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明寺阖家上香

上巳節幾乎是一轉眼就到了。

“姑娘這打扮,是不是太素淡了些?”如鹂端詳了绮年半晌,啪啪跑去捧了首飾匣子出來,“奴婢看幾位表姑娘都打扮得好生鮮亮,不如姑娘戴上老太太給的這支釵罷?”

“我是去廟裏上香,又不是游春,要那麽鮮亮做什麽?”绮年對着鏡子照了照,回頭見如鹂拿出了那支嫦娥捧月的金釵,趕緊攔住,“放回去放回去,拿那支鑲貓兒眼的蓮花銀簪來。”

“為什麽啊?”如鹂撅着嘴看着绮年身上的月白衫子和丁香色蜀錦裙,清新淡雅倒是足夠了,可是總歸不夠亮眼。她可是悄悄打聽過的,大小姐知雯今兒要穿件洋紅色衫子,二小姐知霏要穿鵝黃色,就連表小姐連波也新做了藕合色春衫,偏自家小姐穿這身半舊的。

“哪兒那麽多話,讓你拿來就是。”绮年略一思忖,“把外祖母給的耳墜和镯子戴上,舅母給的那翡翠魚壓裙也系上。”

如鹂氣嘟嘟的:“老太太給的東西裏就這釵子最值錢,姑娘又不戴。”

“你懂什麽。”绮年随手戳了她腦門一下,“明年我就及笄,外祖母給的那釵子,留着及笄禮上用。”

姑娘家及笄禮是大事,所用的一笄一簪一冠都是精挑細選。富貴人家甚至會一擲千金尋珍品來給姑娘行禮。如果拿顏氏給的釵子行及笄禮,那自然表示極重視這釵子。

如燕替绮年系上那翡翠魚壓裙,點頭道:“姑娘說得是,今日戴着這耳墜和镯子也就夠了,恰好與舅太太給的壓裙也配。”

自從那日在晚宴上與阮夫人鬧得不愉快,果然第二日去請安的時候顏氏就淡淡的不答理人,雖然看見了绮年腕上戴着阮夫人給的那镯子,仍舊沉着臉。绮年也無所謂,照舊如前一樣按時問安,到了第五天頭上,送了一雙繡紫藤花的襪子過去。不過襪子雖然送到,顏氏依舊神情冷淡,連如燕都有點心裏惴惴,绮年卻是若無其事,也并不繼續給顏氏做什麽,而是按照計劃,開始給李氏做鞋。

系好壓裙,如燕到底心裏還有點沒底兒,低聲道:“姑娘,若是老太太今日還……”前些日子冷淡還是在自己家裏,今日到外頭去可是要見人的,若是老太太當面給姑娘沒臉,這可怎麽好?

“外祖母是長輩。”绮年淡淡丢下一句,絲毫不在意。顏氏頂多就是給她個冷臉看看,她自己小心着點少說話不就沒事了。也就是小丫頭們,倒把這當個大事。想她從前在孤兒院的時候,被劈頭蓋臉罵一頓都不稀奇,收個把冷臉算什麽。

幾輛馬車已經等在吳府門外。今日吳府是去城西的大明寺上香禮佛,待上過了香,便順路在城郊走走。如此一來,既照顧了兩個還在孝期的表姑娘,又成全了大家出外踏青的心願。至于在城郊會碰到國公府的阮夫人,或者還有其他勳貴人家,那就是湊巧了。雖說兩位表姑娘都在孝期之內,但既然是來為父母上香之後遇了相熟之人,禮節上來說也不能甩手就走不是?

顏氏坐了頭一輛車,帶了喬氏姐弟。喬連波一身藕合色的春衫,襯得面如白玉,眼如秋水。那衫子看着顏色素淡,其實用細銀線繡了四方連續的寶相花暗紋,被陽光一照就銀光閃爍,壓着下頭的珍珠色裙子,如同水中蓮花一般。頭上未戴釵子,卻壓了一圈六朵紫水晶串成的珠花,晶瑩剔透。耳朵上以細金線吊了兩顆大珠,随着步履輕輕搖晃。喬連章則穿了寶藍色繡白梅花的小儒衫,站在姐姐身邊如同一對金童玉女,顏氏看了也是眉開眼笑,對绮年也和顏悅色起來,倒叫如燕如鹂兩個暗地裏大大松了口氣。

李氏自然坐了第二輛車,便帶了绮年。後頭知雯知霏兩姐妹同車,再後頭兩個姨娘也一輛車跟了來。吳若钊自是要與同僚去應酬的,吳知霄便騎馬帶了知雱,跟着車隊一路往大明寺去。

知霏穿了一身鵝黃繡綠玉蘭的交領春衫,上了車就歡喜無限地扒着簾子往外看。這幾日她每天要多寫五張大楷,叫苦不疊。偏偏吳若钊性喜書法,常說字是人的臉面,對兩個兒子的要求簡直達到變态的地步。女兒雖不至如此,也是十分嚴格的,既然先生說了要練字,那就非練不可。吳知雯之所以得父親寵愛,與她能寫一筆好字不無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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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知雯看了妹妹一眼,不悅道:“別扒着那窗子了,風把我頭發都吹亂了。你就是要看,也只掀一線就是。若是被周嬷嬷看見,你又要聽她念叨了。”

吳家的姑娘們身邊都有個嬷嬷,卻不是一般人家的奶嬷嬷,而是找來指導姑娘們禮節舉止的。這些嬷嬷們與那些專門的教養嬷嬷自然不能相比,但也都是曾經在高門大戶裏見識過的,對姑娘們平日裏的不妥舉動都要一一加以教導,就如這出門掀車簾子,那落在嬷嬷們眼裏必然是有一通教導的。幸而今日嬷嬷們都在後面車上,這裏只有一個貼身丫鬟跟着,才不至于挨訓。

知霏吐了吐舌頭,偷偷看姐姐一眼,不知道她為何又不高興了。她的丫鬟桃紅已經十六歲,卻是個機靈的,知道吳知雯是看見了喬連波的衣着才不快起來,趕緊笑盈盈道:“大小姐今日戴的這金釵可真是精致,這釵頭上的花,奴婢竟不認識呢。”

今日跟着吳知雯的還是聽琴,她也是個知事的,接口就笑說:“姑娘說,這個叫什麽優昙波羅花,是咱們這裏沒有的。”

吳知雯雖然不快,也被聽琴引得笑了一笑:“什麽波羅,不學無術的丫頭。這是優昙婆羅花,又叫靈瑞花。《法華經》裏說,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昙缽華,時一現耳,說的就是這種花。”

桃紅啧啧稱奇:“真是新鮮呢。姑娘不說,奴婢可不知什麽經文的。只這個看着跟垂絲似的,開始還以為是垂絲海棠呢。”

吳知雯鼻子裏哼了一聲:“你們沒讀過經,自然不知。其實這個也只是取個巧意兒,拉幾根細金絲,手藝好些罷了,其實并沒多少金子的。”她今日選了這枝釵子,确實只是圖一個新奇巧樣兒。因都說是去為已故的姑姑們上香,也不好打扮得太過招搖。這釵子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李氏叫了多寶齋的人來給家裏女眷們各打了幾樣首飾,當時她嫌份量不夠,新年裏壓不住所以沒戴,今日倒正好派了用場。

知霏才十歲,還沒有那麽多的玲珑心眼,只看出姐姐不痛快,便讨好地說:“姐姐身上這件衫子真好看。”

吳知雯聽了這話,心裏更加的不痛快。本來這次出門,她想着要做幾件新衣裳,好穿了出去見那些京城貴女們。豈知到了嫡母那裏,卻說今日是出門去上香的,且前些日子剛做了春衫,哪裏又需要再做新衣,輕輕就給駁了回來。

她身上這件洋紅衫子,倒确實也是今年新做的春衫,只是當時她嫌沒有用金銀線滾邊,穿在身上不夠亮眼,所以才想新做,結果卻被嫡母一口拒絕。去年的春衫倒是更合意一些,然而那衣裳已經穿着出門見過一次客了,若是再穿,被人發現了是去年的舊衣,只怕背後遭人譏笑。因此心裏再是不滿,也只得翻出來穿上。

其實她肌膚白皙,但平日裏愛靜不愛動,氣血不免不足,今日穿了洋紅色恰把臉色襯得更加鮮潤,是極合适的。只是因為懷着一肚子的不痛快,所以橫看豎看不順眼。現在被知霏誇了一句,心下略微舒服些,想想喬連波的新衣雖美,卻是在孝期之中不能穿鮮亮顏色,總歸不如自己引人注目,那點氣不由也消了,伸手揉了一把知霏的頭發:“小丫頭,倒知道臧否人了。”

知霏睜大眼睛:“髒……什麽人?我并沒弄髒姐姐衣裳呀。”

吳知雯笑了起來,搖手道:“你還是好生念書吧,不然出門倒要鬧了笑話。”半閉着眼睛靠着迎枕養起神來,只留下知霏眨着眼睛,不知道自己方才到底有沒有做錯什麽。

今日京城中人家幾乎傾城而出,都去踏青游春,反而是寺廟裏清靜。

大明寺據說是北魏時所建,到如今幾次翻修,規模實在不小。雖然不如皇家寺廟金碧輝煌的氣派,卻自有一份古樸韻致。且民間都說,大明寺追薦往生是最靈驗的,因此給亡者上香,多半都是來這裏。

聽說不知道幾代以前的一位皇後,被人在宮裏挖出了厭勝之物,結果皇帝一怒之下,直接把皇後貶到冷宮裏去了。皇後無從分辯,就在冷宮裏抑郁而終。後來過了兩年,事實才真相大白,倒黴的皇後是被人栽贓了。雖然使壞的妃子被處死,可是皇後也活不轉來了,皇帝且夜夜夢見皇後披頭散發的樣子,不能安枕。就連在皇家寺廟大做法事也無濟于事。

這時候有大臣舉薦大明寺,皇帝病急亂投醫,就在大明寺上了一次香。結果從那之後,就再沒有夢見皇後了。大明寺也從此出了名。皇帝親自下旨,将這半座山都賞給了大明寺。

因為山是皇帝親賞的,所以到了山下就要下車下轎走上去。幸而山不高,石階路又寬闊,倒也費不了多少力氣。山路兩邊都是茂密的樹木,正在春日之時,綠葉蔭蔽,鳥聲叽啾,連顏氏都起了興致,扶着丫鬟的手要走上去。

大明寺的寺門前有三重牌樓,據說這也是皇帝敕令建造的,也便于上山的香客中途歇腳。才爬到第二座牌樓前,顏氏就得坐下休息。琥珀連忙拿了錦墊來墊在石頭上,又将珍珠提着的暖壺裏暖着的茶倒上一碗。

喬連波額頭已經出了一層細汗,看着绮年微帶羨意:“表姐不累麽?”

這才多遠的路啊?绮年看了看喬連波:“表妹平日裏也該活動一下,其實現在天氣晴暖,常踢踢毽子對身體大有好處。”喬連波眉眼秀美,只是氣色實在有點弱,肌膚白得透明,絲毫不見血色。

喬連波撩起帷帽前垂下的紗幕,接過翡翠遞來的帕子拭汗:“表姐常踢麽?”

“在成都的時候幾乎每天都踢的。”這個時代,一場風寒都有可能送命的,绮年不覺得自己穿越過來是為了病死的,所以非常注意鍛煉身體。雖然限于身份她不可能去長跑啊什麽的,但是每天必要踢毽子做廣播操。不過現在來了吳府,不可能像在自己家裏那麽随心所欲,所以目前她暫時不能進行日常鍛煉了。

“表姑娘的氣色确實是好。”翡翠端詳着绮年的臉。绮年不如喬連波和知雯白淨,但臉頰紅潤,嘴唇更是血色十足。不像喬連波,連嘴唇都是淡色的。“姑娘也該好生補一補,過幾日禦醫來了,拟個方子常吃着。這不足之症可是耽擱不得的。”随即又加了一句,“表姑娘也該讓人把把脈,開個平安方子。”

绮年很無奈地看了翡翠一眼:“其實不必了,我最怕吃那些苦藥湯子。”是藥三分毒,有事沒事的你活動一下,或者食補也行啊,非要去吃藥,什麽愛好……

顏氏休息片刻便起身:“廟門就在前頭了,再拖下去怕對菩薩也不恭敬,走吧。”

大明寺裏果然清靜,知客僧人迎進去,衆人從前殿開始,一路拜到正殿。绮年從前是不信鬼神的,即使自己居然莫名其妙地穿越了,她也并不相信這世界上真有鬼。但是大約是這寺裏莊嚴安靜,香煙缭繞之中她竟然真的起了幾分前生後世的虛無之感。想起故去的周顯生和吳氏,這是她活了兩世唯一給了她父愛母愛的人,忍不住眼眶也紅了。

一趟香上下來,顏氏雖然有丫鬟扶着,也覺得累了。知客僧見了這些人的衣着就知道是官宦人家的女眷,忙恭恭敬敬上來将衆人引入後頭禪院裏歇着。

吳知霏到底是孩子心性,也不覺得累,嚷着要去玩。上茶的小沙彌笑嘻嘻道:“敝寺後頭有一大片梅林,每年都有無數香客來賞花。這時候花雖大半謝了,梅子倒結得青滾滾的。姑娘若不嫌棄,可去看看。”

吳知霏看過梅花,倒還沒看過梅子,當下拉了知雯便要去。吳知雯卻對梅子沒什麽興趣,懶懶把手抽出來:“我累了。且青梅子有什麽好看,我不去。”

知霏不由得扁了嘴。绮年倒是不累,看知霏失望的樣子便起身道:“我倒沒見過成片的青梅子,去看看也好。”

李氏也覺得拜得腰酸背痛,既然绮年願意陪着知霏去,自然是最好。當即叫丫鬟嬷嬷們好生伺候着,連趙姨娘也跟着,浩浩蕩蕩就往寺後的梅林去了。

知霏興致勃勃,結果去了之後就傻了眼。梅林确實不小,大明寺占了半座山呢,這梅林少說也有幾十畝地。問題是,梅花全都開敗了,偶爾在背陰的地方有那麽一朵半朵的,還被風吹殘了。花落的地方倒是結出了梅子,但是小小的才指頭肚那麽大,距離小沙彌說的什麽青滾滾的,實在差得太大。

绮年幾乎要笑出來。知霏把嘴鼓了鼓,看見绮年忍笑的表情,猴到她身上不依了:“表姐笑我!”

四下裏沒有外人,绮年摟着知霏放聲大笑:“不是要來看梅子嗎?梅子就在眼前了,還不好好看?”

知霏在她懷裏滾成一團:“表姐壞!”

趙姨娘忍着笑上來要把知霏抱下去:“姑娘別把表姑娘推倒了。”

“沒事沒事。”知霏個頭兒小,绮年倒還支得住。趙姨娘略有些不安:“表姑娘的衣裳都揉皺了呢。”

“沒有什麽。”绮年好容易止了笑,“怎麽辦?回禪院去?”

“不要!”知霏撅着嘴,“現在回去姐姐一定會笑的。”

“那我們就進梅林裏走走。”绮年拉起知霏的手,“其實你好好看看,這幾十畝的小青梅子也挺有意思的。”

別說,進了梅林深處绮年才發現,這梅林當真不錯,難怪到了花期會有那麽多人願意來賞梅,這林子裏有山有水,一條小溪淙淙流過,水底的鵝卵石五色缤紛。想來花期之時,兩岸的梅花如雪般落在溪水上,必定十分好看。

吳知霏開始還覺得沒趣兒,待見了水便歡喜起來,拉着绮年要溯流上去,看看源頭在哪裏。绮年也覺得難得出門一次,兩人便逆着溪水往上走了一會,倒也不是十分遠,只将将出了梅林,就找到了源頭,原來是一處泉眼,只水量極大。

知霏走這半晌也累了,正站着四下裏看風景,忽然一陣風吹來,她頭上那歪戴着的帷帽登時被吹了起來,飄飄滾滾的,順着前頭的斜坡滾了下去。

知霏呀了一聲,急忙往坡下去撿,吓得趙姨娘直在後面叫姑娘小心,又叫人趕緊跟上去。只是這一群人裏,嬷嬷年紀大了,剛才就留在梅林裏沒有跟出來。丫鬟們跟着跑了這半晌也累得腿軟,遠遠落在後面。趙姨娘自己雖叫得急,卻也是兩腿沉重跟不上來。自然又只有绮年跟着下去。

想不到這陣風吹得還蠻大,那帷帽一口氣竟然滾出老遠,待绮年和知霏追上的時候,已經又進了一片松林。绮年一扭頭,發現林子裏居然有個小小的竹亭,亭邊是一口淺潭,一條竹子紮的棧道一直通往松林深處。這麽一處有趣的所在,因着地勢太偏僻,外頭又是密密的松柏,站在山坡上頭竟然看不見。

知霏玩得上瘾,見了這竹子紮的棧道覺得有趣,硬是要往那亭子裏去。绮年回頭看看丫鬟們也已經追了過來,想也沒什麽事,便跟着小丫頭往那邊走了幾步。剛走到那亭子外邊,忽然撲啦啦一陣拍翅聲響,一只灰色的鴿子不知從哪裏飛下來,落在亭子邊的欄杆上,來回踱步。

吳知霏一喜:“鴿子!”伸手去摸。那鴿子居然也不避,就被她輕輕抓在了手裏,卻見鴿子翅膀上帶了些幹涸的血跡,忙轉頭向绮年說道,“表姐,這鴿子傷了,我們抓回去給它治傷好不好?”

绮年看這鴿子全不避人,肯定不是野生的,剛想說人家是有主的,突然發現鴿子的右腳上系着個小竹管——這是一只信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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