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0
切磋結束後,裴栩便離開了。
他身軀挺直,哪怕背影再孤高,再冷淡,也還是只是個十六歲的少年,在衆多活了幾百上千年的修士眼裏,十六歲,那簡直就是個小娃娃。
然而,他說要走,便絕沒有人敢将他當做小娃娃挽留。
“栩兒,留下跟各位掌門打個招呼吧。”只有掌門淩煙真君這樣說了一句。
可他卻好似沒聽見一般,仍舊腳步不停地走着。
淩煙真君倒沒有生氣,還樂呵呵地讓他慢些走,別着急。
但其他人卻不能看慣他的行事。
身後傳來自以為小聲的竊竊私語。
“看看看看,就是這麽嚣張,連掌門的面子都敢當衆駁了!”
“這未免也太過分……不說身份地位,只說掌門待他如親子,他卻這樣……”
議論紛紛的,正是淩煙閣的弟子。
在外,人人皆知淩煙閣上下将裴栩當寶,但在淩煙閣內,裴栩卻并不是個讨人喜歡的人。
尤其是年齡相近的弟子之間,裴栩是讓他們羨慕、敬畏,同時,也厭惡的存在。
他沒有同伴,沒有朋友,也不需要那種東西。
離開時,又有一個淩煙閣以外的聲音闖入。
“……秦長老,在下溫明光,昨日小女鯉鯉承蒙貴派裴小道友出手相救,感激不盡,今日特來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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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秦長老的聲音傳來。
“不用了,栩兒已離開了。”
“再說,”秦長老聲音裏有着淡淡的嘲弄,“想見栩兒的人多了,一個個全見過來,怕不是要到天亮。”
身後登時傳來淩煙閣弟子的哄笑。
那個自稱溫明光的男人急道:“可、可他救了小女呀!還拿出元應果那樣珍貴——”
秦長老嗤笑:“那又怎麽樣?所以你以為栩兒對你女兒另眼相待了?呵呵,真是——癡心妄想!”
“雖然我不知栩兒為何出手,但——絕不是因為你想的那種原因。不相信?剛好,栩兒還沒走遠,不信你就叫叫,或者讓你這女兒叫叫?看看栩兒會不會回頭?”
那男人叫道:“裴小道友?裴小道友!”
裴栩腳步不停。
然後那男人又小聲地,似乎對什麽人說道:“快叫,你快叫,叫裴栩哥哥!”
有人嘲弄道:“叫什麽叫,人都沒影兒了!”
于是終究,沒有聽到另外一個人的叫他的聲音。
其實,雖然已經遠到看不見人影,但裴栩仍然能聽到。
連男人放棄後的嘆息,以及另外一個幼小的,似乎跟他一樣的孩子的喃喃聲,都聽得一清二楚。
“走了呢……”
那個孩子似乎有些失落地說着。
裴栩聽見了,但沒有停步。
他當然記得昨日的事,但是,那就跟淩煙真君挽留的話一樣,那都是無關緊要的、絲毫擾動不了他的心的東西。
與他同齡的少女,蒼白孱弱的身體,單薄弱小的靈魂。
秦長老說得對,他出手,不是出于善良,不是出于憐憫,更不是因為對那個少女有什麽特殊的感覺。
只是因為,不出手的話,她就要倒在自己身上了。
就像落葉落在身上,他拂去,一樣。
只不過人到底跟落葉不一樣——雖然在他眼中是一樣的——他不能随意地将倒在他身上的人拂去,那就只能接住她。
給她元應果更簡單。
她需要,他恰好有,想起,就給了。
沒有什麽原因,更沒有什麽隐情。
所以他很不明白,為何昨天随手做出那樣的事後,會面對掌門及數位長老的诘問。
今天還被追着道謝。
麻煩。
早知道,或許……不,還是會出手吧。
因為她要倒下了。
她要倒下,他扶,裴栩不會思考那麽多東西。
不管身後的議論紛紛,裴栩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裴栩住在淩煙閣最高、風景也最絕妙的疊雲浪,因為太高,這裏一年四季冰寒徹骨,雲霧缭繞好似天宮,每日晨昏之時,山岚雲浪繞着天宮翻滾,更加不似人間。
疊雲浪原本是掌門淩煙真人的住處,裴栩打小也随着他一起住在這,可淩煙真人日日都要處理門內事物,住在這裏并不方便,他也并不愛住這裏,待得裴栩大一些,便搬出了疊雲浪。
如今偌大的一個地方,只住了裴栩一人——當然還有少數仆從,但裴栩不喜人出現在他面前,因此這仆從有也幾乎等于沒有。
回到疊雲浪,裴栩便打坐修煉。
自出生起,他的人生,好像除了修煉便再無他物了。
這次去龍門會,也是淩煙真君硬拉着他去的。
其實他也可以不去,強硬地拒絕的話,淩煙真君也不會強迫他——淩煙閣的長輩們一向對他縱容。
但是沒有必要。
沒必要那麽麻煩,沒必要為此動心動緒,不過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他們讓他去,那就去,就像拂去掉在身上的落葉。就像伸手扶那個孩子……
都是一樣的。
世間萬事萬物,在他眼裏俱是一樣的。
淩煙真君說,這就是他的慧根,是他能夠成為道尊的天生道心,所以淩煙真君從不責怪他冷淡,反而高興于他對人的冷淡,哪怕這個“人”包括了淩煙真君自己。
裴栩不太懂,也不想懂。
反正修煉就對了。
修煉了不知多久。
窗外翻滾堆疊的雲浪從黑到白,又從白到黑,無數個落回後,裴栩始終靜坐不動,然後某一天,他突然睜開眼睛。
偌大的建築裏依舊除了他沒有任何一個人。
他吃了些東西,在窗前坐了一會兒,看着窗外的雲浪,稍頃,合衣躺下。
他早就可以不食不眠,但或許,因身體到底還是凡俗之體,終究無法完全擺脫進食和睡眠的欲望,因此每修煉一段時間後,身體就會發出信號,催促他做出改變。
而随着越來越大,身體信號的間隔也越來越久了,上一次是三個月,這一次,肯定比三個月更久吧。
啊,對了,龍門會肯定也早結束了。
裴栩漫無邊際地想着,沉沉睡去。
裴栩睡着時從不做夢。
淩煙真君說,夢是人類無法擺脫自身局限的産物,因有所求,有所懼,有所思念……故而才會有夢。
若無欲無求無念無懼,夢自然便不存在。
傳聞中,上清宗那位生來便是仙人的仙尊,便從不做夢。
所以知曉裴栩也不做夢時,淩煙真君高興壞了。
裴栩對此沒有感覺。
他不知曉夢是何物,自然不會為它的存在與否有任何思慮。
但是——
裴栩睜開眼。
他正坐在疊雲浪最高處的觀景臺,眼前是雲浪翻滾,眼下是萬丈深淵,而身旁——
坐着一個人。
一個跟他年紀相仿,性別不同的人。
瘦瘦小小,臉蛋巴掌大,兩只眼睛像浸在水裏的黑珍珠,此刻正眼巴巴地看着他。
腦海中的記憶告訴他,這是他的“朋友”。
朋友?
他疑惑了一瞬。
身旁的“朋友”卻已經開始說話了。
“終于見到你啦!”她眼睛亮閃閃的,星星一樣,“想見到你好難,你都不睡覺的嗎?”
雖然還很多事不清楚,但腦海中的記憶告訴他,對待朋友的問話,應該回答。
所以,裴栩說:
“嗯,很少睡。”
“那也太——少了!”
“朋友”誇張地伸開雙臂比劃了一下,“六個月呀,半年呀!我等了整整半年,才終于等到你。你肯定早就不記得我了吧?”
她說着,表情就有些委屈,那像黑珍珠又像星星的眼睛,忽然又如夏日荷葉上的水珠,輕滢剔透,滾來滾去。
他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朋友的話,這時候應該做什麽?
不過——
“我記得你。”他說。
“咦?”她的雙眼就陡然亮地像星星。
“真的記得我嗎?”她急切又渴望地追問。
“嗯,”裴栩點頭,“龍門會。”
他當然記得。他的記性一向很好,甚至早超出普通人“記性好”的範疇,只要不是刻意遺忘,他甚至可以回憶起三年前某一天所見到的所有人和物的形狀大小氣味……
所以當然也記得她。
那個身體孱弱,差點倒在他身上的……
“溫鯉鯉。”他叫道,沒有一絲踟蹰和疑問。
“嗯!”她重重點頭,眼裏的星星幾乎彙成了銀河,“你真的記得!”
“既然記得,那就叫我鯉鯉吧!我也叫你……叫你什麽呢,裴栩哥哥——呸呸,太肉麻了!可直接叫名字的話好像不太親近的樣子,朋友之間應該叫昵稱吧?要不然——栩兒?栩栩?”
裴栩面無表情。
“裴栩。”
“啊?哦,你說讓我叫你裴栩?好吧好吧,可我還是覺得這樣叫不親近哎,好像路人一樣,怎麽能體現我們是好朋友呢?要不然我還是叫你栩栩吧!嗯,沒錯,就叫栩栩!”
裴栩不說話了。
他一向不是會主動說話的人,甚至能句句都給出回應,都已經是破天荒的了。
因為她是“朋友”。
腦海中的記憶告訴他,朋友就應該這樣做。
互相交流,互相關心,互相分享彼此的歡樂與傷悲……
已經交流過名字,雖然對方給他取的名字讓他有些……但總之,接下來該互相關心,然後分享彼此的歡樂與傷悲。
“你最近好嗎?”他說道,用着從以前聽到的久別重逢的人們最常用的表達關心的經典句式。
聽到他的“關心”,她果然很高興。
“很好!最近都沒有試藥了,奶娘天天做噩夢也沒心情打——嗯,總之很好!”她重重點頭,然後又反問他,還把他準備的下一個話題,“互相分享彼此的歡樂與傷悲”也提前搶過去。
“你怎麽樣?最近過得好嗎?有沒有什麽有趣的或者不開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說哦!”
他有些悶悶不樂,因為準備好的話題被搶了。
這可真是難得。
從小到大,他好像還沒有被搶過什麽東西,當然,他也沒有在意過什麽東西,哪怕被搶了,可能也因為不在意而沒有發現。
但此時,他是認真要做一個好朋友的,辛苦準備的話題居然被搶先說出。
不開心。
不過……朋友間好像也不應該因為一點小事就不開心。
所以,應該原諒對方嗎?
他糾結了下,又看向她,發現她正眼巴巴地等待他的回答。
回答?
哦,她問他最近過得怎麽樣,有沒有什麽有趣的或不開心的事。
可是……
“最近……在修煉。”
他幹巴巴地說道。
“嗯?”她托着腮,側耳凝聽。
半晌,沒人說話,她眨巴眨巴眼,問道:“然後呢?”
然後……
“沒有了。”他聽見自己又幹巴巴地道。
是啊,沒有了。
還能有什麽啊。
除了修煉還是修煉,沒有開心的,也沒有不開心的,沒有有趣的,更沒有無趣的,他一直如此,從生下來到現在,一直一直……
他以前沒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好,但是此時……在需要分享彼此近況的小夥伴面前,他卻幹巴巴地只能說出這兩個字。
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委屈,有些丢臉。
好像小朋友間攀比,他比輸了。
委屈。
他低下頭,看着腳下翻滾的雲海,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
不過,這樣的情緒,好新鮮。
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委屈,丢臉,眼眶發酸,想藏起來不被人發現……
啊對了。
剛才她的樣子,也是感到委屈了對吧?
因為他不睡覺,她就好久好久沒有見到他,還以為他忘了她,所以她覺得委屈了。
為什麽他不睡覺她就見不到他?
為什麽他忘記她會讓她感到委屈?
裴栩有點想不通。
但,雖然有想不通的地方,但起碼,他好像有點明白她剛剛的感受了。
委屈的感覺,他懂了。
“咦……?”她忽然在他眼前擺擺手。
“你在想什麽呀?怎麽突然悶悶不樂的樣子?我看看,嗯——我,搶了你準備的話題?因為除了修煉沒有別的有趣的事可說所以覺得委屈?!”
她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什麽不可思議的事。
她好像看到了他心中所想。
為什麽?
裴栩心裏有了疑惑。
她卻噗嗤笑了,笑地肆意又猖狂,兩只小手胡亂拍掌,然後又捧着臉,笑着看他。
“你好可愛啊!”
可愛?
誰?
他?
裴栩又不知道該如何反應了。
盡管記憶告訴他眼前的人是他的朋友,他們相處已久,感情很好,但他的身體和大腦,似乎并沒有關于這個朋友、關于他們相處的記憶,以至于無論她說什麽,他都像一個從未有過朋友的人那樣,青澀拘束地不知如何反應。
不過……真的是他的朋友嗎?
他……有朋友?
他心裏忽然有了這個疑問,然後,眼前翻滾的雲海便陡然模糊了一瞬。
“哎呀!”
看着雲海,她驚叫了一聲,又驚訝又懊惱。
“果然是天才,這麽快就發現不對勁了……”她沮喪地嘟嘟囔囔,“可我也沒做什麽過分的呀,難道是剛才笑地太大聲了?還是看你腦袋裏的想法了?可沒辦法,我搞不懂你呀,我想跟你做朋友嘛,可我又沒有朋友,該怎麽跟朋友相處,我也不來清楚呀……”
沒有朋友……
眼前的雲海更加模糊。
裴栩看向身邊的少女,神智剎那清醒。
對了。
他沒有朋友。
他是裴栩,是被淩煙閣寄以厚望,以後會成為道尊的裴栩。
他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
那麽眼前這個朋友,這個溫鯉鯉,又是從哪裏來的?
還有,他明明躺在床上睡覺了,為什麽會突然跑到這裏看雲海?
難道,這就是……夢?或者……幻境?
眼前的一切,都是虛假的?
這個念頭一在腦海冒出,眼前的一切頃刻分崩離析。
蒼山,雲海,月亮,星河,還有眼前的她。
都像煙一樣消失無蹤。
消失之前,她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難過?
“好可惜……還想和你再待久一些的。”她難過地說。
“但……或許是我編造的故事太拙劣了吧,也對,你不需要朋友,尤其是我這種朋友。”
“太差勁了……我。”
“對不起,擅自将你拖進我的故事裏。”
她說着,下一刻便如煙消散了。
裴栩伸出手,往她消失的方向一抓。
卻什麽都沒有抓住。
裴栩突然醒來。
窗外的雲海月光依舊,而他好好地躺在床上,一切都與以往獨自醒來的夜晚沒有什麽不同。
除了他伸出的、高舉的、仿佛要抓住什麽的手。
他做夢了。
他忽然意識到。
不,或許也不是做夢。
故事、朋友、溫鯉鯉……
不管是夢還是幻境,還是別的什麽,剛剛的一切還清晰的印在他腦海中,但卻也在飛快地消失,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他腦海中飛快地擦拭着。
假如不立刻記下,那麽它就會真如一場做過即忘的夢,消失地無影無蹤。
他忽然起身,找來紙筆。
趕在那個在他腦海中擦拭的東西之前,将剛剛的一切記錄下來。
尤其是那個名字。
——溫鯉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