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世:身死魂存重生

冷……蝕骨的冷……

姜羨餘趴在陰冷潮濕的地牢裏,四肢冰冷僵硬,幹啞的喉中彌漫着苦參的澀味,遍布全身的刑訊傷口血肉模糊,将白衣浸得血跡森森。

這是第幾天了?

他困在地牢當中不知晝夜,已經記不清日子了。

外頭好像在下雨,雨水順着磚牆縫隙一汩汩滲入地牢,浸濕了他身下的稻草。

牢裏空氣越發陰冷潮濕,夾着血腥味,惡臭難聞。

他早已痛到麻木,身體越來越冷,眼皮越來越沉,意識漸漸模糊……

迷糊之間,他好像聽見了父親的聲音——

“別抖。”父親溫暖的大手按在他小小的肩膀上,“馬步紮夠半個時辰,方可休息。”

“啊?那還有多久啊?”他仰頭看向高大偉岸的父親,自己的個子堪堪到父親膝頭。

父親揉揉他的腦袋,溫聲訓他:“早着呢!你哥練了一個時辰也沒喊累。”

他順着父親的視線看過去,十歲出頭的哥哥握着長刀練武,揮汗如雨,還不忘回頭哄他,“小餘堅持住,娘說待會給咱煮綠豆湯。”

“真的?!”

他喜得往上蹿,又被父親按住肩頭往下壓,叫他別亂動。

他一邊紮穩馬步,一邊向身旁一塊練武的小男孩炫耀,“謝承我跟你說,我娘煮的綠豆湯可甜了!”

迎着溫暖炙熱的陽光,他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記憶中,謝承是沖他笑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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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夢嗎?

是夢吧,否則怎會這麽暖……

……

“睡睡睡!當差也敢打瞌睡,簡直膽大包天!”

“哎喲!壽、壽哥,這麽晚您怎麽來了?”

一陣刺耳的咒罵将姜羨餘驚醒,他身子一抽,睜開眼睛。

預想中牽動傷口的疼痛之感卻沒有到來,他只覺周身輕盈,緩緩飄了起來。

怎、怎麽會?

姜羨餘低頭看着重新站立的自己,目光錯愕——他的四肢筋脈早已被挑斷,怎麽還能站起來?

面前還是熟悉的地牢,手腕、胳膊上的傷口深可見骨,血肉外翻,腳——

姜羨餘終于發現了異狀,他雙膝以下形影模糊,身體竟是懸于空中,離地幾寸!

而他腳邊趴着一個傷痕累累的血人,側臉朝向他,俊美的臉龐遍布血痕,面色青灰,了無生氣——

這分明就是他自己的模樣!

他這是……魂不附體了?

“趕緊給我打起精神!若是讓王爺瞧見,你們一個個都甭想瞧見明天的太陽!”

牢房外持續傳來咒罵,還有幾人疊聲讨饒,姜羨餘依稀辨認出幾個看守的聲音。

被看守稱作“壽哥”的那人,又不耐道:“行了!把那小子提到刑房,王爺要親自來審。”

姜羨餘聽見“刑房”二字便是一抖,記憶中的劇痛襲入腦海,單薄的魂影狠狠一顫。

看守聞言一頓:“還審啊?二十八刑都上兩遍了,尋常人哪個受得了?可那小子愣是一問三不知,八成是真不知道,還能怎麽審?”

壽哥厲聲道:“閉嘴!這是你能管的事?”

看守不敢再置喙,疊聲應是,朝牢房走去。

姜羨餘頓時一驚,下意識飄到角落,可這牢房一覽無餘,壓根無處可躲——

然而進來的兩個看守似乎完全沒有看見他,打開牢門直奔地上躺着的血人而去。

“喂!醒醒。”看守踢了踢地上的血人,但對方毫無反應。

另一個看守直接拽着那血人的後衣領将他提了起來,“喂!你小子——”

那血人青灰的臉龐露出來,兩個看守頓時愣住,驚詫地看向彼此。

其中一個看守連忙摸向那血人的脖頸,觸手一片冰涼,頓時一哆嗦,戰戰兢兢看向同伴,壓低嗓子罵道:“操!涼了!”

另一名看守倒吸一口涼氣,顫顫巍巍伸出食指探向那人鼻尖——

“磨磨蹭蹭做甚?還不趕緊把人帶出來!”

壽哥等得不耐煩,罵罵咧咧走進來,看見兩個看守的動作,臉色驟變,壓着聲叱問:“怎麽回事?”

看守結巴道:“壽、壽哥,沒、沒氣兒了……”

壽哥神色驟厲:“誰他娘沒氣兒了?”

兩個看守吓得撒手跳開,指着那直挺挺跌在地上的血人,“他他他他沒氣兒了!”

壽哥忙奔向地上那血人,探了探鼻息,低聲咒罵了一句。

姜羨餘終于明白了如今的情況——

他死了。

他竟然死了?!

姜羨餘不知該委屈難過,還是悲憤不甘,亦或者慶幸自己得以解脫,就這樣荒唐凄慘地,屈辱不甘地——

死了。

“叫你們好好看着,怎麽就沒氣兒了!”

壽哥氣得踹向兩個看守,咬牙切齒道:“給他吊命的參片莫不是你倆吞了?”

“小的哪敢啊壽哥!”

兩個看守撲通跪到地上,扒着壽哥的褲腿求饒,“半個時辰前小的還給他喂了參片和溫水!誰能想到兄弟們眯個眼的功夫,他就已經涼透了啊!”

“是啊是啊!”

“行了!”壽哥咬牙踢開兩人,“将府裏的大夫請過來,我去禀報王爺。”

“啊?”看守聞言一愣,看向地上的屍體,“壽哥,他、他這還有救啊?”

壽哥:“閉嘴!讓你去就去!有救沒救你說了算?”

兩個看守頓悟,連滾帶爬往外跑。

壽哥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體,苦着臉狠狠一跺腳,跟着跑出牢房。

誰知剛跑兩步,就撞見了另一群人,自石階下到地牢。

“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聽見這道不算陌生的聲音,化作鬼魂的姜羨餘心中一緊,慢慢飄到牢房外頭,站在昏暗的廊柱之下,望向出聲之人。

只見一位左手提燈、右手拎着一把濕傘的男子,厲聲訓斥着壽哥等人。

“若是沖撞了主子,你們哪個有命擔得起!”

此人面白無須,嗓音尖利,正是這幾日審訊姜羨餘的刑者之一。

姜羨餘的魂魄面露懼色,忍不住縮回牢房當中,全然忘了自己如今只是一介鬼魂,不會被活人瞧見。

而臺階之下的壽哥,看見提燈男子身後之人,連忙撲上前跪地求饒:“王爺恕罪!王爺恕罪!奴才這是急着回禀王爺,才失了分寸。牢裏那小子……那小子怕是不好了!”

幾個看守緊随其後跪了一地,噤若寒蟬。

先前開口的尖嗓男子臉色驟變,側身向後,手中的燈籠照亮後方,隐在暗中的華服中年男子露出真容。

姜羨餘的魂魄看見那人,瞳孔一縮,記憶翻湧而出——別看對方面相儒雅溫和,內裏卻有着令膽寒的手腕。

華服男子沒有說話,微微向後側頭。身後持刀的侍衛立刻三兩步跳下臺階,蹿入牢房。

不過眨眼功夫,便拎着姜羨餘的屍身返回,躬身道:“禀王爺,屍身僵硬,咽氣至少一個時辰以上。”

跪在地上的幾個看守頓時一抖,心虛地将頭埋得更低。

華服男子瞥見這一幕,眸色一沉,阖上雙目。

帶刀侍衛立刻閃身上前,手起刀落,幾個看守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慘叫,就已身首異處。

腥熱的血濺在壽哥臉上,叫他眼前一黑。

冷風和濕氣從臺階上灌下來,衆人大氣不敢喘,小心翼翼地望着華服男子。

片刻後,華服男子睜眼,往姜羨餘的屍身瞥了一眼。

尖嗓男子見狀,放輕聲音,小心翼翼搭話:“爺,這屍身……?”

華服男子沉默片刻,輕輕嗤笑一聲,“挂到府衙門外。”

姜羨餘的魂魄聞言又是一顫,遍體生寒!

這人……竟然連他的屍身也不放過!

一旁的尖嗓男子忍不住揣測道:“爺是想,誘他同夥落網?”

華服男子冷眼瞥向他。

尖嗓男子一頓,忙自掌了一下嘴巴:“哎喲!瞧奴才笨的!奴才曉得了。”

他們抓住人犯這麽些天,壓根不見有人來救他,想必這人早已被他同夥視作棄子,如今只剩一具屍體,更不會有人在乎。

僅剩的價值便是用來震懾那些隐在暗中的宵小。

至此,華服男子收回視線,轉身拾階而上。

剛走兩步,臺階之上傳來一陣匆匆的腳步聲。

“王爺!”

一隊帶刀侍衛闖進來,神色焦急,“有刺客夜闖王府,人數衆多,請王爺随屬下從側門離開。”

華服男子臉色一變,抽出侍衛腰間的佩刀,大步離開。

尖嗓男子和一衆侍衛連忙緊随其後。

地牢一下子空了。

壽哥顫顫巍巍爬起來,仰着脖子瞧了瞧石階上的動靜,候了片刻,竟扛起姜羨餘的屍身,小心翼翼地順着石階往上走去。

姜羨餘的魂魄不禁擰眉,跟了上去。

外頭暗夜急雨,瑟瑟秋風将屋檐下的燈籠吹得無助飄搖,轉瞬熄滅。

地牢附近的守衛全數調去抵禦刺客,壽哥扛着姜羨餘的屍身輕松離開地牢,走出院子。

沒走幾步,竟然迎面遇上一隊手持刀劍的蒙面黑衣人,将壽哥團團圍住。

尾随壽哥的孤魂下意識擡手擺出防禦姿勢,卻發現這群黑衣人的視線并不在他身上。

姜羨餘終于意識到,自己真的成了活人瞧不見的孤魂野鬼。

只見那群一身血氣的黑衣人,一致看向壽哥背上的屍身。

壽哥忙将人卸下,為首的黑衣人立刻扔下帶血的劍沖上前,穩穩接住那具身體。

卻聽壽哥嘆道:“晚了一步,他已經沒氣了。”

那黑衣人身形一晃,抱着懷中人撲通一聲單膝跪下,擡眸看向壽哥,滿眼難以置信。

姜羨餘的魂魄看着對方唯一露出的眉眼,詫異萬分:“謝承?!”

他怎會在此?!

那人仿佛聽見姜羨餘的聲音,忽然轉頭朝他的魂魄所在看了過來。

隔着雨幕,姜羨餘看清了他的眼睛——

這雙他再熟悉不過的眼睛,此刻眼角沾着血,雙眸一片赤紅,死死盯向他所在的方向。

那一瞬,姜羨餘甚至以為他看見了自己的魂魄,情不自禁朝他走去。

但謝承并沒有看見他。

他只将方才耳邊閃過的聲音當做幻覺,低頭看向懷中冰冷的屍身。

他牙關打顫,攬着姜羨餘的手微微顫抖,沾了血的手輕輕碰了碰姜羨餘臉上的傷痕,然後低下頭,鼻尖挨近姜羨餘的鼻尖——

怎麽會?

怎會流這麽多血?!

怎會受這麽多傷?!

怎麽就……就沒了生息!

謝承哽住喉,将姜羨餘緊緊抱入懷中,埋首在姜羨餘頸邊,無聲地吶喊質問。

可懷中的身體冰冷而僵硬,一絲溫度也無。

謝承手上青筋凸起,喉頭溢出一聲又一聲嗚咽,似孤獸悲鳴,消散在悲風冷雨之中。

姜羨餘的靈魂狠狠一悸。

他沒想到,化作魂魄之後還會感覺到疼——像是有一只大手穿透他的胸膛,緊緊攥住了他的心髒——

心如刀絞,不過如此。

“謝承,”他忍不住哽咽,在謝承跟前蹲下,“你別哭啊……”

一位黑衣人上前,擡手按住謝承顫抖的肩,“先生,此地不宜久留。”

嗚咽聲一頓,謝承止住顫抖,深吸一氣,再擡眸時,雙目赤紅如沁血,怒火翻湧,恨意滔天!

——

清晨的陽光灑入溫馨雅致的卧房,床上的人翻了個身,不知踹到什麽物件,啪嗒一聲落到地上。

床上的人皺眉,又翻了個身。

卻動作一滞,忽然猛地睜眼,彈坐起身,看向床下那本攤開的書冊。

他眨了眨眼,伸腳碰了碰那本書——

!!!

碰到了!

姜羨餘一骨碌從床上下來,伸手将書冊撿起——

當真碰到了!!!

他不是死了嗎?

死後化作鬼魂,待在謝承身邊三百多個日夜,從來沒有碰到過任何實物,今日怎會……?

姜羨餘看向手中書冊的封面——《盲俠傳》!

是當年他最愛的武俠話本!

他擡眸掃向四周:熟悉的床鋪被褥,屏風與書架,牆上的挂劍,桌上的茶壺和包袱——

包袱?

姜羨餘看向那包袱,瞥見旁邊有一封書信——“爹娘親啓”。

是他的字跡。

熟悉又陌生的記憶一閃而過,姜羨餘連忙将書信展開,率先看向落款處——

不孝子羨餘敬上

文清十八年六月十二

文清十八年?!!

是他十七歲!第一次留書離家那年!

是夢嗎?

還是上蒼垂憐,讓他像話本中的主角一樣,重活一世?

若眼前的一切不是夢——

他丢下信紙,拔腿往屋外跑去。

迎面撞見一個半大小子,“三師兄!師父讓我來喊你——哎?!三師兄!”

是蘇師弟!

如今才十歲出頭的蘇師弟!

既然能遇見蘇師弟,那謝承呢?

他能不能見到謝承?

重新掌握身體的姜羨餘還不太習慣,跑出老遠才踏步飛身而起,運起輕功闖出姜家。

正要拐彎往隔壁謝府去,他突然猛地僵住,險險落地站穩,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人。

是謝承!

是千裏奔襲,為他收屍的謝承!

是為他建墓,與他同葬的謝承!

是十九歲,清風朗月、俊逸出塵的謝承!

此刻對方牽着兩匹馬站在姜府門外,笑着對他說:“走吧,不是說要去闖蕩天下?”

姜羨餘眼眶一紅,沖上前一把抱住他。

不去了不去了!這輩子哪兒也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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