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只是內心難安想讓我回來,還是真的想讓我回來……”

一陣風起,把那些半人高的野草吹得簌簌作響。徐開慈垂着眼眸,鴉翅般的睫毛蓋住了他的眼眸。

說話的時候他腿微微顫抖,不知道是因為難過還是因為緊張。他說話的時候帶着一些鼻音,但聲音又很輕,輕得能被風吹走一樣。

程航一愣怔着蹲在徐開慈前面,将徐開慈顫抖着的腿抱在懷裏,一直到徐開慈恢複平靜。

可徐開慈一直未能平靜,他的腿像上了發條一樣一直在顫抖。程航一怕徐開慈的腳掉下踏板會扭傷腳踝,幾乎整個人都趴在徐開慈腿上。

他腦子好亂,怎麽都想不明白,心裏的琴弦一根接着一根斷裂,迸發出刺耳的聲音。以至于連徐開慈恢複平靜他都沒察覺到,只安靜地把頭搭在徐開慈腿上。

一直到徐開慈擡手覆在程航一的臉上,溫柔地蹭着他臉頰的皮膚時程航一才有了反應。不過程航一只是眨了眨眼睛,并未擡起頭來,更遑論說點什麽。他眼睛周圍塗過藥膏,這會風拂在臉上吹得眼睛涼涼的,有想掉眼淚的沖動。

“程程,在想什麽呢?”徐開慈指節挪動,盡量避開程航一的傷口,替他把剛從眼角流出的淚滴擦掉。

這雙手瘦骨嶙峋,如寒冬的枯枝一般,然此刻卻又輕又溫柔,讓程航一止不住的鼻酸。

“我在想,你為什麽會這麽說?難道你真的看不出我是真的喜歡你嗎?”

程航一自己也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那麽喜歡徐開慈。電視劇裏,動漫裏,反正不管是哪裏,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的時候,開始心動的時候,都會無一例外地好像周圍一圈都圍繞着鏡頭,來記錄這值得紀念的一刻。

更浪漫一點的少女漫畫或者小時候看得那些港臺劇,還會誇張地加上明媚的陽光,或者是爛漫的花瓣。

但這些都沒有出現在程航一的生命裏,在一起的這五年裏,從一開始的只是在一起試試,到後來覺得兩個人在一起也不錯,到現在的無法割舍。沒有任何時間節點,也沒有一剎那的醍醐灌頂。所有都後知後覺,以至于程航一反應過來的時候才會那麽難過,以至于現在才會覺得和徐開慈在一起的時間太少,才會想盡辦法要把徐開慈拉回來。

不怕好事多磨,唯怕真的見一面少一面。

這荒地上鋪滿了碎石砂礫,程航一蹲得腿麻,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還是抱着徐開慈的,下巴枕在徐開慈的膝蓋上。

野草淹沒程航一,從遠處吹來的風将眼角的晶瑩帶走,只留下靜默的四目相對,和不知該從何說起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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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朦胧的視線,程航一能看得到徐開慈薄唇緊緊地抿着,大概也是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程航一的這幾句話。

兩個人都不知道,為什麽上一次在這裏,還能緊緊相擁的兩個人,還能笑着互相說喜歡說愛的兩個人,會變成如今這般?

是不是年少的時候,愛意就總是能更容易說出口?

可是也才過了幾年而已,他們明明就都還年輕。

徐開慈大概是累了,翻挪了好幾次手掌都沒辦法把手心擡起來,只能用手背慢慢蹭着程航一。

他朝程航一笑了笑,恢複昔日的表情。

“程程,我愛你,我始終愛你。在你還沒有那麽愛我的時候,我就已經很愛你了,或者說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我到底什麽時候那麽愛你的。我一直在說謊,說我只是不想輸,說你是我最後的籌碼,說到最後連我自己都相信這句話是真的。可有一件事我沒說謊,當初我和徐春晔吵架的原因,的确就是因為他看到我和你手牽手走在街上,他給過我機會,說只要和你分手,前面的事情他可以既往不咎,我還能回家。”

徐開慈微微哂笑,“……後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沒答應。我一開始以為我只是嘴硬,甚至你都回到我身邊了,我都一直覺得這只是我不肯低頭的借口。嗐……算了,現在說這些好像沒太大意義了,總之我不太能……”

徐開慈的手從程航一的臉頰上掉落下來,無聲地砸在腿上,然後瑟瑟縮縮地動了兩下。程航一松開緊緊抱着徐開慈的手,然後将手伸向徐開慈。

指節碰撞後是眷戀的緊緊相握。

正如徐開慈說的,現在來說這些沒有什麽意義了,程航一已經一點都不在乎徐開慈在那場争吵裏到底說的什麽,更不在意徐開慈當初為什麽要讓他帶着愧疚留下。

這些徐開慈不想說,程航一也不想追究,現在對程航一來說,更重要的是要怎麽讓徐開慈相信自己,要怎麽讓徐開慈回心轉意。

不遠處的枝丫上有幼鳥在叫,弱小的聲音叫個不停,一直呼喚着不知何時歸來的家人。

程航一想說點什麽,話到嘴邊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不知該如何回應,回應那些被徐開慈隐藏起來,又在烈日樹蔭下宣之于口的愛意。

或許說程航一一直知道這些愛意,只是他自己一直刻意去忽略。也許就像徐開慈說的,那麽長的時間裏,程航一都覺得自己已經仁至義盡,自己犧牲得夠多,所以才能心安理得地去享受,去忽略這份愛意。

以至于現在想要回應的時候,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程航一鼻翼翕動,擡手用力地搓了一把臉,擠出一個好難看的笑容對徐開慈說:“我也在撒謊,還記得我們分開前我去北京的那次嗎?回來你問我為什麽皮膚那麽幹燥,我說北京的氣候就這樣。其實不是的,你幫我買的那些東西我都沒有用。一直到我搬出盛世藍灣,搬離你替我建好的溫室,我在青旅的那段時間我整理行李的時候我才看到那些東西。”

那個不大的袋子裏裝滿了程航一可能會需要到的東西,小到一支蚊蟲叮咬的藥膏都考慮在裏面。

這麽長的一段時間裏,程航一都把這些當做理所應當,甚至很多次因為回程的行李太多不夠放直接把這個袋子扔在酒店。

後面一個人住在外面,收拾過太多次行李,程航一才突然後知後覺地發現,同徐開慈在一起的這幾年裏,好像自己每一次說走就走的時候從來都不用考慮行李的問題,只要他想走,那個行李箱裏總能涵蓋他出行所需要的任何東西。

無論是吵架賭氣離家出走,又或者是出差需要,這個行李箱好像随時待命樣,可以包容程航一的每一次需求。

行李箱不是活物,背後能做這些的,只有這間家裏的另一位男主人。

愛情從來不是某個節點,某個瞬間。

它是一日三餐,是日出月落,是細水長流。

是程航一蒙着眼睛刻意不去看的所有細節。

“我知道你愛我,一直愛我,從你替我準備的這些東西,到你回家替我的謀劃。所以那麽愛我的你,真的不願意再回過頭看看我嗎?那次跳進溫泉池裏,被我救了上來你不是就答應過我嗎?會好好活着,會再試試看。所以這次也當是為了我,再給我一次機會也不行了嗎?你為什麽會不知道呢?明明你也清楚,我真的希望你回來,希望你和我在一起。”

程航一擡頭看着徐開慈,眼底滿是期許和歉意。這些話多少都帶着撒嬌和耍賴,就賭一個徐開慈會心軟,會不舍。

……

大概是有些許的松動吧,徐開慈把頭偏朝一邊,很久不說話,只看着樹上的那個鳥窩,又看向這一片一眼望不到頭的荒草。

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這些野草還沒有那麽高的。那會的他還能一邁腿跨三級臺階,還能在那個無人看管的天臺上任程航一蹦到他懷裏,然後自己輕輕松松将程航一抱起。

他還記得那天的相機裏,拍了好多風景照,後面程航一來了以後兩個人還拍了好多傻乎乎的自拍,無一例外都是情侶們慣用的那些姿勢和表情。

良久之後徐開慈轉過頭來,他沒去看程航一,只低頭盯着自己看。

看自己蒼白沒有血色的皮膚,露着半截的小臂上還埋着偷溜出醫院那天新換的留置針,一小段透明的膠管裏新鮮的血液已經變成暗紅色,在蒼白的皮膚上尤其惹眼吓人。

順着青綠色的血管一直往下,是他再也無法自由張開和使用的手指。他們原本修長靈活,從這指尖傾瀉而出的樂曲何止一兩百首,用這雙手贏得的掌聲多到數不過來。

先前不想說的話,不單單是對程航一的喜歡,更多還有他到現在也找不到存活下來的意義。

人這輩子又不是單單只有愛情。準備行李,包容伴侶這些事換誰都能做。要是無恥一點枕邊人可以常換常新,但自己呢?這輩子難道只為伴侶活着?如果真是這樣未免太無趣,太卑微。

程航一的指尖還在輕輕地觸碰着徐開慈的手,徐開慈越看越難過,明明只要他能伸展手指,兩只手就能握在一起,但自己卻怎麽都無法動彈。

他聳動肩膀,慢慢将胳膊往後移了一些,将兩只手的距離拉開。

“程程,如果單單是為了你,那我接下來的人生意義難道就只有你嗎?我剛剛說我不知道,不單單是對你的懷疑,還有很多你這輩子都無法體會的原因,我的意難平太多了,多到我很多時候甚至覺得你愛不愛我,已經不是最重要的原因了。你後知後覺的這些事情,換個人也可以替你做,可是我已經沒辦法再去做更多的事情了。”

明明是很輕很虛弱的聲音,卻像炸雷一樣在程航一的腦子裏炸開。

确實,從徐開慈出事以後,程航一就從來沒有将徐開慈別的想法納入考慮的範圍,他考慮的一直都只有徐開慈身體好不好,要是不舒服會不會被他的家人知道。

仔細想想,這幾年裏徐開慈好幾次情緒上的崩潰,其實更多是他自己無法接受自己,而不是這些淺薄的情情愛愛。

明明這些都該要顧忌,要安慰的,卻被程航一或者是每一個人忽略。

明明,徐開慈也應該站在鮮花和掌聲前,而不是困于輪椅上圍着程航一惶惶不得終日。

這麽一想,突然就能理解為什麽徐開慈會想盡一切辦法,哪怕是像他說的,用道德綁架的方式也要留住程航一。

在前途盡毀,家人抛棄後,這一點點愛算得上他最後一片浮萍。

所有的細枝末節全都連了起來,變成一根淩厲的鞭子,不停地抽打着程航一,疼得程航一長長地呼了幾口氣。

他站起身來彎下腰用力地抱住徐開慈,“你的家人沒有放棄你,讓我來見你最後一面的是徐春晔,過去的這幾年裏你媽媽也在時時刻刻關注你的健康,你沒有被抛棄,只是他們不知道要怎麽和你相處。你也不是毫無意義,你作的每一首曲子,盛觀南都靠它拿到了獎。你坐在暗處,可你的曲子已經替你贏得該有的所有榮譽。”

松開懷抱,程航一沒有直起身來,他低頭親吻徐開慈。帶着青草的氣息,并着夏日的溫暖和自己衷心的喜歡和崇拜。

在程航一心裏,就算現在徐開慈虛弱,殘疾,他也依舊是程航一的小神仙,他從來不是沒有意義的人。

“而你對我來說,本身就是意義獨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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