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震耳欲聾的雷聲之後,反而是死一般的靜寂,唯有淡淡的焦糊味提醒着人們方才發生的一切。
衆人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明明來的都是青壯年,卻沒有人敢出門去看一眼。
如此僵持了一陣,約莫是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村長深吸一口氣,打開了門,怔怔地看了幾眼後轉身,面上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
“怎麽了?”衆人好奇地詢問,村長也不回話,反而回頭對着張嘉聞行了個大大的禮,“道長神通!還請道長救救咱們剩下的幾戶人家吧,都有老有小,如果都被天雷劈下來,這日子怎麽過啊?忤逆不孝屬實不對,可……事已至此,活着的人還是得好好過下去啊!”
張嘉聞點了點頭,“我待會給你一些符水,讓這些中邪的女人喝了,過兩日自然會緩解。”
村中人,尤其是涉事的那些男人,全都是千恩萬謝。
張嘉聞目光一冷,“然而,就算是任其自生自滅,也是弑親大罪,罪為不赦,想要長長久久地安定下去,不被怨氣尋仇……”
不少人都低垂下頭,羞愧難當,村長威嚴地掃視了他們一眼,“回頭一定讓他們積德行善,洗清罪孽。”
張嘉聞點頭,“如今那些瓦罐墳都是半死人墓,還是要好生修繕,該補上的棺木祭品還是要補,磕頭請罪更是應當,如此怨氣才會慢慢平息。至于積德行善,莫要做那些修廟修觀的場面善事,關鍵還是要修路架橋、扶弱濟貧,才是正經。”
村民們唯唯諾諾地應了,張嘉聞看向楊舟輕,楊舟輕霎時會意,将行囊整個遞給他,又無師自通地問一旁的村長要了個瓷碗。
張嘉聞從中取出幾張符箓,右手食指中指拇指三指一撚,便有一團幽蘭的火焰憑空生出,将那符箓燒成灰燼。
楊舟輕将盛放了符灰的碗遞給村長,後者珍而重之地收下。
“須得用泉水或是雨水沖服,”張嘉聞淡漠地看着不斷磕頭的那幾個村民,目光又淡淡地在其餘人等身上掃了一圈,“爾等要積德行善,其餘無關之人要引以為戒,須得恪盡孝道,切記切記。”
此時雄雞高鳴、東方既白,這無比動蕩的一夜終是過去了。
那些被怨氣侵蝕的媳婦用了符水,慢慢也都恢複了神智。
楊舟輕陰沉着臉看着那些喜極而泣的夫婦,冷聲道:“其實先生就不該救他們,你說是這些媳婦挑唆丈夫建了這些瓦罐墳,可若是這些男子自己心存孝道良知,又如何會做出這等事來?這些怨氣實乃柿子揀軟的捏。”
“這些怨氣歸根結底也由人而生,是人便有偏頗。為人父母,哪裏會真正責怪自己的孩子?你信不信,這些老人趴在兒子背上被送到瓦罐墳裏去時,恐怕心中恨得還是自家媳婦,而不是兒子。”同樣熬了一夜,張嘉聞面上卻不見絲毫疲色,“更何況,女子純陰之體,本身就容易招惹這些不幹淨的東西。”
“二位道長,還請在村中用些早膳後,小憩片刻。待到午間,為答謝道長們救命之恩,鄙村備了一桌薄酒聊表存心,還請道長們賞光。”村長倒是十分客氣,邊說邊将一個沉甸甸的荷包塞到張嘉聞手中,“這是報酬,道長若覺得不妥,我們随時再加。”
張嘉聞是個道士,卻是個俗人,接過荷包便打開看了看,滿意道:“如此還請準備一間客房,最好再備些熱水。”
二人進了房,楊舟輕頗有些欲言又止,張嘉聞看了他一眼,食指微微搖了搖,“收人錢財,替、人、消、災。我知你想法,不必再說。”
“可我仍覺得你不該救這些人,”楊舟輕癟了癟嘴,看起來氣鼓鼓的,“那些老人家多可憐啊,這些人就活該被怨靈吃掉。”
張嘉聞将他按到浴盆裏,“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他們有這個結果也是咎由自取。不過你也不必過于忿忿不平,被邪靈怨氣附身過之人,哪裏有多福多壽的?先前做下的業,日後總有還的時候。”
“可不是大家都說‘殺人放火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屍骸’麽?”楊舟輕在溫熱的水中惬意地眯起眼睛,只覺得進了水後終于活了過來,“興許這些人就因為甩開了累贅,從此發家致富呢?”
張嘉聞搖頭,“瓦罐墳之事,在西南部分地方已成風俗,這崔金芝便是從西南将此惡俗帶來此間。其實一開始我便知不是什麽兇靈作祟,而是怨氣求救。這些怨靈附身在崔金芝等人身上,重演的是他們在瓦罐墳裏最後那不見天日、無比絕望的時光。我甚至覺得後怕,倘若此事不曾發作,加上年景越發慘淡,會不會越來越多的人效仿崔金芝?”
“其餘的那些小媳婦,應該就是學的崔金芝吧?”楊舟輕從水裏出來,赤身裸體也不以為意。
張嘉聞看着少年精瘦的軀幹,不禁納罕這些瘦小的身軀為何會有如此怪力?
一恍惚,險些錯過楊舟輕的問題,張嘉聞揉了揉額心,“移風易俗并不容易,可有時這些陋俗卻極容易生根。比如黃多餘與崔金芝的兒子,看見了父母是如何對待祖父的,日後有樣學樣,如此幾代下去,瓦罐墳是不是就成為楊柳村的舊俗了?”
“唉,說到底還是窮的,”楊舟輕甩了甩頭發,在地鋪上盤腿坐下,“災年有人賣兒鬻女,就會有人活埋生父,壞就壞在這個世道。”
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
“那些老人的魂魄,應當無事吧?崔金芝與黃多餘算是被雷劈死了麽?”楊舟輕又問。
張嘉聞怪異一笑,“既然是怨氣作祟,自然與他們的魂魄無涉,何況先前我在祖墳那邊時,不是給他們超度過了?那不過是殘存的怨念罷了。我引來的是一道懲戒天雷,專打惡貫滿盈之人,比如黃多餘。至于崔金芝,她雖也是個又蠢又壞的婦人,可對黃多餘卻是真心真意,其實當時她若不跟着黃多餘出去,她便不會死。”
“可惜了。”楊舟輕感慨道。
張嘉聞從荷包裏取出十個大洋,放在自己身上,剩下的全都扔給楊舟輕,“回去交給劉媽,你也買些好衣裳。”
雖然大發一筆還會有新衣裳,但楊舟輕依舊高興不起來,只扯了扯嘴角,“好。”
故事二: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