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徐開慈早就說過他熬不下去了,可惜沒有人信他。不僅是和徐春晔吵架的那天晚上他說過,早在才出事不久,程航一帶着他去看過幾次心理醫生後,他就說過。

不是醫生水平不好,相反醫生水平很好,治療室也很溫暖。每次去醫生的助手都會很貼心地給他倒一杯熱果汁插着吸管遞到他面前,要是他說累了,偏過頭就能喝到。

可是他還是覺得沒意思,到了後面幾乎是醫生在唱獨角戲,他只是在落地燈下靜靜欣賞的觀衆。

欣賞着所有人是怎麽站在他們的角度,去勸一個殘疾人要怎麽重新熱愛生活,振作起來。

可是有什麽用?這些建立在科學角度上的疏導勸解,終究是站在一個旁觀的視角。而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人某些思緒本來就淩駕于科學和理性。

理性告訴徐開慈活着就已經很幸運了,要珍惜。可是他的身體,他的狀态在殘酷地提醒他。

——你活着對往後的幾十年裏,沒有任何意義。

每周一次的心理疏導,程航一都會親自把他送進心理治療室,然後在門外等着他。可是當他再一次莫名其妙沮喪的時候,他聽到程航一輕輕啧了一聲。再後來他聽到程航一小聲地在和誰打電話,發着牢騷說:“我哪知道?這已經是最好的心理醫生了,他不好我有什麽辦法?”

那天晚上兩個人躺在一起,中間隔着支撐徐開慈的軟墊。

徐開慈幽幽開口,對着枕邊人說:“程程,我覺得我有點熬不下去了。”

那天晚上已經夜深了,程航一困得不行,但是心裏清楚一會幫徐開慈翻身的鬧鐘就要響了。那會他還沒适應這樣的夜生活,每天被折騰得嚴重睡眠不足。

他翻了個身,意思意思地往徐開慈手上輕拍幾下以示安慰。

“說什麽呢,你會好的。你啊,就是心思重,成天瞎想。”

後面還是撐不過眼皮子,程航一沉沉睡去,只留着徐開慈一個人還在暗夜裏睜着眼睛。

——我熬不過去了。

——你會好的。

Advertisement

說不清到底是發自內心地期望,又還是睡意朦胧的敷衍。

總之沒有人信他真的不會好了,他們都覺得看了心理醫生,徐開慈就會好起來,一夜之間變成重度殘疾這件事就能在他這裏翻篇。

深夜間徐開慈重重地吐了一口氣。

算了。

從那夜過後,程航一發現徐開慈的脾氣收斂了很多,已經不會随意亂發脾氣,也不會莫名其妙地沮喪。

他開始主動吃藥,認真地定期去看心理醫生,治療結束後他自己按動操縱杆出來臉上也一臉平和。

再後來,他就不去心理醫生那裏了,他說他已經好了,去心理醫生那裏跑一趟怪累的,他懶得再跑了。

沒想到這次倒是所有人都信了,梅靜信了,外婆信了,寧望和盛觀南也信了。

就連日夜相處的程航一,也覺得他好了。

徐開慈說自己熬不下去了的時候,所有人都不信,他說他好了,所有人又都信了。

徐開慈覺得好笑,他天天和程航一對望,目光碰撞,怎麽連程航一都相信了呢?原來四目相對的時候,也不一定能從對方眼裏看到真心。只要他演技好,想騙也能騙得過去。

他看着程航一高興的樣子,也朝他笑了笑。

算了。

——

天色慢慢暗下來,病房裏只剩牆上的一盞小燈亮着,照在程航一和徐開慈的臉上,程航一能看得到徐開慈纖長的睫毛在輕輕顫着,如同在燈下翩翩起舞的蝴蝶。

他抱着徐開慈小心翼翼地将徐開慈轉過來讓他看着自己,還不忘伸手到被子裏将他的腿也正過來,就是這種姿勢不好再幫他把衣褲上的褶皺撫平。

他定定地看着徐開慈,忍不住在他幹裂的唇上啄了一下,“我信你熬不住了,可你也熬過來了,你已經熬了快五年了,再堅持堅持不行嗎?就像以前那樣,為了我,或者為了還關心你的人。”

徐開慈擡手推了程航一一下,幹瘦的手抵在程航一的胸口,被殘存的肌肉帶動蹭了幾下。

又努力地挪到嘴邊反手擦了好幾下嘴巴,或許是太用力,幹裂的嘴唇滲出一絲猩紅。他還是冷冷地看着程航一,一點沒有當初的溫存,他還說:“真的在乎我的人,就不會看我繼續那麽痛苦,也不會在我不甘願的前提下親我。你現在給我下去,我沒有前男友還可以爬上我的床這種癖好。”

這點程航一再清楚不過,徐開慈對前任有着非同尋常的冷漠。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被徐開慈的一個小前任知道了,不知道小前任是不是去過太多次徐開慈的那個小公寓,連開門的密碼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某天徐開慈帶着程航一回公寓,開了房間的燈看到小前任躺在床上,徐開慈直接用被子包着那個小孩就把他抱出門外。

關門,更換密碼一氣呵成,程航一都還沒反應過來,這個不算麻煩的麻煩就已經被解決了。

那天晚上他躺在徐開慈身下,笑着問徐開慈說:“你也太冷漠了吧?萬一把人家凍壞了怎麽辦?”

徐開慈不以為然地扯了一下嘴唇,“他又不是傻子,冷了自己不會走嗎?我沒有前任還能爬上我的床這種習慣。”

他一早就知道,徐開慈是個冷漠又高傲的人,只是程航一以為,自己會是那個例外。

可惜他不是,他現在也沒資格和徐開慈躺在一起,哪怕只是想當他的一個墊子都不配。

他将徐開慈扶正躺好,替他擺正四肢,又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墊着徐開慈下垂嚴重的腳。

這才灰白着臉從床上下來,他才剛從床上下來,徐開慈就立馬偏過頭去不看他。

還能怎麽辦,又不能爬起來把他趕出去,連推他一掌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選擇不看他,只能等他自己選擇放棄。

“那就算是聽你的,尊重你,不攔着你,那你總要吃點東西吧?伯母說你從昨晚就沒吃東西了,我看了一下桌上的東西也不适合你吃,我在家裏做了點,你起來好歹吃點行嗎?”程航一坐在一邊,很久不知道要做點什麽,最後瞟見放在茶幾上的保溫壺,這才又重新找到話題。

“不吃,我現在最煩的就是聽到吃飯兩個字,程航一你能不能安靜點,我趕不走你就請你閉着嘴行嗎?”

徐開慈覺得還是梅靜和徐春晔在的時候清淨一些,徐春晔只會拉長了臉一句話不說,梅靜雖然偶爾會哭兩聲,但是她這樣的,怎麽都會保持儀态,也就輕輕啜幾聲就歇了。

反正怎麽都沒程航一吵,不是說個沒完,就是哭個不停。

他說他自己是厚臉皮,還真的是對自己有了一個最準确的自我評價。

程航一聽着徐開慈沙啞的聲音,又一下子繃不住,眼淚說着說着就掉了下來。

“可是你會餓,就算不餓,你一會又要吐可胃裏沒東西你更難受,你聽聽你這嗓子,胃酸上湧很舒服嗎?你就算想死,也不能死前還自虐吧?你就吃點,你吃完了我保證今晚再也不說一句話了,我還能坐去沙發那邊,離你遠遠地不讓你心煩。”

程航一的聲音硬氣的時候很兇,可但凡一哽咽,聽着就特別軟。像只小貓爪一樣,不停地撓着徐開慈一潭死水的心。

徐開慈閉着眼睛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你最好說到做到。”

說着将胳膊微微擡起來。程航一看到他的動作,立馬又笑了起來,将他胳膊放下,眯笑着同徐開慈說:“不急,我把床搖起來喂你幾口溫水,你躺久了就這麽起來肯定要頭暈的。”

他繞到床尾,将病床緩緩搖起來,只不過沒有搖得很高,只是讓床頭傾斜一點,方便徐開慈進食進水,又不至于讓他頭暈惡心。

怕徐開慈坐不穩,他還把沙發上的靠枕也拎過來塞在徐開慈的身側,好讓徐開慈穩當地靠在床上。

多少還是有點頭暈,最近他血壓比平時還低一些,又将近一天一夜沒吃點什麽,這會還是難受得閉上眼睛悶哼了好幾聲。

一直到唇邊碰到軟軟的吸管,徐開慈憑着意識咬着吸管連喝了好幾口摻有葡萄糖的溫水才好一點。

“別喝了,這水好甜,一會喝多了嘴巴裏會發苦。”剛剛親吻徐開慈的時候,程航一好像嘗到他嘴唇上的苦意,想來嘴巴裏更難受。這會見他一口氣喝了好多,怕他過會會更難受,忙着把吸管從他嘴巴裏抽出來。

徐開慈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程航一端着保溫盒坐在他對面,整小口小口地吹着涼氣。

感受到徐開慈正在看自己,程航一擡眼把勺子遞到徐開慈嘴邊,“是排骨冬瓜,只不過排骨有點硬我沒盛來,就先吃點冬瓜。油都被我打了,一點都不膩,你試試。”

确實很清爽,冬瓜已經被炖得軟爛,不過比糊糊好太多了,至少還能看得到自己吃了什麽。這點徐開慈很滿意,不用程航一啰嗦,徐開慈就已經張開嘴将冬瓜咽進嘴裏。

程航一原先是不會做飯的,後面徐開慈出事以後兩個人暫住在外婆家那段時間,外婆手把手教了程航一。在外婆時不時一巴掌的教育下,兩個人搬回盛世藍灣後程航一的廚藝便大有長進,做的菜還幾乎都是徐開慈喜歡吃的。

今天也是掐定了徐開慈喜歡不會拒絕才故意多做了一點,果不其然,他裝在保溫壺裏的幾塊冬瓜都成功地喂進了徐開慈肚子裏,還喝了好幾口湯。

算難得的徐開慈溫和的時候,雖然還是不說話,但至少不抵抗,連程航一幫他擦嘴他也乖乖的。

偶爾因為吞咽困難也會皺皺眉,但還好都吃了進去,程航一就覺得今晚這趟不算白來。

就算一會徐開慈還會吐也好過胃裏沒東西幹嘔強,他白天聽到徐開慈幹嘔的聲音,簡直要心疼到想替徐開慈受這份罪。

徐開慈吃完東西程航一沒急着把他放下去躺着,反而又接着厚臉皮将徐開慈抱在懷裏,将手放在徐開慈的肚子上打着圈圈揉着。

“程航一是真的不要臉,你說了我吃了東西你就離我遠遠的,現在怎麽還不要臉地湊上來?”

程航一還接着揉着,嬉皮笑臉地回答徐開慈:“吃了東西要幫你消化的,你都忘了?還是你家裏人都不給你揉?”

徐開慈突然陷入沉默沒有接着和程航一掰扯。

這話他無法反駁,從回到家後,還從來沒有人幫他在飯後揉揉肚子,這些動作他已經很久沒有做過了,想想還有點久違。

不過他自己也沒說罷了,他自己都覺得麻煩,又何必去要求別人。

徐開慈被揉得很舒服,靜默中歪靠在程航一身上,聞着自己熟悉的味道,竟然有點困倦。

他眼睛半閉着,放下抵觸不着痕跡地享受着這一刻的溫柔。

他甚至覺得,如果這一刻放在兩年前,又或者是放在更早一點,會不會他就又能再熬幾年?

算了。

說這些有什麽用,沒有時光機讓他回去,他也說不出那些埋怨曾經的話。

昏昏欲睡的時候,他聽到程航一小聲地問他:“你以前是不是也睡不着,但是又不想別人操心,所以才學會了裝睡這一招?”

徐開慈沒說話,肩膀聳動了一下,找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靠着。因為肩膀的動作,胳膊個不受控制地動了幾下,在被單上留下沙沙的聲音,不過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他聽到頭頂傳來小小的笑聲,然後接着說:“難怪以前半夜會伸手過來摸摸我,我以為是你肌張力的原因,沒想到是湊過來看看我還在不在。”

徐開慈怔了一下,不敢再動彈,好像所有秘密都在今天被程航一揭曉。

他藏得巧妙,卻還是有被發現的那天。

那些恐懼和緊張在半夜時分尤其明顯,卻又強硬地被自己壓着,只敢借着痙攣伸手碰一碰枕邊熟睡的程航一。

還好還不壞,還有個人貼着他。

這是他所有熬不住的時間裏,唯一還能讓他再堅持的慰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