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晉江獨發
如今已是堪薩斯州的盛夏時節。田埂被太陽曬得泛起姜黃色, 微風在玉米稈間帶起熱浪,天空高遠又遼闊、幾乎沒有雲彩,地面上則散落着星星點點的房屋。
一個正在喂馬的中年男人聽到身後傳來的動靜, 他手底下的小家夥也不安地刨着蹄子打了個響鼻,尾巴一甩一甩地伸出頭去。人和馬都茫然地看着道路盡頭突然泛起煙塵,緊接着,一只白色的中型犬吐出舌頭撒歡式向前沖去。
在白狗後面,發絲微卷的藍眼睛男孩手裏牽着繩子,運動衫的後背已經被汗水打濕了。這讓他看上去有幾分狼狽, 但也中和了出色外表帶給他人的距離感, 使人覺得他和那些在田野間打滾的孩子們沒有什麽太大不同。
“下午好!”
男人摘下帽子對着對方揮了揮。
“需要幫忙嗎?你是誰家的孩子?”
“謝謝, 下午好!”黑發男孩匆匆忙忙地回答, “我自己能搞定。呃, 我平時不住在這, 只是過來……遛狗。”
拉奧保佑, 至少這時候小氪沒有突然飛起來。
農場裏的馬匹焦躁地跺着腳, 如臨大敵地看着男孩和他養的狗, 連喂到嘴邊的飯都不吃了。馬主人莫名其妙地撫摸着它的鬃毛,小聲安撫道:“沒事, 沒事,別害怕, 他們只是路過。”
等這對奇妙又有趣的組合走遠到看不見以後, 男人開口評價道:“那只狗的體型雖然不算小, 但是力氣卻挺一般, 連小孩子都能輕易拉住。”他扭頭問自己的夥伴, “你說是不是?你不聽話的時候可比小狗野多了。”
狗離開以後他的馬就不發抖了, 聽到這話也只是用輕蔑的目光乜了自己的主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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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從來沒有這麽認真又盡力地奔跑過。
重點不在速度, 畢竟他輕易就能行進得比任何地球上的交通工具都要迅速。溜過大型犬的人可能會比較有經驗,他現在就是那種在旁觀者眼中正常往前走、實際上力氣都花在阻止自己前進上面了,手裏的繩子繃成直線、每時每刻都在與狗子角力的狀态。
如果不是孤獨堡壘中恰好有一條他上次遠行從宇宙中帶回來的、據說是用來拉拽行星的金屬編成的細繩,今日遛狗的難度将直線上升到不可完成的地步。
“你到底要去什麽地方?”
再一次與狗的鬥争中差點被甩到池塘裏之後,以超人的涵養都不由得惱火地發出質問:“跑了這麽遠運動量還不夠?不然我們幹脆往宇宙裏飛吧。”
別人遛狗是從家門口走到小區門口。
他遛狗是從地球飛到月球。
白狗回過頭,用犬類動物特有的濕漉漉的眼眸望了他一眼,“嗷嗚”着叫了兩聲,又回頭拽拽繩子。
“……算了,你走慢點,不許飛,我在後面跟着你。”
摩西開始自暴自棄,他時刻注意着周圍的環境,趁沒人的時候漂浮起來,像風筝一樣被小氪拉着前進。
接近傍晚時陽光已經沒有那麽熱烈了,照在臉上熱乎乎的,像是大自然溫柔的掌心。他閉上眼睛迎着帶有水汽和沼澤腥味的風,想象自己睡在摞成小丘的玉米芯上。知更鳥啾啾聲和蟬鳴在他身邊環繞,小氪追着鼹鼠的尾巴跑向地平線盡頭。
童話《綠野仙蹤》的主角多蘿西也住在堪薩斯。她家裏有座農場,還養了一條叫做托托的小狗。這部童話作品知名度很高,摩西很久之前就看過,克拉克作為文字工作者也在業餘時間讀過很多雜七雜八的文學作品,包括重溫童話故事。
這讓超人落在這片土地上時,總有種自己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錯覺。
他又想起了瑪莎。瑪莎·肯特,生活在泥土和植物之間的勤勞女人,他的丈夫喬納森·肯特在幾年以前被飓風帶走了。
這是真相嗎?
他會不會像《綠野仙蹤》的女主角一樣,被龍卷風帶到奧茲國去,遇到稻草人、鐵皮人和獅子?當然,稻草人絕不會是哥譚的那個。
但可惜的是,克拉克沒能來得及在幾年以前事故發生的那天把自己的想法告訴瑪莎。
他愛她,并願意分擔那份痛苦與沉重,盡可能給予對方慰藉,然而他們甚至從未見過面。
——就像平行宇宙的托馬斯·韋恩只與布魯斯交談了寥寥數語、閃電俠最後也只隔着萬水千山和母親道出一句‘再見’,沒有誰能陪着另一個人過上一生,無論那份感情有多厚重。
蝙蝠俠、鋼鐵俠和閃電俠的父母都死在他們年少時,美國隊長的愛人垂垂老矣、被歲月劃下不可跨越的鴻溝,人性的偉大似乎總是伴随着傷痛。克拉克曾經在社交媒體上看到一句話:你所見到的每個無法釋懷的結局,或許正是他們力所能及迎來的最好落幕。出于對這種宿命的見證,以及某些現實上的考慮,盡管知道自己和瑪莎一定會相處良好,克拉克還是沒有真正動身和女人相識。
就連小氪才田野間跑跑跳跳的時候,他都會小心翼翼拽着繩子避開那座農場的位置。
現在超級英雄和普通人之間的矛盾那麽劇烈,超人還是争議點最大的一位,他又怎麽保證不給對方帶去麻煩?
話雖如此,遛狗的路線有時候是很難做到精确的。
往往你前進的方向不取決于自己,而取決于狗。
他在空中飄着飄着,忽然聽到熟悉的心跳聲。
超人:“!”
摩西終于憋不住對系統吐槽:“我不是真的人類,但它是真的狗。可能養孩子都比養氪星犬來得省心。”
系統:“實踐出真知,你以後可以對比一下。”
“我又沒結婚,你什麽意思?”摩西猛然間意識到了什麽,“蝙蝠俠那邊得到的情報是真的?不是,盧瑟真的打算造個氪星人?!”
系統:“嗯哼,你什麽都不知道。”
淦。
等會。
摩西:“他會把自己的成果培育成健康積極向上且對社會有用的人嗎?”
“你覺得盧瑟是這樣的人?”
那禿頭不是個神經病被害妄想症且危害社會的人麽!
“……也有可能他們互補。”
如果系統有表情,大概會是嘲弄而憐愛的。
這話說出來摩西自己都不信。
男孩的肩膀耷拉下來,拎着狗繩的手垂在身邊,半真半假一語雙關、郁悶地說道:“我不想做超人了。”
系統:“真的嗎?我一直想找機會說服你打第三份工,不如現在考慮一下。”
“……”你走開,大資本家。
小氪感受到他低落的情緒,回頭叫了一聲,飛回來在他腿上蹭了蹭。
超人蹲下去揉亂狗頭上的毛,然後抱起它悄無聲息地飛到前方農場裏房屋的棚頂上。
未成年人抱膝坐下來時和狗蹲坐在地上差不多高,區別是克拉克将頭搭在膝蓋上,而小氪則昂首挺胸吐着舌頭、神氣活現地左顧右盼,看得氪星之子再次伸手在它後背上捋了捋。
小氪被他揉的舒服,就悠哉地趴了下來,濕熱的呼吸噴吐在主人的腳踝,耳朵抖來抖去,時不時掃過超人的小腿。
這時候它看上去又是個乖巧且可愛的狗子了,可惜之前真面目暴露的太徹底,克拉克拒絕伸手撸毛讓它爽個夠。
下方的房間中傳來電視機播放新聞的聲音,以及兩三個女人的聊天聲。
近期新聞報道的內容記者先生堵上耳朵都能猜到七八成。
話題不外乎圍繞着超人、英雄注冊法案提議、陰謀論、還有個別地區的□□等等相關內容進行發散。
美國的地方臺主持人個人觀點往往鮮明到具有攻擊性。
眼下電視上的那位恰好是超人一派。她慷慨激昂地表達了對超級英雄的支持,和幾個嘲諷她是看上超人肉|體的男嘉賓當面對線,差點演變成揮舞麥克風與椅子的群毆現場——克拉克都聽見裏面傳來的麥克風線抽打空氣的聲音了——而後主持人重新坐下平複一番情緒,聲稱自己找到了之前那位模仿超人摔成重傷的男孩的父母。
等待特邀嘉賓出場時,房間內響起茶水流動的聲音。
是瑪莎。
她拿起杯子潤潤喉嚨,緊接着嘆了口氣,對自己身邊的同性朋友說道:“我真有點擔心他。”
意識到她口中的對象具體指誰前,超人的心跳已經亂了一拍。他屏住呼吸,不顧之前毛發上沾着的灰塵、将小氪抱在自己懷裏。
“你是說你的蒙面朋友?之前一定要為你養老、卻突然消失的那位?”
“我當然也擔心他或她,但我剛才說得是超人。你兒子上次教給我怎麽使用推特,我發現人們的猜測都很有道理。”
“文森特總是做沒用的事!”瑪莎的朋友生氣道,“我告訴他別在你面前說這些。”
“別,我是真的很想知道。我記得超人給老湯姆家帶回來過一只走丢的羊崽。”
“對。那天我們都見到超人了,只有你在鎮上。老湯姆從那之後就變成了超人的粉絲,比他女兒追星還嚴重。鎮上的年輕人在路上說超人有時像個傻瓜,湯姆差點舉着□□和那群人吵起來。”
她們一起笑了,不知道是為孩子們的稚嫩言語還是年長者的不修邊幅。
其實只要活得夠久就會發現,那些總是做好事的人确實是‘傻瓜’。他們明知道如何能生存的更好,但仍然選擇做更困難和對自己無益的事。
人之所以為人,而并非野獸,或許正是因前者能用一生的時間與欲|望做鬥争。
“那些孩子只是沒摔過跟頭。”瑪莎的朋友晃着茶匙說道,“不管是在網絡上争吵的人還是超人,他們都很年輕,年輕人總是缺乏經驗,又喜歡鑽牛角尖。”
“但他們也足夠有勇氣、不怕跌到,不像我們這個年紀的人習慣于瞻前顧後。”
“超人的确很年輕。”瑪莎說,“可是報紙上提到過他的成長經歷,他的閱歷足夠豐富了,這才是令我難過的地方——他的某些行為讓我覺得他在過于勉強自己,雖說這種品質是被稱頌的。”
“沒錯!我們家在我小時候比較窮,不過我爸總讓我做個善良的人,我曾經一度很讨厭他。這是沒辦法的事,當初我想我怎麽才能經歷過這一切之後又熱愛周圍的人和事呢?我花了三十幾年的時間和過去的自己和解。過去每當我遇到傷害,就會忍不住想要怨天尤人地發洩或者逃避。”
女人聳聳肩,補充說:“後來我在網上看到有人說,超人或許是将這個過程縮短了。你知道,假如他能看見平行宇宙的發展,又意識到自己跺跺腳世界就毀滅了,那麽一個好人能做什麽?只能是盡快掩蓋自己不成熟的一面。”
“俗話說,‘苦難使人成長’,就是這麽回事。”
一陣整理衣服的動靜過後,她站起身對瑪莎說道:“我得回去啦,做完晚飯之後還要收衣服,明後天見。”
“再見!”瑪莎把朋友送到門口。
回到房間裏時,電視正好播放到對特邀嘉賓的采訪處。
她本來想去廚房準備晚餐了,但想起主持人對超人的态度,又往下看了一小段。
嘉賓裏的母親舉着話筒說:“……是的我們根本沒有怨恨過超人。這和他有什麽關系?他有權在法律和道德允許的範圍內選擇自己願意做的。我們孩子受傷是我們的失誤和缺乏管理造成的後果,超人沒做錯任何事,我覺得之前那些媒體的評價和惡意揣測有失公允。”
“我們的孩子的态度?他當然更喜歡超人了!因為他終于意識到普通人飛不了!”
“我們會不會讓他保留愛好?那當然,他正在為自己的偶像努力學習,期待長大之後能造一件像鋼鐵俠那樣的戰甲——但是是紅藍配色,好成為超人的助手。我覺得這個理想值得鼓勵,雖然斯塔克也許會告他侵權……”
瑪莎将電視機關掉了。
因為她忽然聽到窗外傳來了一陣歡快的狗吠聲。
住在農場附近的人都互相認識,通常不會有危險。瑪莎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第一眼看見的卻不是小狗,而是個衣着有些淩亂的、黑發藍眼睛的男孩。
他不知道在門前蹲了多久,帶着汗水或夜露留下的洇痕的衣領都快要被晾幹了,之前發出叫聲的白色犬只坐在他身邊搖着尾巴。
日落西山,天空已經變成了深藍色。細密的睫毛下,男孩望着天空的雙眼也顯得深邃和沉靜起來,宛如盛夏的湖面,仿佛還能見到其中搖曳着的濕潤的星火。
周圍寂靜得連風吹過的聲音都沒有。
瑪莎忽然想起多年以前,她的丈夫喬納森·肯特離開時的前一日,也是這樣炎熱并晴朗的夜晚。
世界帶走人們身邊的很多東西,或許有時也會帶來點什麽。
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多蘿西兜兜轉轉,最後又落在了家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