是了。定不會如當初初建隗昇的時候,讓他日日夜夜算計思索個不停,而生怕晚上睡覺時洩露個一二句關鍵出來。
若是他願意同幼時一般同自己再共榻而眠,那,那還懼甚麽心思被外人知曉呢?他江墨并不是外人啊。
於是江墨起先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忍着他在外漂了,可沒想着他越漂越不靠譜,這次雖是他先聯系了自己,但他又差點受了傷,這讓江墨有點坐不住了。
其實,江墨不知道的,溫浮祝之所以會選擇離開這裏,自己去單獨隐居只是為了更好的休息罷了——這個答案,他只想對了一半。
作者有話要說: 友情提醒:
古物我最近進入考試增多階段。
尤其是這學期在最開初我一時腦抽還選了一門十分高難的學科算作給自己挑(作)戰(死)……
故而《常歡謝》這文停更幾天。(←放心時間不會太久就能恢複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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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燈依舊随榜更無障礙。
好了要交代的就這些啦=w=。祝大家看文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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