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新世界一事,張嘉聞賺了不少鈔票,自然也懶惰了許多。整日悶在家裏,埋首故紙堆,這幾日似是對瘦金體生了興趣,對着宋徽宗的秾芳詩帖看個不停。有一日楊舟輕回家早些,還見着他臨摹此帖,尤其是“殘霞”二字,寫了十遍有餘。
“怎麽,你也想臨?”張嘉聞擡頭看他,對着他有些髒污的鞋子皺起眉頭。
楊舟輕吐了吐舌,乖乖地洗澡換鞋回去,發覺張嘉聞已然不臨了,正對着拓本發呆。
“趙佶啊。”楊舟輕慨嘆道,“風流種子,天生才子,可惜卻是個皇帝。”
“你覺得這幅字如何?”張嘉聞不理會他的感慨,轉而問道。
楊舟輕将那拓本反過來,“這個觀款不是說了麽,行間如幽蘭叢竹,冷冷作風雨聲,真神品也。超轶千古!”
“此書銀鈎鐵畫,頗具風骨,”張嘉聞手指劃過拓本上瘦硬的筆劃,緩緩道,“畢竟是天下至尊,自有一番傲骨。”
“在五國城時,可不見他有什麽傲骨。”楊舟輕撇撇嘴,“這麽個堪稱禍害的皇帝,你卻對他評價不錯?”
張嘉聞将拓本放到一邊,“作為一個皇帝,他死不足惜,遺臭萬年;作為一個文人,不論書畫,他都是登峰造極;作為一個道門弟子,他尊崇道法……”
他頓住,轉而搖了搖頭,“斯人已去,說這些做什麽。對了,今日功課如何?”
“還行,就是在上英文課時,突然進來幾個人,将咱們班一個女生帶走了。”
張嘉聞點了點頭,“是逃婚麽?”
一般這種情況,多半是進步女青年為了争取人格獨立和婚姻自由,前往學堂讀書。年輕小的時候,還能有一定的自主權,可當真到了婚齡,又有多少父母可以尊重子女的自由選擇,不橫加幹涉的?又有多少貌似開明的父母,露出了真面目?
在當下雖然說政客報刊個個都喊着解放婦女,可真正能做的了自己主的女子又有幾個?要麽去做進步女青年,徹底斷絕和家人的聯系,和封建家長決裂,但這就意味着再無經濟來源和人身安全保障,一切都得靠自己;要麽就只能逆來順受,做一個乖巧的女兒,賢淑的妻子,慈愛的母親。
“我發現雖然你是個道士,但真的人情練達,尤其是這些家長裏短的事情,比我們俗家弟子都懂得透徹。”楊舟輕恭維道。
“我們正一道本就可以結婚生子,除去多一些清規戒律也無甚特別的,道士不也是人麽?”張嘉聞不耐道,“少在這裏冷嘲熱諷,直接說吧,到底是怎麽回事,你有意說這個事,又想讓我做什麽?”
楊舟輕給二人都倒了一杯茶,“我這個女同學名叫杜若,本人呢還算得上标致,不少男同學都偷偷思慕她。”
“呵,送你去學堂,功課不知道學的如何,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倒是學了一肚子,”張嘉聞調笑他,“這些男同學裏包括你麽?多大點人,還知道思慕。”
“你倒是年紀大,你知道?”楊舟輕反唇相譏。
張嘉聞挑了挑眉,“我和其餘的道士不同,我克己複禮、修身養性,自然是不知道的。不過你說的不過是少年情懷,若當真用到思慕一詞,未免也太重了。思是相思無窮極,慕是佳人慕高義,荀子也有‘哀痛未盡,思慕未忘’之說,哪裏就是偷偷看幾眼、悄悄紅了臉那麽簡單?”
楊舟輕簡直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頭一次懷疑他私下看了多少新月派的詩,“總之這不重要,我懷疑她嫁的人多半是個富有老頭或是個殘廢,否則她不會哭天搶地,那麽凄慘。”
“這倒也不至于,世上有主張的女子,但凡不是嫁了所愛之人,都會哀痛欲絕,再好的青年才俊,只要不是情郎,都生不如死。”張嘉聞老神在在,“所以這個情郎來求你了?”
楊舟輕樂了,“又被你猜準了,這女生确實有個要好的男同學,叫做周湘君,今個早晨突然來求我,說是聽聞我的表兄是個法力高強的道長……”
他不由頓住,“對啊,搶婚這事,找大力士尚可理解,找你這個道士做什麽?難不成……”
他在張嘉聞身邊歷練已久,腦中瞬間想起兩個字——陰婚。
張嘉聞淡淡道:“陰婚乃是民間陋習,我道門一貫嗤之以鼻。可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上有法力的巫婆神棍或是鄉間野道操持,想要救她并不好辦。”
楊舟輕嘆道:“我也不是要逞英雄,只是那湘君兄哭得實在可憐,我又覺得他名字起得有意思,便答應他來問問。對了,他說只要能為他解決此煩惱,救佳人于水火,豐厚報酬不成問題。”
“水火,”張嘉聞譏諷一笑,“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事情真相還未搞清楚,就急吼吼地想要沖鋒陷陣,我看你們這個叫做江湖義氣。”
不知是近來在家中悶久了,還是瘦金體已練得有小成,張嘉聞竟然大發慈悲地同意了,“也罷,為免你最終生出什麽事端,我還是陪你走一遭。”
這段時日,楊舟輕也發覺了張嘉聞是個再嘴硬心軟不過的人,對于他答應自己,并無多少驚奇。
“你真是這世上最好的東家。”楊舟輕興奮不已,突然學着學堂裏的同學伸手抱了抱張嘉聞。
張嘉聞一驚,本能地就要推開他,不曾想楊舟輕力大無窮,兩個爪子猶如鋼鐵一般,讓人掙脫不得。
楊舟輕覺他僵硬,心道不好,這種洋人的禮節怕是這老古董接受不得,可又覺得他身上淡淡檀香味頗為好聞,便依依不舍地蹭了蹭,又嗅了嗅,方才放開。
張嘉聞冷眼看他,“我不由得開始懷疑送你去學堂,對或是不對了。”
“那自然還是對的。”楊舟輕腆着臉道,“對了,我們還是坐火車去麽?上次覺得日行千裏一般。”
“去哪裏?”張嘉聞還不知此番仍要出行,不由皺起眉。
“不遠,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