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3)
沒得到周澤楷的回答,方明華也不驚訝,而是坐了下來,自顧自分析了起來:“我覺得這個人很不簡單。就算他身上那麽多頂級銀裝,我也想不出他是怎麽孤身一人穿過非安全區域的。這裏最近的基地是藍雨和嘉世,這兩個基地都不可能會把這樣的角色放出來……剩下的,也就只有幾個散戶聚集地了,這看上去靠譜點,可我還是覺得以他一個煉器師的身份,一個人過來,懸。”
與水、木、光明要麽選擇攻擊,要麽選擇治療輔助方向不同,金系就算是嘗試煉器,能力者本身依舊是攻擊性質,畢竟煉器只是将金元素凝聚起來,再輔以外力打造器具。可自蘇沐秋之後,煉器師在自己身上花的時間越來越少,在煉器上投注的時間越來越多,有所成的煉器大師哪怕突破天級,攻擊手段也有限,多是給自己造些頂級銀裝保命。更何況煉器師要突破天級,沒有戰鬥過程的刺激,生死一線作為催化劑,只靠自己思考、摸索,更是難上加難。
故而葉修一個黃級的煉器師,這樣憑空出現在輪回的車隊旁邊,只讓人生疑。
周澤楷并沒有對此表達看法,方明華繼續說了下去:“還有,哪怕首領你當時沒有針對我,我站在他身邊都覺得呼吸困難。可他……”
在進帳篷的瞬間,周澤楷釋放的威壓,是精神力上的壓迫。精神力會随着能力者等級的提升而提升,當高等級的能力者對低等級能力者施以威懾時,往往就直接讓對方膽怯、動搖,這也是低等級者看到高等級者總要低頭的原因。如果低等級者冒然向高等級者釋放精神力,則很容易被反噬。
可在這個世界上最強者釋放的威壓之下,無論肢體、神色還是語氣,葉修都毫無破綻。
“這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難道他身上的銀裝能夠抵抗精神力壓制?或者首領你沒盡全力?”方明華百思不得其解,只覺得這個可能比較現實一些,畢竟周澤楷要是對一個黃級釋放所有的精神力,還是一個他們要拉攏的人,太過了。
面對方明華的疑問,周澤楷依舊沉默。
“還有他那把傘,看金屬質地就知道那不是他現在能夠制作出來的東西,那他是從哪裏得到的?我從來沒聽說過誰用傘當武器的。”方明華滿面思索,“那把傘的傘頭像是槍管,我看到傘柄上有扳機了——我想那把傘肯定有不少玄機,否則如果只是把槍弄成傘的造型,那也太閑得無聊了。雖然沒有流紋,可我隐約覺得這把傘很危險。”
“要不是他的的确确是個黃級,我都要以為是哪個天級變了張臉跑來和我們開玩笑了。”方明華苦笑,“這個人不簡單,我都在猶豫要不要招他進輪回了。要麽我們先帶着他,等回了輪回,和副首領一起商量商量?”
周澤楷将那個黃銅片放了下來,又沉吟了片刻,終于發表了評論。
“留不住。”
方明華沒反應過來:“什麽?”
周澤楷沖方明華搖了搖頭,重複了一遍,語氣淡然得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留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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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隊駐紮地附近被輪回清洗過一次,再加上隊伍龐大,天級坐鎮,對危險異常敏感的異獸都不會接近,估計只有瘋狂的獸潮才會不顧一切地向他們碾去。車隊的守夜人分散在數個地方,在這熬了大半宿快要接近天明的時候,最是疲憊。東面的這個守夜人,此刻就抱着自己的槍靠在車門上,頭一點一點,顯然是徘徊在睡與醒的邊緣。
可突然,他就一個激靈睜開眼睛,槍指向了一個方向——
“首、首領?”守夜人松了口氣,将槍口收了回來,卻又不由得臉上一陣發燙——周澤楷若是不想驚動他太簡單,當值時差點睡着被最高統領抓包讓他有點擡不起頭來。
周澤楷沖他點了點頭,并沒有責怪,繼續邁開了步子。
“首領,您這麽早,是要去哪?”守夜人見周澤楷往駐紮地外頭走,還是問出了聲。
“找人。”
守夜人跟上幾步,急道:“可外面沒……”
“留下。”周澤楷下令,“很快。”
雖然心存疑慮,可首領的命令對于輪回的人而言,堪比聖旨。守夜人立刻停住了腳步,退回自己站的地方,端好槍,警惕起四周的動靜來。
石縫中零星生長的野草在夜風中恣意舒展着,很多時候對于人類而言的荒蕪,卻是這類生命的繁榮。就算到處都是長滿了不知名植物的廢墟,也可以從它們中暗窺出一二曾經的繁華。可巨大的災難把它像沒沾水的面粉團一樣輕松打散,沒人知道這些野草的根系下面,掩埋着多少枯骨。
末世初期,短短一年,這片土地上曾經的國家十四億人口,就只剩下了一個零頭。
或許這風中的陣陣濕意,就是亡魂五百年都消散不去的不甘的淚水也說不定。
皮靴從野草上踩過,敞開的深灰色風衣在夜色裏有些顯眼,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動,隐約可以看見他腰側兩個皮質槍套。槍套無法将兩把槍完全包裹住,而槍身分別散發的藍色與紅色的柔光就更是惹眼,在衣服的擺動下一明一滅地閃爍。耳畔沒被帽子壓住的碎發被風微微吹動,周澤楷就這樣筆直地向前走去,視線不曾游移。如此目标明确地走着,與其說是出來找人,倒更像是赴約。
他登上了一棟高樓。這是東面最高的建築,站在頂處,似乎離璀璨的繁星都近了一步。而在邊沿處,葉修就坐在那裏,兩條腿晃蕩在了外頭,腿上依舊放着那把大傘。他那形狀好看的指尖在傘面上跳動着,似乎是在打着節拍。
背對着周澤楷,葉修停下了手上的動作,沒有回頭:“小周,這麽巧?”
周澤楷走到了他身邊,站定,望向遠處,入眼滿是死寂,沒有蟲鳴,夜行的異獸也蟄伏在暗處,一公裏外一棟房子上爬着的巨大變異藤蔓也安靜極了。
“不。”他回答,雖然沒有看葉修,“找你。”
葉修側過臉來,擡頭看他:“你怎麽找到的?”
周澤楷手指輕輕一動,葉修腿上的傘面上,慢慢凝聚出了一小灘水漬。
“難怪你那花要開在這上頭了,不錯的小把戲。”葉修知道這種追溯自己釋放的元素的方法要求是距離不能過遠,而若不是周澤楷對他的等級壓制,他也不會對此發覺不了。所以他只是這麽說了一句,随手将水漬抹去,“你找我有事?如果是想商量銀裝的事情,還是等小方睡醒了再說吧,和你說話挺累的。”
周澤楷沒有回答,而是先坐了下來,同樣将腿懸在了外面,一只手自然地放在了膝蓋上,另一只按住了在風裏有些不安穩的禮帽。
“怎麽了?”
“什麽怎麽了?”葉修有點摸不着頭腦。
“你。”
葉修這才反應過來:“你問我怎麽了?我就是醒得早,索性出來等日出。”
周澤楷想了想,似乎有不少想要問的,最後挑了一個他覺得最為重要的出來:“你是誰?”
“小周,記性不好啊。”葉修回答,“我叫葉修啊。”
周澤楷輕輕蹙眉,就如同他在吃飯時候的表情。
“不信?不信我也沒辦法把戶口本翻出來給你看。我真叫葉修。”葉修一副“你不信拉倒”的模樣。
周澤楷又思索了一下,換了一個次要問題:“等級。”
葉修神色中依舊是疑惑:“我的等級怎麽了?”
“天級。”頓了頓,周澤楷又補充了一個關鍵詞,“曾經。”
這下葉修笑了起來:“怎麽個曾經法?能量可以耗盡,可等級是不會降低的。”
“所以才問。”周澤楷看向葉修的眼神很真誠,“告訴我,我幫你。”
天級在這片大路上地位舉足輕重,據說突破屏障之後,世間萬物在他們眼中都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就算平日他們因為基地的立場大小摩擦不可避免,可當這世上只有這些人能彼此站在同等地位交流的時候,不管他們中某些人自己是否承認,惺惺相惜之情或多或少都在他們心底,無形中這些天級已經自己形成了一個微妙的整體。
更何況,當春秋這兩個季節的固定獸潮形成,以摧枯拉朽之勢從這片土地上碾過之時,都需要各大基地聯手才能抵禦。這并不是哪個基地不出全力養精蓄銳,其他基地覆滅之後自己就可以獨大這麽天真的事情。
就連五百年,鬥神葉秋也不可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在他和獸王拼個你死我活的時候,被吸引而來聚集在嘉世的,這片土地上當時幾乎所有的天級,都在抵禦獸潮的一線苦戰。如果不是他們,獸王将調動所有異獸去圍剿葉秋,葉秋就算真是天神下凡,也都會被成千上萬張巨口撕成碎片。
唇亡齒寒,最殘酷不過的事實。
所以每當春秋獸潮來襲,無論平日裏這些天級中有哪些人不對眼,都要放下成見握手言和,在藍雨基地首領喻文州、霸圖基地副首領張新傑、雷霆基地首領肖時欽這三個戰術大師的布局下,帶領其他能力者與獸潮短兵相接。而其他小規模、突發性的獸潮,小基地無法撐住時,大基地也會前去支援。至于之後他們給大基地支付多少報酬,也有了公認的标準。
天級再強大也是人,在絕對的數量面前依舊渺小。嘉世的前前任首領,那位水系天級,就是在獸潮中英勇戰死的。
為了所有人一起活下去,每一個天級都很重要,無論他們是攻擊手、治療師、團隊輔助還是煉器大師。所以,甚至有不成文的規定,天級之間如果有矛盾,點到為止,絕不可死鬥。在關鍵時刻更是要彼此信任、照拂——強大的隊友每多一個,自身活下去的幾率就增大一分。
故而在基地利益之外,天級之間也難免私下有些來往、交際。每個人都有十足的默契,不談基地事務,就像普通朋友一樣聊聊八卦,喝個小酒,練練拳腳。
沒有在方明華與葉修商讨待遇問題時就将這些提出,就說明了周澤楷現在是以私人名義,向葉修示好。
輪回基地留不住這個人,周澤楷肯定。
這種感覺很奇妙,可是在葉修走入帳內,出現在他視線內的剎那,周澤楷聞到了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腥味,感受到了不該有的灼灼熱浪,甚至整個腦海裏,都被低沉但又穿透性十足的,回蕩不絕的一道聲響灌滿——
嗡——
那是寒鋒出鞘的聲音!
這個男人,是在鮮血與火光的沐浴中走出的。
精神力強者會對精神力弱者産生震懾力,而同等級者之間則會産生共鳴。
周澤楷不是沒有經歷過共鳴,可是這是第一次,周澤楷感受到這種渾身每一寸骨骼、每一條神經都在顫動的共鳴。他忍不住釋放出更多的威壓,想要知道這個男人的極限在哪裏,可葉修滴水不漏,周澤楷到最後甚至隐隐覺得,對方要反壓回來。
那種想要立刻與眼前人打個痛快的沖動,周澤楷從未體會過。
可他不能動手。
因為于此同時,他又無比清醒地認識到,這個男人只有黃級,這做不得僞。
如此矛盾——這個男人是一片廣袤無際的汪洋,同時卻又是一顆渺小無比的沙粒。
如果一定要讓周澤楷形容出來,那麽葉修一定是一柄被歲月侵蝕,任斑斑鏽痕爬滿了的寶劍。它現在鈍而沉重,周身蒙塵。但只要将鏽跡刮去,再一次用血與火去磨砺,直到它能重新發出清越的劍鳴……
他和自己一樣,是會坐在王座上的人!
他不可能居于人下,來到輪回基地聽從自己或江波濤的命令。而自己,更不可能從首領的位置上退下來,去服從他人。
這樣的人,輪回怎麽可能留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