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蘇衍跟着溫浮祝進到房間後,他自己倒是規規矩矩的往床邊坐了,腰杆也挺得溜直。反倒是溫浮祝毫不客氣的合衣往床上一趟,看樣子便是要打算睡了,連多敘個舊也不願開口。
蘇衍看到這一幕卻反而無聲的綻了個微笑,這才是他的太傅。
他們不必多說,彼此也都懂。
江墨離開他回宮找自己的時候,小看也有近小半月,這小半月他跟那個還沒被折斷羽翼的人在一起,鐵定是睡不好甚麽覺的。
尤其是……太傅現在心事更重了吧?
「阿衍,你武功和江墨學的怎麽樣了?」
蘇衍本是坐在桌邊靜靜的打量着床上的溫浮祝,倒也沒想到太傅會急着睡覺又開始盤查起自己的功課來。
溫浮祝看着蘇衍同以前那般被自己問住時的模樣就有點忍俊不禁,他現下雖然是困的要命、也想好好的睡一覺,可是蘇衍功夫若是沒有常歡好,那他也不必睡了。
「已經學了個七七八八。」
國師江墨那一身武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勇、之霸,他若說跟他已學了個七七八八……
蘇衍微一伸手勾茶杯,順勢捏中了溫浮祝忽然甩過來的一枚暗器,「太傅,您便放心吧,我已經長大了。而且……我熟悉你的性子了,你剛才不那麽問我就直接偷襲我,我躲不過的可能性更大些。」
「是啊,你也已經長大了。」
溫浮祝也笑了笑,岔開這個話題,「那……你确定江墨都是跟你交代完了的?」
蘇衍不放聲,只笑着點頭。
溫浮祝有點無奈,好吧,這小子現在也喜歡裝的這麽高深莫測了。
剛躺下,還是不放心,又轉回頭來微動口型道,「如果我開口了,第一時間叫我。」
蘇衍繼續默聲點頭。
就此兩廂寂寂。
等候一個人的時間總是太漫長,蘇衍盯着床上那個眉目淡然的男子,忽然就有點不敢置信。
隗昇的宮殿總是太冷了,縱使門口綻了一樹又一樹的海棠。
可親手栽種它們的人不在,那、那些海棠又是開給誰看的?開給宮燈空冷的大殿嗎?
蘇衍基本上每天都能看到那些花,也基本上對它們視若無睹。
可一定是那晚如今夜風涼,他當時頓了筆在思慮最為折中的法子,思慮了半天又覺得有些燥,一擡眼去,大開的殿門旁是一襲黑袍抱劍的國師江墨,他就那樣無悲無喜的倚在殿門上,眼神直愣愣的瞧着前方,而在他們二人面前共同綻放的,便是一簇又一簇璀璨的海棠。
他不知道江墨在等甚麽,可是那個時候,他們都有點不适應。
以往的夜裏頭,總是能瞧見太傅為了故意唬人一樣,特特穿一襲月白袍子,三腳貓的輕功此刻也彰顯了最大優點——拿個鏟子去鏟土還會因為越過院牆而不小心發出一聲清脆的「噌」。
噌的一聲便要引得江墨心驚膽戰,以為不小心來了甚麽不開眼的梁上君子。
要不然就是自己那時候還會被他們心疼,放着自己去早點睡覺,獨獨太傅一個人大半夜的手執卷立在自己床前,不動如松,活生生能把自己瞧醒。
「太傅……要上早課了嗎?」
「今早我睡過了,我忘記給你上課了,所以我今天想給你補個晚課。」
「……太傅,消停會兒,睡吧。」
那時候的他,還固執的不肯說自己睡不着。
後來有陣子他又不鬧騰了,聽說原本是想找江墨教他武功,畢竟夫子年齡大了他不好意思去麻煩夫子。可後來問起江墨,江墨又搖頭說不是,那幾天溫浮祝來找他是找了,只不過要麽是在他院子裏也栽花,要麽就是泡他的茶,再要麽就是霸占他的床,反正自己挺忙的,沒說上幾回話。
蘇衍當時只好繼續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嘴臉,內心默默道——江叔你就是個二百五,不折不扣的二百五。
當然了,這種話他倒了也沒好意思跟他江叔再說清楚,說清楚——許不定當時就是太傅看你太忙了,他又不好意思開口,後來自己覺得再纏下去也沒意思,於是就溜溜達達的又走了呢。
只是,他們都習慣了呆在同一個籠子裏心甘情願的當囚鳥,卻沒想到,囚鳥有一天還是可以飛出去的。
更沒想到……再度飛回來的囚鳥,會帶着另外一只一起回來。
蘇衍知道他太傅的心狠手辣,自然也不介意将來隗昇的大殿裏面養一個廢人,只要太傅開心便好了。
但還是有時會替江叔隐隐覺得有些不值。
他永遠也忘不了有一年金吾夜不禁,又恰逢着鵝雪輕飛。太傅一襲青衫飄坐于梅樹枝桠,口中玉笛輕響,國師江墨一襲黑袍緊随,□□舞動,意氣剎那便席卷千裏。
那時候,一切都顯得太過美好。
於是,告別就顯得更加倉促。
或者倉促的只有他們,接不準太傅扔來的招,他興許是已經做了很久的打算和考量,然後信心十足的就走了。
——當然,這個信心十足是,哪怕被找到,只要自己還不願回去,那就一定有招還不被抓回去。
蘇衍自認太傅是打不過江叔叔的。
這點太傅曾經也承認過,遠距離還好,但是一旦被追上了距離,近身攻擊之下輸的一定是他溫浮祝。
可是,太傅好像離宮才不到幾天,就被江叔叔找到了。可是江叔叔領不回來。
所以蘇衍那時候就更加佩服太傅了。
這事在後來讓蘇衍同顧生講過,顧生一聲嗤笑,「那是江墨也不想迫他回來。重點還是在江墨心軟上,所以你該佩服的其實還是江墨。當然了,你不要以為江墨也會對你心軟,他從小就只會對溫浮祝一個人心軟罷了。」
頓了頓,又古怪道,「其實,真若論起來,溫浮祝沒了江墨,他才是甚麽都不是那一個。當初如此,如今……也是如此。」
蘇衍不懂,他只知道顧大哥一直不喜歡太傅,所以有時候有了這樣的說辭,他也不過加去揣測二人的過往紛怨。
江墨後來有次好奇,也是去問過的,希望能知道當年緣由,化解開他們兩個人心底的陳年舊恨。
可顧生只冷靜的告訴他,「不可能的。」
「縱使我信溫浮祝,他也再不會信我。」
「江墨,溫浮祝向來不是一個當謀客的料,當年他被迫攬了謀客這個位置,只不過因我更擅長醫、你更擅長戰,他處在了一個打不過你又毒不過我的尴尬境地,便只好認了去動腦子的差事。」
「可是當初夫子不是沒給過他選擇……他當時應該聽從他內心本來的聲音,當走則走的。我總怕,這麽多年撐着他留在這裏,全都是因一種莫名的虛榮——許是他爹本是前朝太傅,他也自認自己能擔得起這位子,再或者是他覺得他要是離開就對不起遠山大哥……這些其實都是沒必要的。真若是個謀客的料,他當初就不會把這些考慮在內。因為他要謀算的時候,必須要抛開七情六欲。」
「江墨,說句實話,溫浮祝他那個人,身上江湖義氣太過重了。他是個重感情的人。」
「他重感情?」江墨終于能插句話了,此刻一開口調子便忍不住拔高,「他若是重感情,他會扔下隗昇跑了嗎?」
可眼瞧着顧生的臉色又極是古怪,江墨忍不住追問,「當年到底發生甚麽了?」
顧生的眸光閃爍了幾下,似乎是很不願意談起這個話題,「你覺得,溫浮祝能做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嗎?」
江墨愣了愣,似乎一觸及當年事,顧生就會竭盡所能的去逃避,莫非要等他回頭去逼問溫浮祝嗎?此刻倒也沒放棄,還是先順着他的話頭答了,「這個……沒有疑心也做不好謀客的吧,他要做的謀客又不是帝王位,他必定要多疑。」
「那你只要記住,他這輩子再也不會信我便好了。」愣了愣,顧生的面容上也浮起些許慘淡之色,「他不信我沒關系,你若是還不信我,那,那我很害怕沒人能挽救回溫浮祝,重新穩下飄搖的隗昇。」
江墨無語,心說你跑了那十來年去做甚麽了我們都不清楚,回來就讓我們信你,連我都不敢信,更何況是浮祝。
想歸想,又不大好意思說出來,畢竟他準他回了隗昇之後,江墨便已是默認信了的。
這沒辦法,一是隗昇那時候确實需要人護着蘇衍,他才好有機會出來。
二是……夫子信。
這點很奇怪,夫子小時候好像最疼的就是顧生了,到現在十多年不見這個弟子影蹤,倏忽一個滄桑男子趕回來了,他張口便說信你。
江墨很是不解了一陣子,若不是眼下這人真是他确認的顧生,夫子也體格健朗并沒老眼昏花,江墨都要疑怪是自己耳朵出問題了。
可既然夫子信,那他江墨就也只好信。
可溫浮祝信不信,那是他自己的問題,他相信溫浮祝該有自己的判斷。
但此次跟溫浮祝交流過那些情報信息再回宮之後,江墨本是不想打草驚蛇,但總覺得,自己也該有相信自己的判斷一回,於是果斷去問了。
他去問那時候,約莫着蘇衍已是被溫浮祝平安接到了,縱使顧生真有甚麽不對,想派人去截殺蘇衍或者溫浮祝他們,也不會得手。
只是,沒想到顧生卻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笑,「特意買來送你的啊,還能有為甚麽?你若是哪天被身上舊傷纏的勞筋動骨,不小心挂在哪兒去了……是要逼着我去護着蘇衍和夫子跳崖自盡麽?」
隗昇的宮殿雖大,設計也足夠巧妙,可再巧都巧不過溫浮祝當初将隗昇立在了一個崖邊上。
身後就是萬丈天險,在外人看來是足夠好的易守難攻之地。
可只有溫浮祝知道,當初會挑在這個地方,便是害怕當初江墨不能凱旋,自己也撐不起隗昇。
那時候他就覺得,如果不成,他就護着蘇衍……去死。
可好在那時候江墨凱旋了。
那條崖路也甚少有人知,順着宮牆的上好涼磚大道,嫌少有人能拐去那邊那條路,而且那條路之前還有另一個空置的宮殿留着,做了個掩護,按理說,顧生應該不知道,也應該不記得。
不過也說不定是他現在回來了,閑着沒事把這裏走了走,又想起來了呢?
江墨雖然又很愣怔顧生甚麽時候這麽清楚隗昇宮殿的布局了,甚至連這個被塵封了多年的小路都能記起?但是面上也沒就這個話題多過糾纏。
顧生當時表情很錯愕,又有點啼笑皆非的模樣,搞得自己好像就是不該去那麽問他罷了。
顧生也是笑完了才再着心底有點餘苦。
心說,縱使他們現在接受了自己,也絕對不會是當初百分之百的信任,除了夫子和蘇衍,又有誰會真心實意的信自己呢?
眼瞅着江墨又走遠了,顧生忍不住又開口,「喂!」
「嗯?」
「我真的就只是覺得你需要那東西,而恰巧先前跟你借來那個替我打探藥市消息的小羽鴉又發現了那麽個好寶貝,我資金負擔的起,就順手買來送你了。沒甚麽別的意思,我們是綁在一根繩上的蚱蜢,你死了我們也活不久,就算不沖當初情誼,也請你信我醫德。信我……利益。」
江墨點點頭,「知道了,嗯。」
倒不像是在敷衍……
顧生嘆了口氣,也懶得去多加解釋了,可真等自己又呆坐回藥廬,也停止不下心中的思量——是時間趕巧才讓江墨那麽問的,還是有甚麽別的事?巧合嗎?江墨為甚麽要這麽突然問自己?原先給他的時候……他就很理智的道個謝,然後就沒甚麽事了。還是溫浮祝又和他說甚麽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