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去街道辦接受批評教育的是王智鄂。許衍生本來想自己過去,但想想那幾百萬的損失,實在提不起精神,便委屈了王智鄂受一趟苦。
許衍生坐在辦公室裏,正聽幾個經理彙報廠裏的損失及對幾個肇事員工的辭退及索賠方案,電話又響了,一看是他老媽。他苦笑,一定是被她知道了昨晚火災的事,瞞不住了。他接通電話,嗯嗯啊啊地搪塞,被問到損失時以一句還不知道敷衍了過去。不然能怎麽辦?總不能告訴這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廠裏一夜燒了幾百萬吧。
他點煙,緩緩地讓自己埋進煙霧裏。
幾個經理還在審視他的表情,不知道是不是要繼續說話。許衍生從煙霧缭繞中看他們,深深地吐了一口氣。幾個經理不敢輕易開口,他看看他們:“基本情況我清楚了,至于辭退名單,我手上還有一些人,晚點一并給你們,一起處理。”他心裏的名單,其中包括了王文文。
法務經理和人事經理交換了一下眼神,誰也不先開口。
許衍生站起來:“我先出去了,下午回來再說。”
其實,他沒什麽事,只是想出去走走,廠裏空氣實在太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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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衍生剛上車,王智鄂的電話又打進來了,讓他帶上公章去街道辦簽字,說是要責任人簽消防承諾書。
許衍生想罵人,卻找不到人罵。又上樓去拿了公章,再下樓,再發動車子,出發。
世事就是那麽巧。許衍生正上到二樓,前面一個高挑的女子正在上樓,還聊着電話:“沒留電話。真不用了,昨晚我有事先走了,人都沒看清,哪知道帥不帥好不好。謝謝了,真不麻煩你們。”
如果許衍生現在心不煩,如果那人說的不是顯而易見的關于男人的話題,他不會怒火攻心。他大步上樓梯,皮鞋在老舊的樓梯發出沉悶響聲,他三幾步便越過了那人,擦肩而過的那瞬間,還是忍不住側頭瞥了她一眼。如他所想,谷麥還是戴着眼鏡,戴着口罩。只是她眉眼清新,顯得他愁眉緊鎖的樣子分外難看。
他欲言又止,最後大步上樓。谷麥看着許衍生的背影,愣了一會兒。她還沒給他臉色看,他先一副要死不活的鬼樣子,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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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戴着眼鏡虎視眈眈的胖女孩的監督下,許衍生在那幾份材料上簽了字,蓋了章。
待那胖女孩把資料收走,許衍生站起來,正要走,那胖女孩又說:“張處剛才說他馬上從區裏開會回來,讓你們二位等等他。”
許衍生看了一眼表,快11點了,但只能又坐下。
王智鄂站起來:“我先去去廁所。”
胖女孩丢下一句話:“那你們在這裏等等吧。”說完拿着資料也出了去。
許衍生一個人坐在會議室裏,喝了半瓶礦泉水。
沒過一會兒,門被推開,許衍生心想是王智鄂回來了:“再等十分鐘,人還沒回來我就走了——”話音突然頓住,來的并不是王智鄂,是谷麥,手裏還拿着筆和筆記本。
谷麥在橢圓會議桌的對面坐下,語氣冷淡:“張處已經回來了,等會兒就上來。”
許衍生不知道此刻是什麽心情,按常理他不應該有開心的情緒,但此刻他竟然心裏有些暗喜,說不清道不明。他又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水,水是胖女孩遞過來的,大概是什麽扶貧山區的品牌,喝着一般。正想說話,谷麥手機又響了,他看到她看了他一眼,還是接了電話:“子琪。”
許衍生別開臉。
“在忙呢,晚點再聯系。對,那邊剛才是給我打電話了,沒有,沒看上。”
許衍生覺得就算他是個傻子也能知道谷麥在說什麽,為了不擾人好事,他決定出去走走。他正想站起來,張處卻推開了門:“都在呢,诶,不是說王總也在?”
許衍生剛剛擡起的腿又重新放回原位:“他上廁所了,等會就來。”
谷麥見了張處,站了起來:“張處。”
張處看看許衍生,放下手裏的資料,自己坐下,又示意谷麥坐下:“今天早上區裏的會本來不涉及你們正豐廠,但是因為昨晚的突發情況,今早的會議臨時加了一個議題。許總啊,現在是敏感時期、特殊時刻,怎麽能出這樣的事呢?”
許衍生點頭致歉:“讓領導們費心了,我們會加強管理,絕不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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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場教育會冗長而無趣,張處官小威大,一旦開啓說教模式就沒玩沒了。一個多小時裏,許衍生已經抽了三根煙,王智鄂上了廁所又回來喝了一瓶礦泉水,期間又去了一趟廁所,而坐在最遠處的谷麥手裏的筆記本已經畫滿了無意義的小花小草。
許衍生覺得啥都能忍,政企關系嘛,始終是政字主動,企字被動。他一聲不吭,又點燃了第四根煙。谷麥戴着口罩,在後面咳了一聲,他讪讪然地放下煙,試圖打斷張處,結束這對他而言意義不大的說教:“張處——”
張處眉毛一掃,突然來了一句:“許總,別沉不住氣,你還年輕,要是你爸在,正豐廠肯定不會出這樣的事情——”
許衍生的眉毛一下子鎖得更緊。
王智鄂畢竟熟悉許衍生的脾性:“這次是意外,許總在我們廠裏的管理一直抓得很嚴,唉,都是那幾個小兔崽子,沒管住嘴,也沒管住腦子,給領導們添麻煩了。”
給領導添哪門子麻煩了,燒的可是股東們的錢。許衍生積了多日的無名火越燒越旺,自己都覺得腦袋嗡嗡的。他拿起茶幾上的車鑰匙:“張處,我還有事情得先走了,有什麽你和王智鄂說,我們遵守領導的指示。”
話雖說的客氣,但行為舉止一點都不客氣。會議室裏剩餘三人看着許衍生大步走了出去,面面相觑。
王智鄂沒想到許衍生突然來這麽一出,不知道該維護張處的權威還是該追出去,想了想向張處道歉:“張處,發生這樣的事,我們廠損失不小,許總也是太着急上火了,情緒不是沖着您,請您一定原諒啊。”
谷麥看了看張處,感覺自己這個角色若再留下來更尴尬:“張處,我先出去接個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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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麥當然是沒有電話要接。她下了一樓,已經快12點了也是該吃飯的時候了,大不了她等會兒給張處打個電話,就說她有事走開了。
卻在花壇邊看了在一旁抽煙的許衍生。
她看看他,他也看看她,都不說話。谷麥想的是,許衍生突然發這些無名火,在她這種早已習慣體制內謹小慎微那一套的人看來,既愚蠢,又幼稚,又混賬。許衍生想的是,其實她也一樣有別的備選人選,卻是她把他罵得狗血淋頭,不該是他更委屈嗎?
兩人互相冷冷對視了幾秒,他先開口:“王智鄂呢,還沒下來?”
她冷淡:“不知道。”應完便往前走,目的地是食堂。
許衍生把煙頭扔在一邊的垃圾桶的小石子之間,也沒細想,跟了上去。他今天發的無名火中,如果細心挖掘其原因,一定不止那幾百萬的損失,也不止張處不識趣地談及他心裏的忌諱,肯定包括她拉黑他還透露出她另有人選所帶來的郁悶:“說完就走,罵完就拉黑,谷主任的風格挺一致。”
谷麥丢下一句話:“惡人先告狀。”說完便自顧往前走,見他還亦步亦趨,停住腳步,定眸看他,“別跟着我。”
“這條路不只是你們公職人員能走吧,普通百姓就不能走了?”許衍生看着她,她今天是淡淡的妝,一樣好看,“我總算明白谷主任為什麽這麽對我了,官當久了,習慣了高位意識,習慣了蔑視我們這些小民?”
“不要玩文字游戲,也不要颠倒黑白。”
“行吧!”許衍生正想繼續說話,王智鄂卻在十幾米遠處叫許衍生:“走吧?”
許衍生揮揮手,稍稍提高音量:“你先走,我還有事要和谷主任談。”
王智鄂看他們的眼神充滿了狐疑。四十多歲的男人嗅到了一絲八卦的氣息,但他還是應聲:“行,那我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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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麥并不覺得自己有什麽需要和這位許廠長再談的,她看王智鄂已經轉身去了停車場,再看向許衍生:“許總需要談什麽?公事在上班時間到辦公室談。”
許衍生說:“依法依規,程序正當。”
谷麥眼神裏寫滿了疑問。他這是腦抽抽了?
“行政執法不應該是這樣嗎?你要給我下個渣男的定義,也得先走足程序。”
谷麥看他:“許廠長真是比誰還懂得上綱上線。”她的表情鎮定冷靜,心裏卻被羽毛拂過,微癢,作亂。她好像被他誤導了,心裏有道聲音在催促她,讓她聽他的解釋。她搖頭,可不能昏了頭。她繼續往前走:“我沒時間聽你胡扯。”
許衍生的聲音卻追在後面: “那晚你讓你那個朋友去審查我有沒有去劇院,說明你也想要一個答案,對嗎?”許衍生也是過後才想明白,如果她對他全然無感,根本沒必要再讓人窺探他的動靜。這至少說明她不是對他完全無動于衷。
谷麥沒想到他能認出朱子琪,畢竟他們之前只是在酒吧裏見過一面。她定了定神,不打算讓他自我感覺太良好:“我朋友只是剛好對音樂劇有興趣。”
許衍生說破真相:“她只待了十五分鐘,十五分鐘裏她打量了我四五次,而不是看劇。”
谷麥一下無話可說,笨蛋朱子琪做事不懂得不落痕跡嗎?她正想作最後掙紮,許衍生又說:“其實我也打量了她一次。我一開始以為來的是你。”
谷麥忽然就覺得自己幾乎要被這個臭男人說服了,他一定是試圖通過陳述他的落單,設法轉被動為主動,她提醒他:“前一晚你先爽約了,所以,這叫因果循環。”
她壞心地想,更直接的說法叫惡有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