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九點不到,許衍生還在花店付賬時,收到了谷麥的微信。遣詞看上去很平和,看不出她是否有期待感:“我差不多好了。”
許衍生付了錢,讓花店老板把花束放到車後座,回複她:“現在過去。20分鐘。”很好,在谷主任心裏,至少現在他被解封了。
谷麥坐在辦公室裏,開始有微微的焦灼不安。她去了女廁,重新梳了頭發,想了想,又放下,紮了個馬尾。三分鐘後,又從包裏翻出口紅,再次去女廁,對着鏡子細細描繪自己的唇。
她輕輕捧臉,看着女廁裏那面老舊的鏡子裏的臉。從普遍意義上來說,她的外表當然算好看,但在她和許衍生互相了解的層面上,目前她對他而言也僅僅只是好看而已,除了好看,在她身上還足以吸引許衍生的特質還有什麽?她不太确定。
她把唇膏放回包裏。還有五分鐘,許衍生就到了,她得調整自己的情緒,好在他面前表現更自在一些。她不是對自己不自信,她是對世界所有見色起意的男女感情沒有信心。噢,患得患失,這真是愛情的副作用,假如她對他已經有了愛情的苗頭的話。
懷揣着突如其來的患得患失的情緒,谷麥直到坐上許衍生的車,表情仍未足夠放松。
許衍生卻很随意:“你吃過東西了麽?”他是有備選餐廳的,所以假如她沒吃,他會讓她有個合适的晚餐,雖然确實是“晚”餐。
“我吃過晚飯才加班的,不餓。”
“那陪我吃,我還沒吃飯。”他有些大男人地發表意見,下一秒又像征詢她的意見,“可以嗎?”
谷麥看看手機的時間:“十點十五分鐘了,你還沒吃飯?”
許衍生簡單略過今天廠裏的橫幅事件:“廠裏炒了幾個員工,在處理善後。”他想起王文文下午給他發的短信“你會後悔的”,但他不想讓這些無謂的人和事影響他的心情,“你呢,報告寫完了嗎?是不是痛斥了我這種管理者的不負責任?”
确實有差不多的內容,谷麥看他:“你害怕嗎?”
“怕死的不是共、産、黨、員。”
谷麥抿嘴笑:“你是黨、員嗎?”
“我不是。”許衍生握着方向盤,側臉瞥她一眼,“你是?”
“我當然是。”
許衍生點頭:“在黨的領導下,正豐廠以及我本人都會越來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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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分鐘後,他們坐在一個小包廂裏。服務員很快上了菜,谷麥眼尾一掃,除了菜,還有酒。
許衍生給她面前的高腳杯倒酒。她擺手:“我不喝。”小酌怡情,那是在合适的場景之下與合适的對象才能發生的事情。一上來就推杯換盞,不是她的風格,何況,酒後亂性不是她樂見的事情,雖然這在這座城市裏屢見不鮮,就像當初的許衍生認為每個去喝酒的人都可能順便帶個人或者被某個人帶回家一樣。
許衍生也不堅持:“我喝點,今晚委屈你當司機。”他把那盅在過來的路上打電話預先訂好的炖品挪到她面前,“你的。”
谷麥嗯了一聲,但沒有馬上揭開那特意為她準備的僅此一盅的謎底。女人若能從男人那裏享受到特殊待遇,自然是高興的,但她見許衍生手法娴熟,不見得她是特殊的,大概是慣常手段。兩個人在小小的房間裏,氣氛怪異,為了表現得自然一些,谷麥開始剝鹽水花生。
許衍生其實也有些不自然。不過他慣了掩飾自己一切不合時宜的情緒和心情。谷麥看上去和白天并無二樣,但包廂裏的燈光讓他的感覺不一樣。他用檀木筷子夾着肉,裝出很平靜的樣子。
谷麥看許衍生貌似胃口很好地吃飯,一時無話。想了想:“要玩一個游戲嗎?”
許衍生看她:“什麽游戲?”
那個游戲叫做“36個問題,45分鐘後讓陌生人愛上你”。但谷麥當然不會這麽說得這麽明目張膽:“問答游戲。”
許衍生不置可否:“你問,我答?”
“不。公平起見,同一個問題,我們都需要回答。”谷麥說,“不過需要真心回答。”
“可以。”許衍生放下筷子,又給自己的杯子添了一點酒,白葡萄酒配肉,真是人間至美味,“怎麽開始?”他想,“36個問題,可能需要問很久答很久。”
谷麥拿起手機,開始搜索那36個問題:“我們可以挑一些問題先試一試。”
許衍生其實并不想玩這些幼稚的問答游戲,但他看谷麥躍躍欲試的表情,當然會無條件配合。他對自我的戀愛表現認知是,他耐心不多,但假如他願意,他對伴侶的配合度可以很高:“好。”
谷麥在那些問題中挑選了一個相對安全且可能促進互相理解的:“列舉3個你和對方共同擁有的特質。”
許衍生看了她一眼:“都長得不醜?”
“哈?”谷麥覺得這不算,“我認為這題指的是性格方面的。”
“我暫時沒有發現我們性格上的共同特質。”許衍生很誠實。
谷麥有些失望,雖然她也這麽覺得:“我猜,也許我們一樣孝順,一樣對自己的工作負責,一樣——”她想起他說,他為了媽媽參加他不願意的相親,大概這勉強算孝順,她胡亂地總結,“一樣愛吃?”
許衍生點頭:“可能。下一題吧。”
谷麥已經不想玩了。才第一題,她已經有挫敗感了。
許衍生也不勉強:“你把燕窩喝了,我先去結賬。”
許衍生出門結賬,谷麥拿起勺子去舀那聞起來甜而微腥的甜品。她不喜歡這味道,相比起來,她寧願吃牛肉面。
許衍生結了賬回來,看她端坐一旁:“吃完了?”
谷麥說:“不太是我的口味。”
“那走吧。下次找你喜歡的餐廳,今天晚了,沒有合适的。”許衍生并不是臨時選在這裏吃飯的,他以為她會喜歡,但她不喜歡。他不覺得掃興,他只是覺得,他和谷麥其實真的挺不一樣,即使是飲食習慣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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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衍生提議去吹吹風,谷麥表示接受。他坐在副駕駛,教谷麥熟悉他的車的操作,谷麥很快上手,穩穩地開動。
許衍生忽然不羨慕有時打牌到一兩點老婆偶爾來接的老白了。
他拿着手機玩了一會兒,說:“如果可以在世界上所有人中任意選擇,你想邀請誰共進晚餐?”
谷麥快速看了他一眼:“嗯?”
“你剛才玩的游戲。三十六個問題,讓陌生人堕入愛河。”許衍生重複,“這是其中一個問題。”在看到谷麥的表情變得尴尬又羞澀後,他莫名愉悅,“剛才我先回答了,這次你先回答。”
谷麥指控:“你剛才那個不算回答。”
許衍生說:“你不是說,要說真心話嗎?我剛才只是說真心話,沒有敷衍的意思。”
他不是敷衍,但說的話讓人失望。谷麥陷入了深思。
“怎麽了?”
谷麥不是前方,開始回答問題:“我希望和我爸媽一起吃飯,但是,又怕和他們一起。”
許衍生沉默了一會兒,觸及家人的話題,是容易碰到每個人脆弱的神經的:“為什麽?”
“我兩年沒回去過年了。”
許衍生等着她繼續往下說,但谷麥停了口。
許衍生覺得自己不該追問,他從小冰箱裏找出兩瓶水,給她擰開了一瓶。
谷麥握着方向盤:“有些話可能不太适合和你說。”
許衍生輕笑:“随你。”
谷麥想想,覺得也沒什麽好遮掩的,她确實戀愛過,和一個男人同居過,假如她真的要開始一段新感情,這些屬于她的過往,她是無法忽略不提的:“我兩年沒回去過年了。我和前男友分手之後,我的父母一直無法理解我為什麽要在二十七八的年紀和談了好幾年的男朋友分手,而不是結婚,而我也無法和他們解釋分手是因為前男友沒辦法給我想要的踏實的安穩的生活,以免他們陷入擔心我遇人不淑或者擔心我大齡未嫁的左右為難。所以,這兩年春節,我都服從值班安排,沒回去了。因為懼怕某種壓力而抵抗親情,是我覺得很矛盾的。”她看他一眼,“所以那晚你說,子女對父母的感情很複雜,我理解。”
許衍生忽然伸手,摸摸她的頭:“大美女怎麽可能嫁不出去?你身邊現在不是就有個粉絲嗎?”
可能他的動作更像是安慰而不是揩油,并不讓谷麥覺得自己被冒犯或者占便宜。谷麥忍不住笑出聲,她趁等綠燈的時間看他一眼:“你呢?你的答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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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衍生不喜歡做假設性的題目。假如可以邀請一個人吃飯,他會邀請誰?這是什麽幼稚的問題?所以他老實回答:“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谷麥提醒他:“如果你總說你沒想過這個問題,沒感覺,沒分析過,那麽這游戲沒辦法玩。你可以現在就想。”
許衍生在腦海裏快速過了一遍。忽然,陷進了更長久的沉默。他好像有一個答案,但他不那麽想說。
也許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他從不慣于向一個女人袒露自己的真實想法。他可以陪對方吃飯,給對方送禮物,和對方上床,在對方生氣或撒嬌時耐着性子哄一哄,但他無法毫無保留地展露自己。那不是他。
谷麥意味到他的沉默是持久的,她知道他不打算回答了:“算了,你不想說就算了。”她再一次覺得,她愚蠢又幼稚,妄想通過玩這麽無聊的游戲去促成兩個人的互相了解。兩個陌生人要互相了解哪是那麽容易的事,何況是兩個都三十歲了早已在心裏豎起層層堅牆的成年人?谷麥說:“我覺得,我們也別吹風了,我把你送回家,明天還要上班。”因為許衍生的保留和防備,她覺得今晚的約會,索然無味。
谷麥的手機導航裏還留着許衍生的地址,她打開導航,開始往許衍生的家的方向走。
“如果可以,我想我和我爸一起吃頓飯。”許衍生突然說。
谷麥不知道如何接話。她沒搞錯的話,他爸應該是不在了。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爸已經不在了,因為一場車禍走了。”許衍生還保持着同樣姿勢,但他的眼神很遠,“因為是意外,所以,我媽,我姐,我,誰都沒看到他最後一面,也不知道他臨死前有沒有想交待一些什麽事,都不知道。”
“幾年了,我有時特別想他回來。要是他回來了,我就可以把他的事業還給他,他的事業我幹不好,也不想幹,我喜歡的東西,也不是廠裏的那些東西。要是他真的還在,我媽也能開心一點,我很努力想讓我媽開心一點,可是我也沒辦法讓我媽開心。”
谷麥想了一會兒:“節哀吧。”
許衍生降下車窗,風吹了進來:“我想抽根煙。”
谷麥說:“你抽吧。”
許衍生點燃了煙:“其實不是哀,是困惑。以前我爸還在時,我和我爸關系不太好。他是一個事業心很強,很有責任感的人。正豐從零到那麽大,是他一手一腳創造出來的。人家說了,父母和孩子不可能都懂事,我爸那樣的人,養不出一個和他一樣有責任感的兒子。所以我們誰也看誰不太順眼。假如他現在在的話,他也不放心把廠交給我。”許衍生看她,“我十四歲的時候差不多有一米七了,我爸還拿着一根這麽粗的木棍追着打我。”他看她,“你知道為什麽嗎?”
谷麥搖頭。
“因為我初二時早戀了。不是,其實初一就早戀了,只是初二才被發現。然後就被打了一頓,還逼着跪在地上寫悔過書。當時我就想,他從來沒了解過我的內心,可能我也不了解他。”
谷麥不知道為什麽眼睛有些澀意,她語氣平靜:“我覺得你很在乎他。”她忽然明白了他為什麽會被張處一句話惹得那樣憤怒,那是隐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被撓中的本能的反應。
許衍生搖搖頭:“我發現我最在乎他的時刻,是我知道他死了的時候。他還在的時候,我一直都不太覺得。那晚我還在加班,接到我媽的電話,我馬上請假,坐淩晨的飛機回去。在飛機上,我才發現事情好像有些一樣了,可是他永遠不在了。”
谷麥的眼淚滾了出來,她用右手虎口擦了一下,這一刻她想到了她的爸爸媽媽。
“所以,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希望和我爸吃一頓飯。我想知道,我對他的感情,是真的在乎,還是因為失去了知道再無可挽回了,才騙自己,寬慰自己,給自己制造一個孝子的身份而已。我還想知道,為什麽我好像活着活着,開始跟他有點像了。”
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不是因為對方,是因為各自的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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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在地下車庫停好。谷麥松開安全帶,氣氛不佳,她開始後悔玩這個游戲了,原來窺探別人內心的秘密一點也不好玩,那不是讓兩個人互相了解,是讓他們陷進了自己的執念,無法自處,也無法面對那個窺探者:“我回家了,你早點休息。”
許衍生看着她:“我叫車送你回去。”
“不用,我又不是小孩。”谷麥無法正眼看他,故作輕松,“我走啦。”
許衍生卻輕輕拉着她的手:“再待一會兒。”
谷麥無法不再看他,但她還是說:“不早了。”
許衍生和她四目相對,谷麥想轉開眼神,許衍生卻側着頭,輕輕吻上了她的唇。
許衍生又聞見了她發間微微的野菊香,還在她唇邊嘗到了口紅的味道,他想知道,如果她不塗口紅,會是什麽味道。他不允許自己在一種負面情緒裏停留太久,所以,他想抱她,想吻她。
谷麥想起她上次說,如果他再強吻她,她會報警。但,她在意識到自己的動作之前,已經閉上雙眼,順從地塌腰,允許許衍生的吻輾轉加深。這,大概不算強吻,不該報警吧。
許衍生後來輕輕放開她,她睜眼,和他四目相對。許衍生輕聲說:“想了解一個人有很多種方式,語言是不太好用的一種,因為語言會僞裝。真正本質的內心的東西,需要用心去體會。”
谷麥看着他,他有一雙脈脈含情的桃花眼,他的鼻梁挺直高聳,車裏的空調已經被她關了,那麽多的情緒無處可去,空氣悶且熱,最後她輕輕湊過去,吻上他的唇:“你說得有道理。”起碼,要了解一個人的溫度,是要通過身體接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