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狀元
人這一生,活名活利,最終不過人嘴兩張皮的編排,說你白抹你黑,南來北往的風裏傳一傳,轉頭又得一番新人新事。
因此李爵的前二十二年人生裏,被說纨绔罵敗家、辱沒斯文,十句裏有九句斷他完了,還有一句嘆李家要完了,他從來不放在心上,成天兢兢業業地花天酒地,努力完給別人看。
正所謂,世人笑我太瘋癫,我不瘋癫他笑啥。李爵覺得當一個實至名歸的瘋癫人就是積德行善,是避免他人造口業死後下拔舌地獄,割肉飼鷹不過如此。阿彌陀佛,自己真是偉大!
結果偏有人撥開他的懶散挑破他的放浪,逼他去顯山露水展抱負,擊掌定下一場狀元賭。
狀元賭,狀元有文武,筆也作刀,槍似揮毫,勝者英傑。那年破天荒雙秀街市巡游,武魁更當街一舞酬知己,一時傳為佳話。卻不料翌日文狀元便挂冠隐遁,徒落下一道欺君的罪名,還有世人喋喋不休的茫然。
凡上種種,都是辛星已知的。
然而陳森的話卻以另一種方式鋪開了李爵的人生:“二郎是家裏的老幺,上面一個哥哥三個姐姐,三丫頭和二郎是妾生的。不過李家內宅和睦,慢說哥哥姐姐們都慣着這最小的弟弟,便是大房太太也寵得厲害。沒辦法,可憐老大打小病秧子,落個殘疾,腰以下癱了,出來進去全要人伺候,大小解都離不開人。老大其實聰明得很,讀書好,生意做得也好,二郎的學識多半是老大教的。哥倆可親,可要好!”
這樣好的哥哥還總要被拿來跟自己比長比短比上比下,比出個不如。小的時候李爵不明白,哥哥李卿怎就不如了?差在哪裏?懂事後他恍然,只是差在一雙腿,差在不能同他一樣蹦蹦跳跳為禍人間。
便索性天天去為禍,一人勝兩人的害,替哥哥喝酒享樂挨“正經人”的罵,挨親爹的罵。不止罵,更要打。惹得一家子的女眷跟在後頭哭哭啼啼求情,求不下,去找了哥哥來。哥哥不用哭,也不多替那“敗家”的弟弟分辯,他只需讓人将自己乘坐的轎椅也往祖宗牌位前一放,說陪李爵跪,老爺子立即擺手罷了。
補了賬上的虧空,回來兄弟交心,李爵給哥哥洗腳、捶腿,做得仔細又熟練。夜裏頭兄弟倆并頭躺在一起,跟童年時一樣,李爵攬着哥哥嘻嘻笑,講給他聽外頭的稀奇古怪,還有姑娘們的愛恨貪嗔。
李卿總不打斷他,含笑聽他講到哈欠連天,才好言道:“存些錢吧!也不知,能替你管多久。”
李爵頂不愛聽這樣的話:“替什麽替?哥就是當家人,就是!”
“現在是,總有一天不是。總有一天,我大約,還要走在爹娘前……”
李爵兩手胡亂蓋住哥哥的臉,将他嘴捂上了,甕聲甕氣搶白:“有我在,哪個閻王小鬼敢搶你的命?管叫他灰飛煙滅,哼!”
說完,變戲法似的摸出支簪子來,細看倒磨成柄古銅劍的模樣,逗趣的玩意兒。
他一本正經囑咐哥哥:“明兒開始就簪上,保你身強體健壽比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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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李卿指腹細細撫過簪上的花紋,無聲笑了:“二郎的手越來越巧了。”
李爵得意:“不是我的手藝。不過真是好東西!骨簪子,老骨,瓊州帶來的,這花紋,就這裏,哥你摸着沒?一圈一圈的,這是他們黎人的圖騰,平安神。所以哥,你別老想東想西,都是亂想,瞎想。你就安安生生當你的少東家,以後再東家,老東家,老太爺,你的命啊,長着呢!福報長着呢!”
可這話說不到兩年,李爵便在金陵結識了日後的武狀元高甪,并随他一道進京赴恩科。一考,竟得金榜折桂。
“殿試欽點的狀元,因此二郎始終以為自己贏得光彩。他不信會試落榜的人裏有更甚他的狀元之才。他本來,也從不會在意旁人如何诽謗刻薄。偏偏那一次,他把流言聽進心裏去了,不服,去偷了會試的卷子來看。”
沒人知道李爵看到了怎樣精妙的策論,以至于寧冒欺君之罪,當夜挂冠私去。一天後即被狛牙密探圍住,秘密押至在君前。
君問他可曾賄考?他凜凜答曰:“不曾!”
君又問他可有謄抄?他依然答:“不曾!”
君再三問可是有愧?他擰眉正聲:“草民無愧!然則,草民知恥!”
他恥自己雖未賄考,卻因他人遭索賄而無錢疏通無辜落選,白得了一個狀元,實在勝之不武。
想不到君還問:“你既堂堂正正應考,朕也是秉公閱卷,因何說不公?朕不公?”
李爵很犟:“他未上殿,就是不公。”
“他的會試卷子朕看了,确實斐然。可即便點了會元,廷試答問未必合朕心意。你用如果來否定朕的決斷,未免太藐視朕了!”
“草民不敢!”
“你敢!”龍顏倏然正肅,“你敢拒榜,敢挂冠,敢欺君,敢提全家老小的命來與你連坐這逆上的大罪,你敢得很!”
李爵愣怔,旋即默然。
——陳森将藥罐從爐子上捧下來,慢騰騰走到長案邊,邊瀝藥邊跟辛星講後來的事。
“其實聖上早就想整頓吏治,索性借二郎一用,寬赦他一個欺君不死,但要他去秘查科考舞弊。案子辦得好,複他的狀元;案子辦砸了,掉他的腦袋。二郎問株連麽?聖上說罰點兒錢吧!二郎便應了。可一查一問,他自己清清白白,人家咬出的是老大。老大也爽氣,知道事情敗露,房梁挂不上去,弄跟麻繩懸門栓上把自己給吊死了。留下一封自白,承認自己買通了考官,故意剔掉幾個出衆的,好讓二郎能夠穩妥地入選殿試。這事本來做得隐晦,若非二郎中了狀元成為衆矢之的,他又非較那個真,真不一定揭發出來。唉,是都沒想過二郎能中狀元!倒非嫌他沒才,而是怕他玩兒,不用心。想不到他一輩子唯有那一次,是真的用心了,反叫最敬愛的兄長賠上了性命。”
兄長死了,家還在,一家老小還得哭着苦着活下去。李爵五體投地跪伏君前,破天荒懇求,他願伏法,只求家安。然而聖上說,長子認罪服罪,一人之過不再追究,叫李爵起來繼續做官。
李爵慘笑:“接了這道旨,我是忠臣,卻不再為人子、為人兄弟,不再有家了。聖上是要我當孤魂野鬼嗎?”
終于,他還是沒能回家。也不肯留在朝堂上。經年輾轉,仍是替人賣命,好贖還自己的罪。
在李爵看來,他得贖一輩子!
一輩子,又夠不夠?
入世數載,頂個狀元名,沒當過一天官,家回不去了,愛也收不回來,想想此生似乎只餘下一條死路的結局,好死賴死或者橫死,也已經不為自己左右。突然覺得人世裏打個來回,委屈得很!
李爵躺在床裏,想不通,眼熱,但仍哭不出來。
兄長去世後,他總哭不出來。仿佛是叫當天一場大雨澆滅了心火,天替他哭,他替天造惡,活成副乖戾模樣。
可就是那一天呀!他分明在天淚裏哭到四肢凍冷,神情麻木,臉上的淚一遍遍被雨水沖刷幹淨,泡得他一身是苦。他不敢進靈堂去面對家老雙親,就只會一個人在雨裏走。從午後走到日暮,從深夜走到天明,走得濕衣幹皺,又一遍轟雷從雲裏滾出來,豪雨複将他渾身淋透。
直到高甪來了,陪着他一起走,油紙傘只将他遮住,撐起一片安穩的假象。
李爵便不走了,木頭木腦地立在原地。
高甪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喚他:“仲賢?”
李爵身子微微晃了晃,踉跄往前去了半步,忽又站下。
高甪忍不住伸手來攙,再喚:“仲賢!”
李爵無力地掙了下,沒有掙開,便扭過臉來怔忪地看人看傘,看獨自行來這條長長的路。
他尚認得:“樂、平……”
聲音似枯木将朽,毫無生氣。
高甪哽咽,忽一把攬他入懷:“回去了!跟我走!”
李爵任他擁着,好一會兒才啞着嗓子問:“走去哪裏?能去哪裏?”
“那也走下去!你不能就這樣耍賴不走了,這不是你哥要的。他一死,所為所求,絕非如今的你。”
“哥要的……他求……可他死了!為什麽呀,樂平?”李爵的眼淚又淌了下來,失魂落魄,“為什麽死的是我哥?為什麽他死了,我還活着?他要什麽我都給他,他要什麽……他死了,還怎麽要啊?我該怎麽給他?”
高甪心發慌,撫他臉頰,拍他搖晃他:“仲賢你糊塗了!”
李爵雙目失焦,碎碎呢喃:“糊塗、糊塗、哥……哥不理我了,再也不理我了!我沒有哥了。樂平,我把我哥害死了。是我害死的!”
高甪傘也不要了,拼命抱他,在雨水的喧嘩裏大聲吼叫:“醒醒仲賢,你哥想看見的是你堂堂正正立在朝堂上,看見你前途無量!”
李爵癡癡搖頭:“我不要前途無量,我要,我只要,我哥活着。”
要不來,得不到,死去的再難回還。有人死了命,有人死了心!
五年了,李爵心裏依舊紮着一個死去的人,閉上眼看見逝者的容顏,睜開眼還聽見大娘的悲戚。那時候姐姐們哭哥哥,恨二郎沒有良心;那時候親娘匍匐靈堂,無顏面對主母;那時候爹爹一夜白了頭,還要聽坊間笑話這一家長子犯法次子滅親。
那時候起,李爵再沒回過家,再不是李家的兒子。
他亦不肯随在高甪帳下做幕僚,像懲罰那場賭約的任性,不許自己愛,不許得到。
而于高甪來說,李爵的推拒何嘗不是在罰他怨他?若沒有這場賭,若他放手任李爵自在江湖,若非他實存了結朋造勢的權利心,也許李爵終究只能是個浪蕩公子,憑一身武藝江湖裏偶爾惹是生非,回家挨一頓父親的棍棒,卻總是有吃有喝有錢使,有親有家有朋歡。不必孤身于世,故意離他千萬裏路遙,愛不到想念不到,随時預備把命丢掉。
于是高甪也自請戍邊,掙軍功換高爵厚祿。五年別離,李爵混個師爺糊弄世人,他則百戰名将一旨封疆,将軍入閣,權掌虎符。
“我等着你放下,再來替我擊鼓,出陣曲,我只跳給你一人看。”
——李爵一骨碌從床上爬起,摸黑蹭着鞋子胡亂套上,跌跌撞撞往外走。
沒人料到師爺醒了大半夜,更料不到他那副垂危的身體會天擦亮就出門去,所有人都在莫大的疲憊感壓迫下放松了警惕,任憑李爵獨自搖晃到了街上。
他沒想做驚天動地的事,只是餓了,想吃馄饨。
非吃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