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孟新辭到醫院的時候程航一正和徐春晔吵着,或者說是程航一單方面輸出,徐春晔偶爾紅着臉粗着脖子反駁的那幾句沒有什麽實際用處。反而他越是抵抗越是怒斥,程航一手上的力氣就越大,幾乎是抵在了徐春晔的喉嚨處,到了後面徐春晔連呼吸都成問題,結結巴巴地呵斥程航一松手。

這樣下去別說徐開慈能不能平安從手術室裏出來,難說徐春晔搞不好都要進去了。一邊是多年朋友,一邊是恩師,孟新辭只覺得腦子嗡嗡響。

斜眼間徐春晔看到了站在旁邊作壁上觀的孟新辭,艱難地對着他嘶吼:“你是死人嗎……還不趕緊把他拉開!”

孟新辭皺着眉湊到兩個人跟前,也不像要拉架的樣子,只懶散随意地敷衍一句:“行了,松開吧,再下去你哥沒出來你就被帶走了。”

程航一眼裏滿是血絲,衣服還潮着,先前徐開慈的血漬已經暈開,這會整件衣服,連同他的臉都不太好看,髒兮兮的。配上他現在這副表情,像在存心鬧事一樣。匆匆從他身邊走過的醫護人員不免都要多看兩眼,又神色慌張地立馬走開,生怕程航一真的鬧起來。

孟新辭本不想多管,确實心裏也氣得不輕,但怕回頭真的有安保人員過來這件事再鬧大點對誰都沒好處。

無奈只能上手把兩個人拉開。才把兩個人拉開,徐春晔好像找到幫手一樣,氣都還沒喘勻,就伸手指着程航一,臉紅着半天吐不出一個字,看樣子簡直要把程航一生吞了一樣。

程航一今晚是真的已經氣到喪失理智,所有對徐春晔的尊敬或者是懼怕都被抛諸腦後,現在只剩滿腔的怨恨。徐春晔指着他,他也瞪大了眼睛冷冷地看着他,要說還有最後一點理智,那就是對面這個男人在法律上還是徐開慈的父親,要是真的動起手來未免太難看。

從徐開慈的角度上,程航一還給徐春晔保留着最後一點尊嚴。

“行了!鬧夠沒有!都是有頭有臉的人,在醫院裏這樣很長面兒嗎!下次這種事情不要再他媽的打給我,我丢不起這人!要是再打給我,我會順手一起打給我認識的幾個狗仔,讓他們來看看著名的徐大導演是背地裏是怎麽樣一個人!”

兩個人還僵持着,孟新辭突然吼了起來,或許,更多這句話其實是罵給徐春晔聽的。

孟新辭面朝徐春晔,那種冷漠都譏笑的表情全被徐春晔看在眼裏,他本來這輩子就是一副冷冰冰的死人樣,生氣的時候這頭氣勢連徐春晔都愣怔了一下。

趁着徐春晔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孟新辭一把拉住他,随即對程航一說:“你也他媽的給我安生點,自己冷靜冷靜,快三十的人了,還能在公共場合鬧起來,這些年的素養都進狗肚子裏了。”

話雖然這麽說,但是不像剛才那麽兇,程航一不是,更沒那個精氣神和孟新辭鬧,他垂着眼眸轉身有氣無力地罵了句:“滾吧,我自己呆會。”說完再不管身後的徐春晔,徑直地走向手術室,然後靠着牆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像雕塑一樣不再有別的動作。

孟新辭強硬地拉着徐春晔往外走,卻被徐春晔掙紮開,冷着臉整了整自己的衣衫,“我沒有說過我要走吧,孟新辭你今天膽子也太大了!竟然和外人合起夥來氣我!你還敢打給狗仔,誰給你的膽子啊孟新辭!”

孟新辭被這句話氣得反倒想笑,這個時候反而沒什麽罵不罵的,只冷冷地如實陳述:“老師,我只是我,除了萬均修,任何人對我來說都是外人,包括您。這件事嚴格算起來是你的家事,我才是那個外人,是你先打電話讓我回來把我扯進來的。現在你當然可以呆在這裏,但是我覺得徐哥醒過來應該也不想見你吧?那你呆在這裏的意義是接着被程航一按在牆上動彈不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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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晔一下子呆呆站在原地,今晚好像每個人都不一樣了,每個人都在超出他預想,每個人都在或明或暗地忤逆和反抗他。

關鍵是,徐春晔覺得自己還沒有任何可以反駁回去的話,特別是程航一的那幾句問句,每一句都紮心,一直到現在他都還沒緩過來。

以至于現在孟新辭問他呆在這裏的理由是什麽,他都會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沒有理由和立場留在這裏。

明明他才是徐開慈的父親,明明那張告家屬單上應該是他簽字的。

孟新辭剛從片場趕來,鼻梁上還挎着副細框眼鏡,他伸手扶了一下眼鏡,如蝶翼般的睫毛閃了幾下,他還是那副漫不經心又充滿譏笑的樣子,又一把扶住面色青白的徐春晔,“走吧,我先送您回去。”

兩個人走到拐角處都不約而同地往手術室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手術中的燈還亮着,程航一背靠在牆上,身影藏于一盆綠植後面。

明明只不過數十米的距離,徐春晔突然覺得隔得好遠。

隔着跨不過去的溝壑,隔着未知的生死。

等出了醫院,孟新辭的腳步反倒慢了下來,帶走不走的樣子,鏡框後的眼睛像是在尋找着什麽。

終于在花壇下孟新辭找到一條長椅,也沒管髒不髒他一屁股坐在長椅上,長長地嘆了口鼻息。俊美無俦的一張臉冷冷地看着徐春晔,鏡片背後有徐春晔從未見識過的冷漠。

徐春晔不明白他要做什麽,正要開口的時候孟新辭拍了拍旁邊的空位,讓徐春晔坐下聊聊,說着還給徐春晔遞了根香煙。

徐春晔煙瘾不大,幾乎沒有,但他覺得今晚确實需要一根香煙。他接過孟新辭遞上來的香煙,一臉陰沉着坐在孟新辭旁邊。

待點着後他深深地抽了一口,無力地垂下頭看着腳面前彈掉的煙灰。孟新辭一手夾着煙,一手在手機屏幕上劃拉不知道在找什麽。

“小孟你還記得你爸嗎?”指尖的香煙明明滅滅一直到燃盡,徐春晔不知道從何開口,找來這麽一句摸不着頭腦的話作為切口。

徐春晔很少會關心孟新辭的私事,這個問題在這個時候問出口怎麽聽怎麽荒唐。孟新辭覺得好笑,看了眼徐春晔,挑着眉說:“早就不記得了,他一直不怎麽回家,我對他還真沒什麽記憶,最深的一次還是萬均修帶我去給他掃墓來着。”

那些記憶太遙遠了,對孟新辭來說已經由難以言說變成了可以輕飄飄帶過的一句話。

反倒是這幾年,明明日子還是三百六十五天組成的一年又一年,卻讓他覺得周遭發生的事情太過不可思議。

他把手機遞給徐春晔,認真地看着他說:“我記不記得都不重要了,反正他已經死了。但你和徐開慈不一樣,他還活着,您也還活着。”

手機裏是一段小視頻,徐春晔接過手機顫抖着點開,是還在大學裏的徐開慈。

是他見不得的那副模樣。

一頭長發都快到腰間,穿着花裏胡哨的衣服,眼底閃着自信得近乎驕傲的光芒。

是他從未見過的那副模樣。

他坐在臺上,腿上放着他的二胡,動人的旋律從他指尖傾瀉而出。仔細辨認的話,能看到徐開慈指尖破了一點,在不甚清晰的畫面中,已經能看到他手指有兩道殷紅的痕跡。

徐春晔還從來沒有見過徐開慈那麽認真的時候,或許也有過,大學期間他偶爾回家的時候也會練琴。但徐春晔只覺得刺耳,覺得徐開慈在存心和他作對,明明知道他不喜歡這個,還在家裏練琴惡心他。

一開始他都會直接推門而入打斷徐開慈,到後來徐開慈索性連家都不回,他也只當落個清淨。

可能是從來沒見過徐開慈這樣,又或許是太久沒有見過徐開慈還健全的模樣,徐春晔盯着手機來來回回地看了好多遍這個不到一分鐘的視頻。

頭頂孟新辭不疾不徐的聲音傳來,“這是我上大二的時候的事情了,他有一個很重要的比賽,拉着我們聽了快一周吧,每天下課就租場地一直練。你看到他手指了沒,拍這個視頻的時候已經全都破了,我們看着都覺得疼,但是他好像沒什麽感覺一樣,一遍一遍接着練。”

徐春晔還看着那段視頻,他還未曾好好看過徐開慈,至少沒看過他這麽神采奕奕的時候。

上一次那麽認真地把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徐開慈身上的時候,還是他徐開慈剛回家那段時間。看到他冷汗涔涔而下地躺在床上,覆在被子上的手蜷成一團,瘦得能看得到腕關節異常明顯,甚至稍顯扭曲。

徐春晔突然覺得很難受,分不清到底是上一次這麽仔細看徐開慈難受,還是時隔那麽多年再一次看到神采奕奕的徐開慈難受。

分不清,不相上下,都能讓徐春晔覺得胸悶難當。

他啞着嗓子開口:“那後來呢?”

“後來?”孟新辭微微嗤笑一聲,“後來他贏了呀,好像是他們那一屆裏最先拿到那個獎的學生吧,還挺厲害的。音樂上的事情我不太懂,不過他應該把那個獎杯拿回家了,您沒看到嗎?”

徐春晔啞口無言,半晌說不出來個答案。這輩子成名之後一直都只有他眼神威懾地直視別人,還從來沒有一次是他眼神飄忽不定地想要躲開。

孟新辭伸了個懶腰,長長嘆口氣接着說道:“您知道嗎,我第一次知道您很有名氣不是徐開慈告訴我的,相反是我在網上查到的。他當初讓我去您手底下兼職,也只是随便介紹了兩句。”

回憶起以前孟新辭覺得挺有趣的,發自內心地笑了起來,“徐開慈這個人挺張揚的,我第一次見他就覺得這個人和我絕對是兩個世界的人。可那會我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他的自信是來自于他的外貌和他的家世,畢竟能在上大學的時候就能在這寸土寸金的地方擁有自己的一套房子,要是我我也尾巴翹到天上去。”

忽然間孟新辭忽略掉徐春晔飄忽不定的眼神,一臉凝重地看着徐春晔,連語氣也變得嚴厲:“但後來接觸多了,我才知道不是這樣的。哪怕沒有這張皮囊,沒有那套房子徐開慈仍舊可以以他的才華吸引別人。不知道他有沒有在你面前說過他自己有多厲害,但是他真的很厲害,如果不是您造成的這些意外,我覺得過兩年別人介紹你們父子倆的時候說的不是徐導的兒子徐開慈,應該是這是徐開慈的爸爸,是個導演。”

“他從來沒有覺得您給他帶來多少光環,也不覺得要靠您他才會有一份出路。他有他自己的底氣,也一直不後悔地堅持着自己的選擇。說到這個,老師我相反想問問您,您會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徐春晔想毫不猶豫地回答孟新辭,說自己不會,他一向固執,但每一次固執都能換來一份贏面。所以為什麽要後悔?

他曾經固執地非要放棄穩定的職業投身進這個圈子,後面證明他成功了,他是對的。也曾經固執地非要追求梅家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後來伉俪情深數十載,甚至梅靜都能為了他退居二線。

可這些都和徐開慈無關。沾到徐開慈,徐春晔沒有辦法拍着胸脯地說出自己不會。

孟新辭話很少,他是每次開口的時候牙齒和舌頭都要商量一圈的那種人。所以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把鑿子,一點一點地鑿開徐春晔的固執,将他的羞愧全都展露在風中,展開在這混着血腥混着消毒水味兒的夜空下。

“會不會後悔自己沒有去看一場徐開慈的演出?會不會後悔沒有看到徐開慈的成績?會不會後悔沒有接納他的愛好,他的取向,哪怕就像對我這個外人一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會不會後悔自己對他抱有成見,從來沒有抛開這些去好好看看他,去看看你兒子其實有多優秀。”

徐春晔被這些問題問得啞口無言,心裏緊緊繃着的那根線突然斷成好幾節。他彎下身子将臉埋進手裏。

此刻他不是赫赫有名的徐大導演,他只是一個失敗透頂的父親。

孟新辭冷漠地看着肩膀在顫抖的徐春晔,将手機收了回來,又恢複到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給徐春晔的司機打電話讓他把車開過來。

而後站起身來雙手插兜看着徐春晔,“以後您還是我敬重的恩師,只不過您的家事您不用再打電話給我,我也不會再為了這種事情從片場趕過來,當然也希望再也不要有這種事情發生了。我想現在您也不想看到我,所以送您回家這種事還是由專門的人負責就好。現在我要去看看我的朋友,躺在手術室裏的,還有被你扇了一巴掌的。”

披着夜色孟新辭将自己新買的一包煙和打火機扔給徐春晔,再沒管坐在椅子上顫抖着的徐春晔,轉身走進燈火通明的醫院大樓。

走廊盡頭程航一已經直接蹲坐在地上,頭埋在膝蓋中縮成一團,孟新辭走到他面前揉了揉他的頭發。

“要不要帶你去塗點藥,你看你這手,還好意思說自己是拉小提琴的呢。”

程航一沒站起身來,只用力地搖搖頭,啞着嗓子說:“我要在這等他,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來。”

想到還在手術室裏生死未蔔的徐開慈,程航一擡起頭來往手術室深深地瞥了一眼,那陣鑽心的疼痛又鋪天蓋地地襲來。

他仰着頭淚眼婆娑地看着孟新辭,“孟新辭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那麽怕過,從你們走後我腦子裏就一直在想,想他好了我就和他永遠在一起,這輩子都陪着他保護他,再也不和他分開。可是我也在想,萬一他沒能出來……我要怎麽辦?”

見過程航一哭得歇斯底裏過,也見過程航一不可一世昂着頭走在校園中,還見過方才他目眦欲裂地怒視着徐春晔。

唯獨沒有見過他這樣縮成一團,害怕到渾身顫抖。

孟新辭不鹹不淡的臉上也有動容的表情,他也蹲了下來,雙手鉗着程航一的肩膀。

“別怕程航一,你要比你想象的都要堅強一些,至少要到徐開慈好起來以前,你都要堅強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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