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三十五
一個盛極一時的武士大族需要多久才會沒落?事實告訴高杉君只需要一把火就足夠燒盡這個家族的所有繁華。
高杉君是在長州藩肅清結束後一周時回來的,彼時平民的生活已經逐步進入正軌,雖然提高了賦稅,但三船夫人在肅清之前給了院子裏工作的仆從結了工錢,所以生活還過得下去。
雖然三船芷是各個方面來說都很不靠譜的女人,但是她卻擁有這個年代少有的屬于貴族的驕傲,“身為公主保護子民是理所應當的!”她曾經這麽對高杉君說過,所以就連死前都替當地百姓鋪平了通向未來的道路。
“下雨了。”高杉君感到有水珠滴到了手上,他身後的阿羽撐起了一把油紙傘将高杉君整個人都遮蔽在了雨傘的範圍內。
“去祖宅看看吧。”他沒有回頭,也不知是在對阿羽說話還是在對自己說話,“這種天氣實在是适合祭奠。”
高杉君身份的保密措施做得不錯,在那些知道他身份的講武官的教師子弟都被暗殺之後,在這塊土地上知道他家族的只剩下吉田松陽、桂小太郎和坂田銀時了,不過在這種時期他還是需要低調行事,所以就和阿羽兩人徒步走到了祖宅原本在的地方,而沒有用馬車。
“真是可怕啊,那些炸藥。”高杉君看着祖宅的遺址不由感嘆,事實上那裏連遺址都說不上,所有的一切都被火舌吞沒,連一點木材渣子都沒有留下,無論是地上的野花野草還是周圍的樹林都被燒得一片焦黑,若不是認識通向祖宅的路,高杉君都認不出這裏原本是他生活了多年的家。
“昔日舞兵刀
功名榮華皆成夢
芳草萋萋生”
不知為何高杉君開始吟誦起三船夫人最不耐煩的俳句,念完之後他看向了站在背後的阿羽問道:“聽過這首俳句嗎,阿羽。”
“是的。”阿羽的學識一向豐富,她身上總有一種平安時期的仕女遺風,“是松尾芭蕉先生在路過藤原氏舊址時吟誦的俳句。”
“母親她向來不耐煩聽這種東西,這首俳句還是松陽老師教給我的。”高杉君冷靜地有些可怕,“但令人諷刺的是這裏連所謂的’萋萋芳草’都沒有,只是徒留焦土罷了。”
“不僅是焦土。”第一次阿羽打斷了高杉君的話,在過去她就像是三船夫人的影子看着高杉君長大,卻從未做出過逾越自身身份的行為,但她覺得自己現在應該出聲了,三船大人将她唯一的孩子托付給了她,雖然她并不能對高杉君的行為有什麽幹涉,但至少她希望她能夠讓高杉君心裏好受一點,阿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如果高杉君一直将所有的悲傷都壓抑在平靜的表皮之下,那一定會有很可怕的後果。
不管高杉君表現得多麽可靠、多麽冷靜、多麽成熟,他也只是一個一夜之間失去了唯一的親人,而恩師都下落不明的孩子而已,即使他有着高貴的身份,也不能背負所有的悲傷。
“那裏綻放着白色的鮮花。”阿羽是這麽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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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杉君偏了偏頭,那自然不是什麽開放的鮮花,因為那些鮮花顯然是村民從路邊上采過來祭祀三船夫人的花朵,一束一束的,竟然形成了一個小堆,不過那些平民的膽子還真是大,竟然在這種時刻還敢過來祭祀。
“但是并沒有用處不是嗎?”如果阿羽看見高杉君的正臉,就會發現他那如死水一般波瀾不驚的眼神以及和三船芷極為相似的嘲諷的笑意,“就算是放再多的花朵,這裏的土地在十多年中也不能耕種,就像房子一樣,即使豎起房梁也不會還原原本的建築。”就像他的母親一樣,永遠都不可能再次張狂地對他說:“你還差的遠了,臭小鬼。”
“沒關系的,阿羽。”高杉君歪了歪頭,語調溫柔地安慰身後的侍女,雖然年紀尚小但在安慰對方時卻透露出了股風流缱绻的意味,再長大一些的話,他一定會是個令無數女人哭泣的男子,“沒關系的,死在戰場上是一個武士最大的榮耀,母親她不會難過的。”因為會傷心流淚會痛徹心扉的,是他們這些留下來的人。
為什麽還會笑啊,為什麽要安慰我啊,高杉少爺。阿羽動了動嘴唇卻沒有說出一句話,但是她拿着傘的手卻顫抖了一下,她沒有比現在這一刻更加清楚地認識到,高杉君正處于崩潰邊緣的事實,如果松陽先生沒有被救出來的話……
“高杉!高杉!”從遠處傳來了桂大聲的呼喊,那聲音中流露出了太多的情感,有難以置信,有狂喜,更加有再次見到高杉君的慶幸。
“你沒有事,真是太好了。”他一把抱住了高杉君,巨大的沖擊力讓他踉跄了一下。
“好久不見,桂。”高杉君扶穩了對方,見到桂的他終于收斂了一直挂在嘴角的譏諷笑意,整個人看上去和平時沒什麽兩樣。
“嗯。”桂說完這句話之後愣了一下,看見好友依舊存活的興奮燒空了他的腦子,但等到回過神來他卻不知道怎麽和高杉君說了,雖然松陽老師被抓走了,但相比較本來就一無所有的他和銀時,高杉君失去的是他們難以想象的,祖宅、財産、母親……,原本的生活有多麽優渥幸福,現在的痛苦就來的多麽直接。
“你還好嗎?”過了好半天桂也才說出這麽一句話。
“不用擔心,假發。”高杉君沒有對上對方的視線,他清楚桂有着野獸般敏銳的感官,如果真的和他目光交錯,也許會被察覺到什麽,“我沒有事情,我這次來是要和你們一起去救松陽老師。”他巧妙地避過了關于三船夫人的話題,事實上現在沒有人會主動和高杉君提起這個話題。
阿羽他們的情報工作做得非常出色,早在回到長州藩的路上高杉君就收到了銀時他們準備參軍營救松陽老師的消息,雖然按照高杉君的性子他并不喜歡這樣根本沒有一點計劃的營救方案,但現在也只能如此。
江戶的線人已經得到了消息,松陽老師被天道衆關押,親自看守,這最高級別的看守度打破了高杉君将松陽老師從江戶偷渡出來的原本期望,他們現在能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只是通過戰争逼迫幕府放了松陽老師,僅此而已。
這是高杉君所做過的最瘋狂的也是最迫不得已的決定。
但這又有什麽辦法呢?高杉君低下了頭,瞳孔中流轉着幾乎失控的瘋狂神色,他的母親已經死在了無能的幕府以及天人的手下了,如果松陽老師再出事的話,那麽他的生命還有什麽意義?
三船芷賦予了“高杉晉助”最初的存在意義,不管是他的早熟、早慧還是那嚴格遵守着上層武士條例的嚴謹舉止都是為了達到對方的期望,成為一個不愧于他母親血脈的武士,哪怕在日常生活中與三船芷再不對盤,也不能抹殺高杉君從靈魂深處滲透出的對于對方的憧憬。
三船芷為“高杉晉助”構建了世界的基礎。
吉田松陽賦予“高杉晉助”則是身為武士的靈魂,他不遺餘力的教導使高杉君順利地走上了屬于自己的武士之路,守護之物也好、武士道精神也好,這都是在松陽老師潛移默化的印象中一點一點繼承下來的。
吉田松陽為“高杉晉助”注入了世界的內質。
現在框架已經崩塌,只剩下還未流散的內質苦苦支撐着“高杉晉助”的世界,倘若有一天來內質也消失的話那麽他還剩下什麽呢?
什麽也沒有。
營救吉田松陽不僅僅是為了老師,也是為了”高杉晉助“這個存在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