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梅靜推着徐開慈進到家裏,嘴裏絮絮叨叨反反複複地說個沒完,就是重複着那幾句“回來就好”“一家人總算團聚了”。

這些話徐開慈聽到耳朵裏還挺不是滋味的,離家三年,說不想是騙人的。特別是那些程航一不在家就剩他一個人的日子裏,又或者是疼得恨不能打滾的時候,徐開慈會莫名地想家。

可轉念一想,他就是在這間家裏被自己的父親親手推到樓下,摔成今天這副樣子,徐開慈就恨得後槽牙都咬得嘎吱作響。

真的恨,恨到夜不能寐,恨到發誓這輩子再也不要踏進這個鬼地方。

徐開慈擡頭看了眼三樓的木質護欄,在梅靜沒注意的時候蒼涼一笑。

說這輩子再也不回家了,卻還是回來了,沒有別人逼迫或者不情不願。

他是自願回來的,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拿自己做這計劃裏的一環,去償還他做過的錯事。

他收起這些細密的心思,換成了乖巧的笑容,溫溫開口:“媽,你叫人來幫我把鞋脫了,進家得脫鞋。”

“嗨,這不是有媽呢麽?幹嘛還叫別人,媽給你換。”梅靜怪嗔,轉過來面向徐開慈,責怪自己兒子怎麽突然那麽見外。

她把長發掠在耳後蹲下身體,将徐開慈的腳拎起來,替他把鞋子脫掉。

在梅靜的記憶裏,徐開慈的腳不應該變形那麽厲害的。去年明明還沒有下垂那麽嚴重,怎麽今年才把鞋子脫了,他的腳就立馬往下垂,連放輪椅的踏板上都只是用腳尖點着,右腳更是難看,幾乎是用腳背蹭在踏板上。

“你沒好好複健麽?怎麽變形那麽厲害?”梅靜想幫他把腳擺正,但只要她一松手又恢複成原來的樣子。

徐開慈低頭一直看着梅靜,對自己這具身體倒是沒多關注,這會梅靜提起來也随便瞟了一眼。

“不管用的,您以前不就問過醫生了嗎?癱久了就這樣的,您沒必要放心上,我挺好的,都習慣了。”

這些話好像很管用,以前也用這些話安慰過寧望。可能說多了,也順便安慰了自己。

Advertisement

輪椅慢慢進到客廳,卻在拐角的根雕處重重地撞了一下。

徐開慈回來得太突然,家裏沒有一丁點準備。甚至沒時間讓家裏搬挪一下這些東西,可以讓徐開慈的輪椅順利地駛進去。

梅靜心疼地替他揉了好久,又慶幸還好不是尖銳的,沒磕破,只是淤青在所難免。

梅靜揉着揉着又想掉眼淚,咋咋呼呼地招呼人來趕緊把這根礙事的東西搬走。

她環顧一圈,發現這些東西還不少,讓底下的人今天趕緊把這些東西收拾了,該放哪裏放哪裏,總之要給徐開慈騰出寬闊的可以活動的空間。

徐開慈看着梅靜緊張的神情,本來想說不用的,他住了一年公寓磕碰多了去了,他早就習慣了磕碰,反正又不會疼,再加上他沒有那麽喜歡坐在輪椅上晃悠。可擡起頭來看到梅靜含着眼淚的眼睛,這些話又怎麽都說不出口了。

東西可以搬挪好解決,真正讓梅靜覺得為難的是徐開慈原來的房間在三樓,而以徐開慈現在的情況每一級臺階都是珠峰一樣的存在。

她咬着嘴唇思索再三,彎下腰摸了摸徐開慈的頭,為難地開口:“小慈咱們住一樓的客房行嗎?媽給你布置一下,還布置成你以前房間的樣子。”

“不用布置了,這樣就行。”

徐開慈是真的覺得都不重要,而且梅靜這樣太奇怪了,就好像要把這些年來沒能給徐開慈的愛要在這刻全部補上一樣。

沒必要,補不上的,他再也站不起來了,而這一切其實追根究底,也不應該讓梅靜來補償。

徐開慈不需要補償,他回來也不是來享受天倫之樂的。

徐開慈擡手蹭了蹭梅靜的腿,擡頭像還在上學那樣和梅靜開玩笑一樣地問她:“媽你對我什麽時候那麽客氣了?我又不是回來做客的,您這樣會把我吓跑的。”

他語氣變得有點嚴肅,又像是懇求:“就還是像以前那樣行嗎?不要想那麽多,也不要覺得難過或者愧疚,就把我當做您兒子,就只把我當您兒子。”

梅靜就像水做的一樣,聽完徐開慈說的話,又想哭,嘴才癟下來,徐開慈的臉就立馬拉了下來:“唉呀別哭了,我跟您說我現在可不能太緊張,不然會痙攣的,到時候難受的還是我。”

梅靜癟着嘴愣着,過了一會又笑了起來,捏着徐開慈的臉裝腔作勢地罵他:“怪誰?還不是怪你不好好複健,你看看瘦的,只剩把骨頭了都!”

徐開慈能回來,還有那麽大變化,梅靜當然開心,開心得連說話都變得無與倫比。

可真的到要幫徐開慈,梅靜又變得手足無措,扪心自問這三年,她喂徐開慈吃飯的次數一個巴掌都數得過來,更別說其他的更細致事情。

就比如現在徐開慈說自己困了想睡會,梅靜能做到的就是招呼保姆把徐開慈抱上床,再替他蓋上被子僅此而已。

她完全不知道應該幫徐開慈在關節處墊個墊子,也不知道要幫徐開慈把衣服褶皺拉平。

不,她不知道的還有很多,她不知道這麽軟的床根本不适合徐開慈這樣的人睡,更不知道過一會需要幫徐開慈翻個身。

不知道太正常了,梅靜這輩子可以算養尊處優,少女時期被全家疼着,後面進入影視圈後更加不需要她操心別的,就算是息影回歸家庭,也只需要做好徐太太。

就算不是這些,她也沒什麽義務去學怎麽照顧一個癱瘓病人。

徐開慈這件事,就算是對徐春晔來說,都是一場天大的意外。

徐開慈從公寓出來前早就預料到這些,他吃了比平時還多一倍的止疼藥。所以這一覺他睡得沉,後面那些細細密密疼痛和不舒服他也能壓得下去。

他在靜靜地等着徐春晔回來,其實心理陰暗點想,疼着反而更好。疼着就沒那個力氣去和徐春晔吵,又或者能讓徐春晔看到他的疼痛,他的不便,這樣徐春晔會不會也就心軟,就不會那麽兇了。

——

梅靜還在想要怎麽對徐春晔開口說這件事,從徐開慈睡着以後她就一直在想這件事。

中途也打過電話給徐春晔,可等丈夫接通電話,梅靜又怎麽都開不了口,只岔開話題問他今晚會不會回家吃飯。

這會天已經擦黑,離晚飯時間越來越近,梅靜的心就提得越來越高,白天打的腹稿這會早就忘記得一幹二淨。

門鈴響了好幾聲,梅靜就站在門口怎麽都不敢開門。一直到門外小聲地喊了聲:“阿姨,是我,我是程航一。”

梅靜高高懸着的心放了下來,又立馬提起來,他怎麽會在這裏?

白天梅靜不問徐開慈也知道,他和程航一肯定分手了。那這會程航一來這裏,算怎麽一回事?

在梅靜的心裏徐開慈早該分手了,她沒徐春晔那麽讨厭兒子的性取向,但也從心底裏覺得不應該這樣,至少不應該是程航一這樣小門小戶出來的孩子做徐開慈的伴侶。

現在兩個人分了手,徐開慈願意轉變願意回家對梅靜來說簡直是天大的好事。

她可不希望程航一的出現,又把自己的寶貝兒子拐跑。

梅靜把門開了一條剛夠自己進出的門縫,然後側着身走了出去,又死死地擋在門前,想一只護崽的老母雞,一點沒有優雅可言。

她抱着手緩緩開口,氣勢卻強得分寸不讓:“你趕緊走吧,這裏不歡迎你。”

程航一點點頭,唯唯諾諾地回答梅靜:“阿姨我不是來打擾我哥……不,徐開慈的,我知道他回來了有您在叔叔不會太為難他。我就是……有幾句話想和您說,或者和家裏以後會照顧他的人說。”

程航一怎麽都想不到徐開慈會主動回家,今天他坐在大巴車上,接到看護公司的負責人打來的電話,驚得一下子站了起來。

他重複确認好多遍,終于承認了徐開慈回家了的事實。

他覺得自己像暈車了一樣,突然覺得車子的天花板都在轉動,難受得他想吐。

怎麽就突然回家了,怎麽就突然心甘情願地回家了?

為什麽要回家呢?徐開慈明明就知道,徐春晔讨厭他的性取向,讨厭他的為人作派,他倆每次見面都要吵架,為什麽要回去?為什麽要回去受委屈?

程航一百思不得其解,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答案。

那就是徐開慈已經失望透頂,以後都不想再和程航一見面了,也不會再給程航一什麽機會了。

程航一覺得徐開慈真的挺狠心的,他篤定程航一讨厭徐家,害怕徐春晔,所以寧願自己委屈着也要回家。

這樣程航一就算有一天可以體體面面地回來,也不會有那個膽子去敲徐家的門,求徐開慈見他一面。

可世界上哪有那麽多篤定的事情,程航一也沒有那麽害怕面對徐家。

想要見徐開慈一面,這些情緒都可以被想念壓在十裏之外。

真的站在徐家的大門外,摁響門鈴也不是真的難如登天的事情。

難的不是摁響門鈴,難的是開門後你所有家人堆砌起來的大山看起來高不可攀。

梅靜的印象裏程航一就算不如兒子那樣無法無天,至少過去的幾年裏幾次見面都算不卑不亢,甚至還有點目中無人。

她還從來沒見過程航一這麽唯唯諾諾低聲下氣的樣子,再上下打量他一遍,還發現他襯衣已經發皺,臉上也有了倦容。也和印象裏那個随時精致又精神的小夥子出入很大,大到梅靜有點心軟。

她咳了聲嗽,強挺着态度說:“小慈爸爸馬上就回來了,如果你不想被他罵,你就長話短說,說完趕緊走,以後也別來了。小程,好聚好散這句話應該不難理解吧?”

程航一如獲大赦一樣,急忙擡起頭來重重點頭。話到嘴邊,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一下子話全都哽在喉頭,鼻子酸得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他重新整理好思緒,一條一條地交代着,一邊回憶,一邊交代,話越說越多,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

“哥他很多時候會說他右腿疼,要吃止疼藥,您別每次都喂給他,那個藥對他來說其實不好,他就是幻痛,您幫他熱敷或者按摩就好,他會緩過來的,實在不行再喂。”

“他感覺不到饑飽,所以您喂他吃飯,別一口氣喂太多,少吃多餐,吃完了還得幫他揉揉肚子促進消化。他有些時候想吃點味道重的,偶爾一兩次可以的,他吃藥嘴巴裏苦,吃點有味道的他食欲也會好點。要多吃蔬菜,這樣對他腸胃好。”

“馬上夏天了,他不喜歡穿襪子,您別聽他的什麽熱,他手腳長年都冰,襪子一定要穿好,而且穿着襪子就算痙攣磕到輪椅了也有襪子護着,不然他腳上就破皮了。”

“他有些時候脾氣不好,要麽不說話要麽發脾氣,您別和他生氣,他身體局限太多了有些時候心裏不舒服在所難免,您多陪陪他他一會就好了。”

……

每一句話都是程航一用了三年的時間摸索出來的經驗,現在要交代給梅靜,交代給徐開慈的家人。

他說得很難,巴不得直接用紙筆給梅靜寫下來,希望梅靜至少能聽進去一些。

這樣徐開慈換了新的環境也能盡快适應,才能過的舒服一點。

程航一每說一條,就覺得好像被刀割了一下。

明明不用說給別人聽的,明明徐開慈是在自己身邊的。

他覺得好愧疚,如果自己不去計較這些,如果自己早點看清自己,徐開慈在自己身邊明明都過得很好的。

梅靜一條一條地聽着,又聽得不是那麽專心,她很害怕這時候徐春晔突然回來,再和程航一撞上。

她擡頭看了眼天色,小區裏路燈都已經亮了,程航一再不走怕真的要撞上了。

她煩躁地擺擺手,準備下逐客令,“行了你走吧,我是他媽媽,該怎麽做我自有分寸。”

程航一還沒說完,那麽短的時間,怎麽可能說得完。他抽泣着想開口求梅靜能不能讓他見一見徐開慈,只是還沒來得及開口,梅靜就已經打算轉身回去了。

他看得見梅靜眼裏的不耐煩和不喜歡,生生把話又咽了回去。

在梅靜關門前,他一把拉住門把手,做最後的請求。

“不要讓他再受委屈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