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一、風吹玉振

自從午後跟田力返回縣衙,李爵就瞧着高甪仿佛有心事,很是沉默。

為避人耳目,即便假托高甪是淩覺派來支援的護衛,面容上仍少不得改換一番。李爵玩心重,親手給高甪貼了一臉絡腮胡子,還在他額角糊塊狗皮膏藥,挎上葫蘆整一個鐵拐李。非但與高甪熟識的田力一眼認不出來,便是高甪自己對鏡自照也是忍俊不禁,李爵更是見他一次就笑得滿床打滾。可今天,無論李爵怎麽逗,高甪也只是微微彎起嘴角,笑得很是敷衍。

李爵不許兩人之間藏事兒,按他坐下,沒好氣地問:“姓淩的給你氣受了?”

高甪溫和笑笑,搖頭:“沒有,他其實挺好說話的。”

李爵垂睑乜斜:“好說話,說的什麽話?”

高甪哭笑不得,一把環住他腰:“醋飛了喂!他是誰,我是誰,我倆能說哪樣話?他肯趴下,我還怕他尥蹶子呢!可吓死我!”

李爵鼻頭裏哼一聲:“到時候不定誰趴在下頭呢!”

高甪笑得腰酸,總算恢複了往日模樣,拉李爵坐在自己身前,相擁相靠,好好說話。

“先一樁正經的,你家太爺把底跟人交了,淩覺也同我把底交了,總之主子爺這回是不放心你單個兒跟人拼,要借江湖的手攪和攪和。那道令放在陳老手裏而沒給你,又一早叫你知道有這道令,裏頭的意味你琢磨出來了麽?”

李爵仰起臉,反鼻子反嘴翻了他一個白眼:“等會兒琢磨,我要聽不正經的!”

高甪失笑,依了他:“二一樁也不可說不正經,只是與今次的事應該無關。”他言到此處故意停頓,把李爵扶起來坐好,面對面認真道,“記得我同你提過的開國三武将麽?”

李爵點點頭:“霜槍白纓的馮家,龍刀斬馬的高家,還有單槍匹馬一劍破陣的游騎将軍厲寒江。”

“你已知馮西園與我是兩家後人,當年帝位稍穩,君心卻多疑,不少文臣都難自保,我們三家軍功卓然,更要急流勇退避入江湖。如今太孫即位日久,周圍的耳目漸漸撤了,長輩們覺得這是道信號,便叫我試試去武考。果然聖上賜宴,招我密談,要我揚帥旗升中軍,做他的肱骨。”

李爵嗤鼻:“馮卓就生了馮西園那一個兒子,還不肯出仕,他自己浮浮沉沉,最後因為争風吃醋糾集親兵械鬥被參了一本,好好的太守被革成守将。品秩倒是原樣不變,兵權卻收了,還貶去玉門那塊棄關廢守的破地方升牙帳,簡直跟流配差不多。”

高甪黠笑:“你當真以為他是被貶?”

李爵冷哼:“前腳離任後腳京師衛營嘩變,各路藩王巧立名目起兵勤王,可王孫不止一個,他們各自又勤了誰家的?選錯了邊,成王敗寇,甘苦自食。馮卓三品武将,嘉峪關游擊将軍府也歸他調令,手握二十萬精兵,可以說誰家都會想借他一用,也都恨不能賜他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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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甪颔首:“所以他跑了,把機會讓給了邱康。”

“呸!”李爵滿臉鄙夷,“姓邱的算個什麽東西?按兵不動整整一月,首鼠兩端四處試探,他但凡有馮卓一半的眼界和灑脫,也不至于被淩瘋子連鍋端,禍及滿門。”

“嗳?你不讨厭全天下姓馮的啦?”

“讨厭啊!讨厭老子雞賊兒子刁滑,不行啊?”李爵手指頭戳着高甪心口,咄咄逼人,“我讨厭一個人,就非得贊美他的敵人嗎?敵人的敵人一定是好人嗎?他就不能是更壞的混蛋嗎?我一輩子不喜歡馮西園,我也一輩子覺得姓邱的自己作死活該不配跟馮卓相提并論,你有意見啊?”

高甪頻頻點頭:“行,行,沒有意見,絕對沒有!你說什麽都對!”

李爵再瞪他一眼,他更老實了,趕緊指天立誓:“姓邱的活該,我也絕沒有喜歡上馮西園,我高樂平心中只有一個李仲賢。他最好看,特別洗眼睛!”

李爵湊近去,故作認真:“我瞧瞧這眼裏可是幹淨了?”

高甪拿手撐開睑,瞪圓了給他看:“你看看,兩只眼裏全是你。”

情話說得俏皮,把李爵逗樂了,一擡手捂住他雙眼,傾身在他唇上啄了一口,紅了臉,不許他看。

高甪也不掙,兩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将話題撥回去:“淩覺鏟掉邱康,不止是他私制假銀錠那樣簡單。”

李爵心頭一凜,腦子轉得很快:“莫非他是……可你們兩家都沒有隐姓埋名,他為何要改姓淩?”

高甪拉下他手來,神情肅然:“因為我們退了,而淩家從未退過,他們成了江湖裏的王。”

“你是說?”

“陳老為何會有那道令?淩覺因何要遵那道令?若說欠,六年前他扳倒了邱康難道不夠兩清?若說江湖,淩家只是生意人,才傳兩代,崛起得忒是迅速了。淩雁洲三十歲之前的經歷無人知曉,他仿佛一夜之間憑空現世。建大宅修集鎮,無為館葉家怎許他霸了祖産的半座山,更許他更名風鈴鎮?多淺多土的名字,還叫滿處檐角挂上風鈴,巫蠱一般,怪麽?異哉?”

李爵不自覺叼着下唇,沉吟半晌,忽幽幽道:“照影寒江落雁洲。”

高甪一時不太明白:“什麽?”

李爵擡眸:“厲寒江,淩雁洲,橫雨旁風不到頭。”

高甪怔了下。

李爵還道:“風不到頭,聞碎玉子占風铎,當示警乎!”

高甪面色沉了沉,眸光幽暗:“厲家從未隐過!”

李爵長長吐出口氣:“君令不許他隐!”

“好大的一盤生意!”

“好無趣的一個帝王家!”

高甪嗤笑:“哼,真的,好無趣!”

看見田力從內院出來,辛星明白那位所謂的淩家護衛又被單獨留在了師爺廂房裏。她雖不敢斷言其人真實身份,但看師爺的态度和這幾日的心情變化,舊識是錯不了的。而且是很親很近的舊識。

關于當年文武狀元的逸聞,辛星終究年歲太小不得要領。此番進了狛牙衛亦是來去匆匆,前輩有心明喻暗示幾句,也全落在太爺許牧過往的履歷上。确不曾料到他身邊居然卧虎藏龍,不僅跟着位隐入江湖數十年的狛牙衛資深密探,還差使着能征善戰的六品校尉當捕頭。縣太爺才夠到七品,即便原來許牧做個按察佥事有五品官銜,奈何貶就是貶,外人看來,他的仕途早已是江河日下了。孰料,前程渺茫的縣太爺身邊更添個前任文試狀元郎。一官仨從,個個都非等閑,當官當得真是很有派頭了。

起先辛星覺得這些人每一個都好厲害,可仔細琢磨又回過味來,明白真正厲害的還得是太爺許牧。于是她不再盯着師爺李爵的一舉一動了,轉頭觀察起了淩覺。

之所以如此另辟蹊徑,辛星是有她自己一番考量的。

“大人同先生都沒那般推心置腹過,他一個迂了吧唧的儒生能信得過江湖人,怎麽想都很蹊跷。淩覺很蹊跷,很不簡單!”

結果她蹲人宅子外頭沒過一個時辰,就被田力揪回縣衙了。

“人可說了啊,給陳老面子,敢有下回直接讓暗哨賞你一頓時雨綿針!”

聽完田力轉達的警告,辛星不由尴尬地吐了吐舌頭,嘴上沒說,心底裏委實後怕,自然不會再去。卻又好奇難耐,遂還跑向陳森處,企圖套幾句有用的蛛絲馬跡來推敲推敲。

陳森早聽田力回來揶揄了妮子的莽撞作為,正在後廚候着她,見人來了,二話不說先按她在小爐邊坐下,逼着人看火煎藥。他自己轉到了夥房裏頭,不知捯饬什麽物什。

辛星吃癟,只得悻悻然在矮竹凳上坐好了,兔兒似的乖。

不多時,陳森自裏頭轉出來,手上抱着只小團箕,上頭攤放幾條肉幹。辛星就着香味兒辨一辨,登時咧嘴嬉笑:“黑麂子,有口福了!”

陳森眼角抽動:“嗬,你倒識貨!”

“我雖生在北方,但自小跟着姨母長大,久居西南,吃過。”

“烤的?”

“炖的!”

“那你這鼻子還是不一般。來嘗嘗,藏過冬的肉幹,炭火炙了,香,但費牙。”

辛星抓起一塊放進嘴裏撕咬下一大口,嚼得津津有味,故意顯擺了兩排大白牙:“您老操心自己的牙口吧!”

陳森橫她一眼,挑了塊細的擱在嘴裏叼着,不急着吃,慢慢咂嘬鮮味兒,慢慢地拉扯閑話。

“三司衙門,按察司隸屬督察院,主管刑名,也巡道兵備、防務、學政等,是一省提刑最高官署。按察佥事雖非正職,不過衙門也分輕與貴,按察司的小鬼兒可難纏,能一筆具折咬定黑白。”

“巡察或許徇私,或許貪贓,有時則或許被人當塊砸水聽響的破石頭,嘩啦啦激起了水花,端看哪個躲了,哪個吓了,哪個拍手叫好。”

聽到此處,辛星插了句嘴:“咱太爺被人當槍使啦?”

陳森笑笑:“五品的地方官,進京述職也未必得見聖顏,挨廷杖的事兒總要烏紗再重些。比如——”

辛星會意:“比如三司正使,或者撫臺大人。”

陳森豎起一根手指,做出個噤聲的意思。辛星縮了縮脖子,立即壓低嗓音:“所以咱大人是連坐?”

陳森搖搖頭,也低聲道:“上頭要推新律,自己不好提,點個知心的在朝上谏言。底下人沒怨言便拟細則頒布下去,臣子們蹦跶得高,就索性把知心那個處置一番。廷杖這回事,三板子打死的有,三十板子光打破層皮的也有,一百杖都沒打死的,會看眼色的便知道該給誰面子送誰臺階。”

辛星有些糊塗:“卻因何把屬官給貶了?”

陳森眸光驟寒,抿唇默了默,方涼涼道:“因為一百杖沒打死的人,回去躺了兩天,暴斃。”

辛星瞪大眼,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新律奏請軍政分治,臬臺不掌兵權,府兵不得過五千人,不可成牙軍。指揮使司蓋奉皇命,不見兵符無權調兵。”

“這是……”辛星覺得腦子裏仿佛炸響驚雷,“正熙之亂,各路勤王的兵馬圍困京城,昔日太孫今朝帝極,他太怕重蹈覆轍了。”

陳森用力扯斷了嘴裏的肉幹,用力咀嚼,咬牙切齒。

“佥事監軍,太爺手裏頭按下的人和事,究竟是捕風捉影,還是狼子野心?這三年裏,全都看分明了!”

辛星莫名覺得嘴裏的肉很硬,硬得帶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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