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讀書

冬天适合讀書,岳老說。

他警告徐致遠,如果他覺得不清醒了,就把頭伸到窗外去,讓寒風鞭打一通。他必須保證面對書本時,精神比任何時候都要飽滿。

徐致遠對他的理論不以為然,咬着毛筆杆的頭,偷偷瞄了一眼岳老,發現他正在紅泥火爐上烤花生。

他把胳膊盤在胸前,用牙齒咬着筆在紙上歪斜地糊弄了幾道。

岳老叫道:“徐致遠。”

他以為自己偷懶被發現了,把筆從嘴裏取下來,臨時補救,說道:“咳…… 學生在。”

岳老卻忽然聲音低沉,據徐致遠的經驗來看,這一般是說大事的前奏,果不其然,岳老道:“你因何而讀書。”

徐致遠實話實說道:“為了讓我爹媽高興。”

岳老嘆了重重的氣,仿佛要把沉積在肺裏許多歲月的灰燼給嘆出來,他說道:“我曾經輾轉多地,也去過許多大學,教過許多學生……”

徐致遠猜他下一句是 “曾未見過你這種胸無大志之人”,但是這次岳老并沒有如他所願,而是在長久沉默之後,說道:“你父親年輕時曾經聽過我的課。我印象深刻,因為那是我來到南方的第一年,獨在異鄉為異客,水土難服,卻在第一堂課上,從一個旁聽生的話聲中聽到了我熟悉的北方口音。”

徐致遠聽故事時比背書寫字可要專注多了,小心問道:“是我爹嗎?”

“是。” 岳老說,“徐鎮平給人初印象便是嚴謹、沉着,思考邏輯清晰,我以為他是個可塑之才。正巧,那堂課上我問了每個學生這樣的問題,你們因何讀書?”

“他們挨個站起來,說得慷慨激昂,天馬行空。救國圖強的,光宗耀祖的都有。但到徐鎮平時,他說我不知道。只這四個字,就坐下了。”

徐致遠心想着,不愧是我老子。

“我很不解,我說你怎麽會’不知道‘?如果連坐在這裏的目的都沒有,那你方才聽的兩個小時就全屬浪費時間了。”

“他不說話…… 他平常也是不愛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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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生烤好了,岳老抓了一把放到了徐致遠慘不忍睹的功課紙上,不帶一點猶豫地,仿佛在告訴他:你寫的這些垃圾只有當墊板的用處了。

徐致遠有自知之明得很,毫不生氣,順便又抽出來一張練習紙來當花生皮的墊紙,竟圍着火爐跟岳老吃起零嘴來了。

“後來也是因為地域緣分,我們走近了,相處久了之後我問他為什麽在

第一節 課上要那麽說。徐鎮平告訴我了很多東西。”

“他說小時候爹媽叫他讀書,是為了長大做官,這樣就不必再受鄉紳地主的欺負。後來,父母死了,他自己劫槍造反報了仇,手下便告訴他當文盲土匪沒有出路,趁着年輕去讀書,路走得更平坦。那時正巧,他因事跡被北城區的高官賞識,年少時被送去高等軍校念書,認識了游學那裏的李安榮,後來……”

“後來他讀書就是為了我媽,輾轉一番之後随着李安榮同志南下求學,為了能’門當戶對‘。” 徐致遠一邊嗑着花生,一邊搭腔道。

岳老冷眼斜視他,好一會兒才繼續說:“我沒想到他年紀輕輕,居然有這麽多和同齡人相比算得上是傳奇的經歷。”

“他說他到現在并不知道自己讀書是為了什麽,因為沒有人再’告訴他‘了。”

“我說,你得自己告訴自己了。”

徐致遠一直咔嚓咔嚓着,就沒停下嘴過,知道他是在借徐鎮平來告誡自己,既然自己不吃虧,還能白嫖來故事聽,也就欣然受着了。

“我問他今後有什麽打算?他說,和安榮在淮市安家,做一個好丈夫…… 好父親。”

徐致遠那邊清脆的剝殼聲停了一下。

“那假如你個人的生活幸福圓滿了,在某天安定的茶餘飯後,看見子孫繞膝時,心裏不會再想些什麽了嗎?”

“他沉靜許久,不出我所料,他說,會。”

徐致遠忍不住出口發問:“是什麽?”

岳老捋了捋胡子。

…… 徐鎮平迷惘着兜兜轉轉,經人三言兩語的指引,還是挑着燈回頭,走回到了朦胧深處最初的童年,那個他每天望着青天白日期待着的美好又單純的願望,裏面影影綽綽地印着他爹娘的影子。

“我想讓家鄉人們不要吃苦。” 徐鎮平對岳磊說,“村口賣雞鴨的瘸子,田裏種春小麥的老婦,都可以是挺胸擡頭的人,再也不會被坐轎子的欺負。”

……

徐致遠去摸爐子上的花生,但是已經沒了,結果被燙到了手指,這才一下清醒過來。

岳老沒有再說下去,嘲他笨手笨腳,雙手一撲灰,一捋胡子說道:“行了,吃飽就去寫字。”

徐致遠意猶未盡地擡起頭來啊了一聲,說道:“…… 我剛才寫完了。”

“在哪?”

徐致遠看着爐子裏被岳老同花生殼一起順手扔進火裏的墊紙,張了半天嘴,說道:“…… 現在沒了。”

“哼,只會嘴上将軍,” 岳老說,“我這次看着你,重新念,重新寫。”

徐致遠只好嘆聲氣,繼續回到桌子上叼筆了。

……

不知道為何,他後來再也沒頂撞過岳老,因為看見他的毛筆胡時腦子裏就回蕩起沉郁的一句 “你因何而讀書”。

他啞口無言,答不上來,總覺得它的難度可與那哲學與藝術媲美,是個消耗年歲的問題,于是他只好閉上嘴巴,自慚形穢了。

此後許多天徐致遠都跟着岳老念聖賢書,有時候裴林晚會來湊熱鬧,而岳老 “有教無類”,大崽小崽都能一起啰嗦着。

有一天,偷懶溜出來的徐致遠見到了夏恩和吳桐秋,他們到徐家裏來拜訪俞老師。徐致遠只跟吳桐秋遙遙對上一眼,本想過去聽他們之間談了什麽東西,但被岳老抓個正着,拎回去抄《菜根譚》了。

不過他總算在吳桐秋走之前又看了一眼,只見她抱着俞堯的脖子哽咽了一通。徐致遠稍稍松了一口氣,不管怎樣,看樣子應該是被小叔叔說服了。

冬天的白天短,加之被學習充實着,時間便過得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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