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自私自利
“什麽‘拐賣’?說得那麽難聽,”
看着被甄晦這一嗓子喊得徹底清醒的渝棠,穆京宸皺眉道,“這才幾點鐘就打電話來了。”
“這個吧,”
門外的甄晦撓撓頭,不好意思道,“其實不僅渝眠小少爺打電話來,鄒衛伊少爺和畫室的教授也都問過渝棠……據說是最近教學進度有大改變,渝棠不去的話人家教授可發愁了。”
“他教素描教設計概論,有什麽了不起的教學進度缺了小海棠還不行?”
穆京宸邊說邊揉了揉渝棠睡得亂翹的頭發,渝棠微微眯起眼由着他揉,無意間還拿額頭蹭了蹭他的手掌心。
讓穆京宸更舍不得放他走了。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學術上的事嘛,人家也沒和我說,就算說了我這腦子也記不住。不過鄒少爺那邊都好糊弄,就是嫂子弟弟那裏……要不然嫂子您給回個電話?”
甄晦回想了一番電話那頭渝眠陰沉的語調,聽起來就像一個鐘頭內如果不把渝棠送回他身邊他就會立刻沖來軍營的架勢。
明明和渝棠是親生兄弟,怎麽一個溫和得像是四月棠花,一個冷怪得如同寒冬枯木。
“應該是不再畫背了……唔,穆京宸、你撓得我好癢……”
渝棠終于在穆京宸的手從他耳後的發絲間緩緩移至脖頸和脊梁時忍不住拱了拱身子,像是要避開他的手,卻又無形中和他貼得更近。
“不畫背?那改畫什麽?”
“看下一步學哪裏的構造吧,說不定還得向醫學院借大體老師。”
渝棠倒是并不在意。當初畫室的老教授提出要用真人裸模來代替書本插圖時發表過許許多多大義凜然的演講,從希臘雕像到米開朗琪羅,從北歐神話到意大利的藝術展,垂垂老矣的老教授竭盡全力地想讓人們把裸模和情色區別開來,這些話通過鄒衛伊傳到了渝棠耳裏,才讓他放心地接受了這份工作。
所以無論是畫背畫胳膊畫腿還是什麽都畫,對他而言就像是知識點一和知識點二的區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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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
穆京宸哦了一聲,心裏則想着下周說什麽也要趕快把軍營裏的事情安排好趕回畫室去看着,萬一那老教授異想天開讓他的小海棠脫光了抱着一束花裝作藝術雕像給學生畫可怎麽辦?
“我起床給渝眠回個電話去?”
渝棠動了動小腿,發現原來是豆花窩在他腿上,小貓兒幽幽地看了看渝棠,又朝着穆京宸打了個哈欠,貓意深長地“咪嗚”了一聲。
“我帶你去辦公室,喂,臭豆花,壓着人了還不知道讓讓?”
穆京宸一把拎起豆花,這貓崽子昨晚不知看了多少不該看的,好在它不會說人話,不然非得給它滅口了才行。
“你看起來好像有些疲憊?”
渝棠這才擡起眼仔細看穆京宸的臉,看着穆京宸眼下淡淡的烏青,有些窘惑道,“是不是我打擾到你睡覺了?”
“不怪你,你睡覺可乖了,都怪豆花。”
穆京宸果斷道,“這貓睡覺打呼嚕,吵得要命。”
“我還沒聽過小貓打呼嚕呢。”
渝棠從穆京宸手裏把豆花接入懷裏,還沒摸上幾下,窗外的菩樹上忽然傳來幾聲喵嗚喵嗚的呼喚聲,聽得豆花精神一振,撲騰着爪子順着渝棠的胳膊直接跳上窗臺,鑽出窗戶要找其他小貓兒玩去。
“營裏還有小黑貓!”
渝棠順着豆花的身影看見了藏在葉影中的一只黑色小貓,全身烏黑發亮,只有四只胖墩墩的爪子是奶色的白,它和豆花互相蹭了蹭耳朵根,結伴順着樹藤消失在了營房的院牆外。
“那只叫謬克,”
穆京宸撐着臉,耐心地給渝棠介紹道,
“營裏一個從美國留學回來的文員起的,非說它爪子看起來像milk。那小子剛好在休假,不然你見了他應該也能聊上一聊。”
“以前我以為軍營都是紀律森嚴的鐵冷魔窟,你的營裏卻是有趣的很。”
渝棠笑道。
“喜歡的話就多住幾天,”
穆京宸微微湊近,幫渝棠把睡皺了的衫衣扯平。他們二人身上沉澱着同一張床上淤積着的夜色氣味,讓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更加親近。
“你弟弟那邊我派人去照顧,你告訴我他喜歡什麽,我讓人帶他去玩。”
“他哪有什麽喜歡的東西,”
渝棠搖搖頭,起身去刷牙洗漱,
“我收拾收拾回去吧,一直躲在你這裏偷閑也不是辦法。”
“你家弟弟比一般人看起來都要黏人一些,我家的那些表兄弟臭小子們根本見不得彼此,見面就是一頓掐。”
穆京宸撐着臉看着他的小海棠鼓着腮幫子漱口,語氣中對着渝棠常帶着的溫柔笑意将微不可見的醋酸味悄然掩飾。
“穆少爺家裏的妹妹倒也是非常黏人。”
渝棠眨眨眼,将穆京宸噎得只咳嗽。
“那丫頭是好的不學盡學壞的,你要是覺得不解氣我再罵她一頓。而且她黏人歸黏人,我可從來不吃那一套。”
“我只是實話實說,穆先生倒說得像是我在興師問罪一樣,”
渝棠洗漱完後也學着穆京宸幫他把刷牙用的水給接好,還非常貼心地幫他用熱水打濕毛巾,做這些的時候他狀似無意地平緩道,
“穆先生能夠選擇理會與否,但是我不行。”
“什麽?”
穆京宸頓了頓,他想渝棠和渝眠二人相依為命,都被困囿在那方不見天日的小平屋內,比起平常兄弟更加親密些也無可厚非。
再換句話說,渝棠就算想逃,他的天地就那麽幾平米昏暗,又能逃到哪裏去呢。
“我弟弟那一身病,本該落在我身上。”
渝棠睫羽微垂,在泛着月白的皮膚上映出陽光色的倒影,那一瞬間穆京宸似乎在他眼底尋到了絲絲無助,但如游絲般的情緒轉瞬即逝,渝棠沒有給他開口确認的機會,
“他怕生,你派去的人再盡心盡力恐怕也要被他惹惱,我還是盡早回去的好。”
穆京宸見渝棠無意多說,也并不糾纏,而是在心裏默默記下這筆,決心要查出個一二三來。
畢竟渝家兄弟二人的過去就像一張蒼白紙頁,調查不出一絲一毫的端倪,就像是一直居住在角落裏的一段旁白,暗自蔓延,難以捉摸。
“不放心的話回去便是,等我收拾好親自開車送你,肯定比甄晦那小子開得快,中午之前你就能到家。”
穆京宸從渝棠手裏接過擠好了牙膏的牙刷,那一剎那“老夫老妻”四個字便空蕩蕩地浮上了他的腦海,惹得穆少爺心裏又是惋惜又是無奈。
他要是個土匪就好了,可以無視律法道綱,直接把小海棠綁回家當壓寨夫人,誰也攔不住他。
“你也不用太擔心,我找去照顧你弟弟的人其實并不是完全的一個陌生人。”
“誰……?”
渝棠歪了歪腦袋,渝眠這十幾年壽命中除了藥苦味和他這個哥哥,便幾乎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有什麽人對他而言能不算是“陌生人”?
“鄒衛伊。”
穆京宸帶着幾分不易被察覺的得意道出了鄒小少爺的大名。
“我還在想渝眠是從哪裏借到電話能打來你這裏。”
渝棠無奈地嘆了口氣。
此刻被他們二人背地裏“說小話”的鄒衛伊正苦着臉開着車,後排上坐着因為怕曬而裹得嚴嚴實實的渝眠。
要不是穆京宸騙他說是渝棠的請求,再加上他打心底裏可憐渝棠兄弟二人,他才不會幫穆京宸這個忙!
鄒衛伊悶悶想着,渝眠雖然念着他經常送來一些書籍繪本,和他算得上熟絡,但真的相處起來仍舊不可避免地有些古怪膈應。
比如今早渝眠請他幫忙給渝棠打電話時,一雙眼睛像是鷹隼一樣幽幽地緊盯着他,還質問他自己哥哥究竟是被誰帶走了、去了哪裏。
書香世家裏被溫和教養出來的鄒衛伊最招架不住渝眠這種孩子,既可憐又可怕,搞得鄒衛伊滿頭大汗,在心裏唾罵了穆京宸無數遍。
“我哥哥真的是被教授帶着出去調研了嗎?”
渝眠滿不信任地盯着鄒衛伊,第無數次質疑道。
“真的,我騙你幹嘛?”
鄒衛伊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渝棠早早和他交待過,有兩件事決不能讓渝眠知道,一是裸模,而是穆京宸,所以今早他給軍營裏打電話時也只騙渝棠說電話那頭是渝棠他們下榻的酒店。
“可為什麽鄒哥哥你不一起去?你不也是軍校裏的老師嗎?”
渝眠将鄒衛伊反複摩挲鼻尖的樣子看在眼裏,根本沒聽信他的話。
“我這……我這嬌生慣養,就愛呆在城裏,吃不了苦,所以就不去。而且你哥哥不是還拜托我幫忙照顧你嗎。中午你想吃點什麽?既然都出門了,我帶你吃頓大餐再回去呗?而且你哥說他馬上就回來,咱們吃完飯他說不定就到家了,怎麽樣?”
鄒衛伊澀澀地胡謅,他鄒少爺本是全峪臨城裏最接地氣最不纨绔的富家子弟,為了騙渝眠只得把自己形容得嬌貴蠻橫、頑劣不堪。
“好。”
渝眠窩在車門和座椅形成的角落裏,因為不習慣外面的明媚陽光,只得将帽檐拉得更低。
他知道鄒衛伊是極少數的真的對他們兄弟二人好的人,是個善良的笨蛋,所以也無意多做為難。
鄒衛伊見他終于不再逼問,無聲地嘆了口氣後帶着渝眠走進了一家意大利餐廳。
渝眠因為病弱,身體削瘦,看起來只有小小的一團,讓鄒衛伊總覺得他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子,小孩子嘛,自然都喜歡吃意大利菜,什麽豬排薯餅,還有餐廳裏花花綠綠的陳設,看起來就像孩子的樂園。
“給你菜單,看看想吃什麽,”
他們二人在靠裏的陰暗處坐下,鄒衛伊遞給渝眠菜單的時候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問道,“你……識字嗎?”
在他的印象中渝眠不是在家裏就是在醫院,似乎沒有上過學?
“哥哥教過。”
渝眠不屑地接過菜單,他對鄒衛伊唯一的不滿之處就是他對于他們的憐憫之心。
哪怕已經家破人亡十多年,渝眠仍舊端着少時養成的矜貴自尊,而且他和渝棠不一樣,他不懂也不願收斂這份傲氣,更無法忍受要接受其他人的施舍和同情。
“啊,那行。那你選着吧。”
鄒衛伊尴尬一笑,但并未把渝眠流露出的輕蔑放在心上,而是開始認真地挑選自己鐘意的菜式。
“鄒哥哥幫我決定吧,”
渝眠做了很久的心理鬥争,最終還是想起了渝棠對他的叮囑,難得朝鄒衛伊露出了一個笑臉,
“我沒吃過這些高級的餐廳,不會選。”
鄒衛伊這個善良的笨蛋果然被渝眠這幾句話說得一陣同情心泛濫,三下五除二給渝眠點了份最貴的主食,十幾分鐘後,一道冒着熱氣的紅酒燴牛肉被端正地擺在了渝眠面前。
“你嘗嘗這個看,這個牛肉用紅酒腌制過,除腥提鮮。”
鄒衛伊熱情地給渝棠介紹,怕這沒什麽見識的孩子以為那紅彤彤的醬料是沒有熟透的血絲。
“像是腐爛後的酸味。”
渝眠簡短地做出評價,差點沒把鄒衛伊給嗆得當場流出眼淚,并且對渝棠拼命上班還要照顧這種熊娃的艱辛更感同情。
“鄒哥哥要不然吃快點,我怕哥哥回家發現我不在會擔心。”
渝眠一頓飯的時間看了三五次時鐘,催得鄒衛伊出了滿身熱汗,
“那個,小眠啊,雖然這麽說有些冒犯了,但是你不覺得你有時候對你哥哥有些太依賴了……我不是說你不好,只是你看,你哥哥能和教授一起出去調研是多麽難得的機會,為了你他得馬不停蹄地趕回來,這是不是很可惜呢?”
“鄒哥哥,你可能對我和我哥哥的關系有一些誤解,”
渝眠一勺剁在瓷盤上,刺耳的脆響聲震得整個餐廳的人都朝他們投來目光,
“哥哥對我好,不僅是因為我們感情深,這也是他欠我的。”
“……你說什麽?”
鄒衛伊神色複雜地看着渝眠。
剛剛成年的少年看起來毫無血色,像是某張報紙中被揉碎了的陰森剪影,他帶着毫無感情的笑意淡淡陳述道,
“你可能不知道,我和哥哥曾經被惡匪抓到過,而那時如果不是我哥哥自私自利,被按進井裏凍了一整夜凍壞了身體的人就不會是我,而是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