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044
裴栩已經很久沒有過什麽情緒了。
喜悅、憤怒、悲傷……屬于凡人的無用思緒,随着修行日深,漸漸越來越遠離他。
他不知道這是好是壞,但從旁人的反應來看,似乎是好的吧。
師父長老們都誇他越來越像仙人,淩煙閣門內弟子,對他越發敬畏恭謹,就連以往那些在他背後嚼舌的師兄弟,也再不敢說什麽。差距太大,如今的他們只能仰望他。
他看到了這些變化,然後如風過水無痕一般,沒有留下一絲痕跡,甚至沒有一點漣漪。
他知道,自己已觸碰到了仙道的大門,邁進之後,就能與上清宗的仙尊那樣的人物平起平坐。
不過這最後一步,卻遲遲無法邁過去。
他隐隐約約知道有什麽在阻擋着他,但卻又不得其法。
他将這話告訴師父,師父大喜又大愁,與幾位師伯師叔閉門商量幾天,提出讓他到上清宗學道。
……其實大可不必。
他自己清楚,到他這個境界,欠缺的已不是任何經驗和教誨,而是本心的磨砺。
但他沒有反駁。
眼看着師父師伯們為了他,捏着鼻子跟上清宗讨價還價,許出無數天材地寶,才換來聆聽仙尊教誨的機會。
臨行前,師父把囑咐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
什麽要仔細觀察仙尊一言一行,提防他藏私不用心教導;什麽若是仙尊給他什麽東西,千萬別不好意思要,上清宗可是借機訛了淩煙閣好大一筆東西……
這些囑咐說完了,最後師父又盯着他,眼神閃躲,吞吞吐吐,一副有話難言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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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讓師父直說無妨。
“……就是、那個嘛……上清宗那群老不羞的,不是往青蘿山送了一批又一批的女人嗎?雖說都是沖着仙尊去的,可畢竟狼多肉少,栩兒你又不比仙尊差什麽,你這一去,不正成了那群女人眼裏的肉?”
“你可是要成仙的,萬不可被路邊的花花草草迷了眼啊……”
“當然為師對你有信心,但也不可不妨、不得不防、不得不防哪!”
裴栩:……
師父他真的多慮了。
來到青蘿山,果然不出裴栩所料。
他根本連仙尊的面都沒見到,只收到一道傳音,和一個大的離譜的儲物袋。
儲物袋裏是上清宗從淩煙閣“訛”去的東西。
傳音則只是給他指明了一個可以安心修煉的地方。
于是他便明白了,仙尊必然也知道他如今并不需要什麽教導,之所以答應,恐怕也跟他一樣,不過是礙于上清宗和淩煙閣的掌門長老們。
裴栩收下儲物袋,便去了那個修煉的地方。
修煉之地在青蘿山後山,外面被陣法隔絕,等閑人根本無法進入,他一進去,便再也沒有見過任何人,比起在淩煙閣疊雲浪時,更加清淨孤寂。
但他早已習慣了。
陣法裏有許多被關押數千年的兇獸,其中不乏上古時期留存至今,身上還有一絲仙靈之氣的仙獸。
于是他便明白了,仙尊也不是随便打發他的,這是仙尊給他的練手之地。
或許無法真正助他成仙,但總能有所裨益。
于是日子便在日複一日的戰鬥中度過。
道法和修為也在戰鬥中一日千裏,日臻完善。
直到今日,他将陣法內的最後也最強悍的一只兇獸也收服了。
他忽然發覺自己已無事可做。
原本只隐隐約約摸到成仙的門,如今,卻是真正只差最後一步了。
但就在跨過這最後一步之前,他無事可做了。
修為已經是滿溢的水杯,再怎麽修煉也到了頂。
法術更是随心所欲,信手拈來,如今的他,哪怕跟以善戰著稱的劍尊,也有一戰之力。
所以,接下來做什麽呢?
他不知道。
這世上早已沒有什麽能讓他喜讓他憂,而如今,連唯一一直堅持的修煉,也失去了意義和動力。他頭一次産生了迷茫的情緒。
仿佛剛來到世間的嬰兒。
又或者耄耋之年記憶錯亂的老人。
不知自己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存在于世間的意義又是什麽。
他丢下向他跪下臣服的兇獸,茫然地離開,無目的地游走。
直到走到一條小溪邊。
他看到溪水中滿身鮮血如羅剎的自己。
對了,或許他應該洗個澡。
終于找到了可以做的事,但心中仍舊沒有任何波瀾。
他仿佛線牽的木偶,被無形的線牽引着脫衣、清洗、沐浴……
他甚至感覺不到春日溪水應有的清涼。
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也感覺不到外物的存在,仿佛世間一切都遠去了,世間萬物都不再有任何意義。
這就是成為仙人的感受嗎?
他忽然有些惶恐。
猶如新生兒對新世界的惶恐。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聲陌生又熟悉的——“是你呀”
游鯉鯉撿到一個人。
或許不應該用“撿”這個字,畢竟那可是裴栩。
兜兜轉轉,那個曾經她想偶遇而不得的少年,那個青蘿山無數仙子掘地三尺想要找到的少年,居然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但他跟她記憶中的模樣,有些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呢?
游鯉鯉撓撓頭,有些想不起來。
畢竟已經好久了。
那些往事,那些記憶,那些曾經想要見他的心情……随着時間流逝,似乎已經開始模糊了。
如今的她,再見到這個曾經讓她牽挂的人,卻似乎已經沒有太多情緒,就好像他跟四周的大樹、小草、岩石、小溪……并沒有什麽不同。
她有很多朋友了。
不再是那個迫切想要人陪、想要人愛的游鯉鯉了。
而且,歸根究底,那些記憶,那些情感,本就只是她單方面的一廂情願。
他恐怕早就不記得她了吧。
她這樣想着。
所以,喚過那一聲後,她便有些後悔,想着他會面無表情問出“你是誰”,就忍不住想捂住耳朵。
于是她急急忙扭過頭,假裝沒開口,手撐着樹幹就要往下跳。
準備逃之夭夭。
然而,她聽到了他的聲音。
“游鯉鯉。”
沒有猶豫,沒有迷茫,清清楚楚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呵。
游鯉鯉是被叫一聲名字就投降的女人嗎?
……好像還真是。
當然不是!
游鯉鯉嚴正反駁。
雖然把人帶回自己的小木屋,雖然給人端茶倒水,雖然看不過他渾身濕淋淋衣服上還全是血跡因此給他擦身擦頭發完了還把自己的衣服都貢獻出來……但這都是——
被逼無奈!
誰讓他叫過那一聲之後便一句話不說亦步亦趨跟着她。
誰讓他傻乎乎不知道渴不知道餓肚子咕咕叫了還只知道盯着她看。
誰讓他不管她做什麽在哪裏都要跟個跟屁蟲似的跟着她轉,哪怕她躺床上了都要穿着那身血衣裳蹲在她床頭……
不管他,是對她自己心靈和生理的巨大折磨。
于是游鯉鯉終于明白他不對勁在哪兒了。
記憶中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的谪仙少年,怎麽成了這副——二傻子樣???
游鯉鯉很納悶,游鯉鯉很郁悶。
她根本甩不開他,她不會法術,吭哧吭哧跑半天,他一個移身換影就追上了。
她把他關門外,他倒是不會做出砸門這種事兒,就是一聲不吭在門外站着,然後她自己就撐不住,主動把門開了……
她勸他去青蘿山主峰,去找仙尊或者随便哪個仙子,再不濟回淩煙閣也行啊?然而他……她懷疑他壓根沒聽她說話!
氣死鯉了。
無法反抗,只能躺平。
游鯉鯉放棄掙紮了,他愛咋咋吧,反正只要她心大,他就礙不着她。她照常吃飯、睡覺、工作、發呆、時不時靈魂神游化身萬物……
裴栩也就跟着她一起吃飯、睡覺、發呆——但他似乎沒有靈魂出竅變成其他東西的能力。
沒這本事就算了,但他還阻礙她。
她剛變成樹,正想惬意地沐浴下陽光,忽然狂風吹過,吹得她樹根都要被連泥拔出,一睜眼,裴栩,哦不,裴二傻子,正抱着她的身體狂搖。
她剛變成兔子,正對着一朵蘑菇垂涎欲滴,忽然尾巴被提溜起來,上演空中大轉環,再一睜眼,裴二傻子拎蘿蔔似的拎起她往木屋走。
同時手指一彈,那朵被兔子鯉垂涎的蘑菇飛灰湮滅。
……菇菇是無辜的,為什麽要殺菇菇。
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這日子沒法過了。
裴栩覺得日子還不錯。
人在黑暗中若是看到光,便會下意識朝着光亮的方向走。見到游鯉鯉的那一刻,裴栩并沒有立刻清楚意識到她對自己意味着什麽,他只是下意識地追逐着唯一的光。
她認得他,她叫了他,但她想逃跑。
他當然不會讓她逃。
他當然也想起了她。
在裴栩乏善可陳的過往生涯中,溫鯉鯉或者游鯉鯉,是少有的困擾到他的存在。
因為那場詭異的“夢”。
他第一次主動打聽一個人(師父師伯們因此好一陣緊張,旁敲側擊他是不是看上溫家女兒了……),然後他很快得知,溫家真假千金的烏龍事,也很快得知,她離開了溫家,變成了“游鯉鯉”。
而游鯉鯉去了哪兒,沒有人知道。
有人說,曾在離溫家不遠的大路上看見她,一個人趕路,但之後,便再沒有了消息。
他們說,一個沒修為的凡人女子,指不定早就葬身山林野獸之口。
師父生怕他上了心,天天旁敲側擊,勸他不要分心。
……他其實也并沒有怎麽上心。
于是也就自然而然地放下了。
只是偶爾偶爾,還是會想起那個女孩子,會想起那個奇怪的夢。
她還會進他的夢裏嗎?
他有時候會這樣想。
卻一直沒有等到她入夢。
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再次看到她。
龍門會的第四天,他并不在場。
事實上除了應師父的強烈要求而在第一天露了面之外,之後幾天他一直在淩煙閣的駐地修煉。
淩煙閣一直很縱容他,對他的行為沒有任何意見,還因為畢竟是外人地盤,怕他的修煉被打擾,安排了兩個小弟子給他守門。
而這兩個小弟子,卻着實是愛熱鬧的,又着實聒噪了些。
雖然人不在龍門會現場,卻捧着個能夠同步傳送現場音畫的水晶,跟着現場一驚一乍,雖然因為顧忌着他,已經竭力放低了聲音,但以他的修為,又怎會聽不到。
第一天第二天第三天……他聽着兩個小弟子叽叽喳喳哪個門派哪個天才弟子又出了風頭,心中沒有一絲波瀾。
直到第四天。
“……這個溫如寄好厲害!是溫家的子弟嗎?以前沒聽過呀!”
“溫家不是就一個女兒嗎?就是那個天生經脈不通的廢材!”
“嗐,你那都什麽年月的舊聞了,那個溫鯉鯉是假冒的,早就被趕出去了!如今的溫家大小姐叫溫鳳儀,喏,就是那個!咦,她看溫如寄那眼神……有情況呀!”
……
裴栩不知不覺停下了修煉。
他又想起了那個女孩子。
溫家來了,那麽,她又在哪裏呢?
他很快知道她在哪裏了。
“哇,這個擂臺也好看,雖然是個凡人,但這……啧啧!”
“不是,我怎麽看着,這小姑娘有點眼熟……”
“……這不就是,那個溫——游鯉鯉!”
他打開門的時候,水晶裏映出的擂臺賽已經到了尾聲。
女孩子滿身是血,臉色比第一次見她時還蒼白,卻還在不斷地掙紮着,反抗着,試圖打倒那個她根本毫無勝算的對手。
兩個小弟子被突然出現的他吓一跳,下意識把水晶往背後藏。
他卻伸出了手。
“借我一下。”
拿到水晶時,上清宗的執事已經出場,代表青蘿山收下她。
然後,便是那個女孩子一步一步走向一個男人。
“這是誰?”他指着水晶裏的男人問兩個小弟子。
“溫、溫如寄……”
哦。
他不傻。
這情況,結合之前小弟子們的話,隐約将一切串聯起來。
她跟這個叫溫如寄的男人關系匪淺。
甚至,她剛剛那麽拼命的原因,大概率也跟他脫不了幹系。
裴栩莫名有些不高興。
但他不說話,繼續看。
然後他聽到了。
“溫如寄。”
“我不喜歡你了。”
同樣莫名的,他忽然有些高興。
——那似乎是他最後一次感受到高興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