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我們決定幹點什麽。
這個決定是在西萊迪持續報告之後做出的,他說那個男人除了去他家店裏,還去過很多其他地方:港口、集市、廣場、各類店鋪和工坊,這不太像一個游客會做的,也看不出他有久居的意思,且多數他出現的時候,暮色已經疲倦,都懶怠照亮運河上那座哥特柱廊最盡頭。
一個喜愛在傍晚和黑夜出現的男人,且不是為了光臨一座又一座劇院或妓院,這就有點令人不安了。
這些消息當然不是西萊迪能獲得,他父親在幾次生意之後,對富有的陌生客人産生了疑慮,更多也可能是受夠了妻子不加掩飾的愛慕眼神。熱那亞絕沒有小到連一個雜貨店老板都能輕易跟蹤和探聽一個來自遠方的陌生人。但也許正如西萊迪所說,這個男人過分特別了一點,因此一些新聞不免在他父親常去的那幾家小酒館裏默默傳開。
這些說法得到了法奈斯太太不假思索的證實,尤其在她擺弄半新帽子的時候,更是滔滔不絕。
“他去過‘月亮草’,而且一定呆了很久,回來時身上沾滿的香氣把樓梯都熏得像個上等包廂。你知道,我聞得出那股子富貴味道,畢竟我收到過那家店的岩蘭花蠟燭和甘松香水作為禮物。”
她才不會告訴你那是兩年前的事了,而且蠟燭只有半打,向她獻殷勤的情夫跟我父親的獵犬總管沾那麽一點親戚。讨這點便宜不是難事。至于香水,那可真是天曉得。
一個男人四處亂逛,目的不詳,并且莫名富有,按理說這同我們這群皮猴毫無關系,熱那亞總督都未必會操心此事。引起我注意的是“月亮草”,使得西萊迪一再鼓動我們的理由則是他從未被如此關注過。無論如何,這男人是他發現的,古怪也好,神秘也好,雖然毫不相幹,卻仿佛都有他的一份。他太想加入我們了,前提是不經打鬥,那樣他一定輸。
所以我們該幹點什麽?孩子頭不是我,是十一歲的裏卡多,打鬧中贏我比較多的一個,也因此比較尊重我的意見,畢竟他拿的是我父親的錢。
裏卡多看着我的眼睛,指望我說點什麽。而我在思考,一個經常前往“月亮草”的男人……“他很有錢。”
我們都已經習慣了這樣赤裸裸說出來,但通常情況下并不意味着要做什麽。
裏卡多的漆黑眼睛斜向一邊,重複了一遍我的話:“是的,他很有錢。”
我相信父親絕對不會贊同我接下來有點想做的事。窮孩子們的盜竊行為我從來不會參與,當然也不會去首告,只是好奇旁觀他們如何穿梭于人群,利落割掉商人和小貴族們腰帶上的錢袋或者鍍金香盒,從婦女的提籃裏扒走面包和一兩只水果。
這是不對的,我知道,但也被父親告知,我沒有資格阻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途需要跋涉。如果他們不情願這樣做,大可以去制船工場勞作,或者去鄉下農場飼養牛羊與馬匹。去磨坊、玻璃工坊做學徒……但在他們想到和想通這一切之前,他們仍然會在暗巷裏出沒奔跑,直到像屋檐上陳舊破碎的滴水獸一樣,某一天一頭摔碎在街邊。
而搶劫是另一回事。恃強淩弱是會被父親嚴格制止的行為。我沒受過體罰,和父親、以及街頭孩子們的毆鬥當然不算,不過我見過本家的堂親們被鞭打,男人們面容蒼白,表情不自覺扭曲生硬,被剝光衣衫放倒在長凳上,不準捆縛手腳,更不能堵住嘴,每一聲哀叫和告饒都只配多加一鞭,據說是自古以來的規矩。鮮卑三姓的男子受責必須有此承當。
這種鞭笞我也只看過一兩眼,并且不知原因——當然不能問。我記得那些身體上每一條健碩修長肌肉在蘸過冰水的皮鞭下不由自主彈跳,擠得血珠迸向空中。如果被母親瞧見這一幕,毋庸置疑一定會昏倒,實實在在,不需要半點假裝,哪怕腰帶上的水晶嗅鹽瓶都不起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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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們要做什麽,以搶劫來警告一個陌生人嗎?除了富有和神秘,他又做錯了什麽呢?
裏卡多顯然不這樣想,我從他的眼睛裏看得出來,所以一直盯着他看。
“大猴。”他叫我的綽號,我不肯把視線挪開,在他瞳孔上照見自己獅鬃般的蓬亂鬈發,讓我看上去更像個暴力的造物。
最後裏卡多還是屈服了一下,他決定我們只是去偷看那個男人的住處,并不動他本人,但如果他不小心把一些東西——比如類似寶石別針、紋章戒指一流的小物件兒——遺留在房間裏的話,那就不是我們的錯了。
計劃是這樣的。我們在傍晚之前守在那條街上,直到确定他離開,然後我們就摸去他的房間,從隔壁的屋頂過去。
這聽上去更像夜盜的行徑,裏卡多一再保證我們不會撬門或打破窗子,畢竟法奈斯太太實在不好惹。這對我來說其實沒什麽要緊,畢竟我只是想看一眼西萊迪描述裏的那個男人。而傍晚——那其實快要超過我可以在外面街上浪蕩的極限了。
于是我們第二天就執行起來,不需要西萊迪帶路,我們也找得見法奈斯太太的房子,但他軟磨硬泡,非要跟來,沒有一個人高興和他走在一起,因為他跑得不夠快,着急起來講話還口吃。後來他藏在我身邊,畢竟我個頭較小,又不經常打他,何況我還有奧爾加。我在想他形容的那個雪白瘦高男子,他卻纏着我不停問關于奧爾加的事情。
這讓我想清了一件事,“月亮草”……奧爾加常去“月亮草”購物,而據西萊迪說,相較其他店鋪,那個男人更多出沒于此。想到這兒,那種異樣暴躁情緒又充塞我胸口,以致險些無緣無故給西萊迪一拳。
他突然抓住我上臂,因為身高差,他只能抓住那裏,用力很大,雖然我不覺得很痛,仍然想要揍他,擡起臉卻看見他如同見鬼的表情。
“在那裏。”西萊迪小聲說,繃緊如馬缰的情緒一瞬間勒住了我們所有人,“他在那裏,看呀,就是那個人。”
在我們面前狹窄路面延伸出去不到六十尺的地方,白衣的男人漫行而來,腳步輕盈得有些過分。他還沒有注意到我們,但我打賭不一會兒他就會發現了,這群孩子不管不顧,每一個人都大睜着眼睛,死死盯着他看。
這不能怪我們,即使沒有西萊迪的講述,街頭陡然撞上這麽一個人,我也會忍不住多看幾眼。雪白的暗花綢緞衣裳,雪白的無表情的臉,他像吸血鬼一樣年輕,漂亮,後背筆直,個頭的确很高,幾乎和我父親差不多高,而且更為瘦削,深褐色的頭發幹幹淨淨,眼睛是一種半透明的、藍尖晶石的顏色。
我終于明白西萊迪臉上那種恐怖神色的由來,也知道他為什麽那樣說。這樣沒有焦距的眼睛、在暮色光線變化裏會前後顫動的瞳孔、奇妙的淡藍色——我是見過的。
奇怪的、天然寶石般光滑銳利的眼睛。
他看起來有一點像奧爾加。
我們一哄而散,不需要任何人下令,本能地、也迅疾地逃開,各自鑽進巷子或門廊下,任憑白衣男人好奇瞟來一眼,從我們面前施施然路過。我垂着眼,本能不想被他看清我的臉,這時我那一頭經常被乳母抱怨梳不平的鬈發終于起了作用,藏在下面,我感覺安全。
西萊迪緊攥着我的手,喃喃喊:“大猴,大猴。”
我突然有點恨他,或者只是一股類似恨意的情緒從心頭湧起,用力甩開他,徑直跑向巷子另一端,裏卡多明白我的意思,很快跟上來,我們誰也沒有說話。于我,是突如其來莫名沖動,一種不知自己将面對什麽卻有所預感的洞明與古怪恐懼;于他,我猜那只是因為他明白,我不會幹涉他做點什麽了。
我們很快自發而無聲地聚集,一個接一個爬上矮牆,冒着摔個頭破血流的風險,伸長雙手保持平衡,搖搖晃晃沖到另一頭,此時如果被法奈斯太太瞧見,絕對不會吝啬一聲大吼将我們驚吓得紛紛來個倒栽蔥,至于會不會摔個零碎——她才不管呢,我們又沒有免費替她老人家跑過腿。
我不知道那時父親正在街上找我,也不知道奧爾加伺候母親用過晚餐之後,點亮起居室裏所有的燭臺,少見地詢問了門房有沒有見過我。
冥冥中,在直覺這方面,他們兩個有一種毫無認識的默契。
我明白裏卡多為什麽定這個計劃,那個房間的山牆正對着我們,中間只隔了幾英尺空當,窗子在另一邊,但裏卡多得意地說,他知道房間有一扇天窗,而這個距離足可以跳過去。
我嗤之以鼻,跳過去幹嘛?爬上房頂再從天窗缒下去嗎?有那個本事的話,可就真的夠格去做夜盜了。
等到裏卡多從懷裏掏出一捆繩子,我就不這樣想了,似乎也可以試一下,不是嗎?
我只是沒想到他打的是我的主意,想想看也不算奇怪,我年紀差不多最小,身體最輕,幾個大孩子湊起來,足夠将我送進房間裏。出奇的是我不太想反對這個點子,不知為何,我想進到那個房間裏去看一下。
他們往我腰上系繩子時摸到了粗布襯衫下的軟甲,雖然沒有一個人知道那是什麽,還是詫異了一小會兒。細密貼身的金屬織網鑲嵌一層奇怪的皮革,輕而柔軟,但一般刀刃都無法刺入,裹在身上像長了鱗片。讓我感覺自己是一條不會飛的龍。
這個想法在元家當然是禁忌。
總而言之,我很輕松地進到了那個房間,法奈斯太太很會獻殷勤,木桌上小小的陶土花瓶裏插着幾支半凋紅玫瑰,床墊看上去也是新晾曬過。裏卡多百般暗示我去打開屋角黑沉沉的衣櫃,我依言做了,裏面确實有個行李箱,三分之二是空的,我擡頭看衣櫃裏一疊布料精致的內衣、襯衣、褲子和外袍,意識到這個男人真是很愛美。
另三分之一箱子裏,有一些我比較熟悉的東西。盛裝藥粉和藥膏的瓶罐,一卷潔淨細布,我知道那是用來包紮,那樣一個幹淨精美的男人居然時時刻刻準備着受傷,這有點奇怪。
一疊極薄極韌的銀箔,這東西很難說值不值錢,一個小木匣裏裝的是幾塊邊緣打磨柔滑的纖薄雲母片。我完全不知道那是做什麽用的。
我又翻了枕頭下面、床墊底下、床腳夾縫裏,沒有發現任何我的夥伴們期待的東西——珠寶,黃金、或者別的貴重物件。那男人似乎把錢財都帶在了身上,要麽就是藏去其他什麽地方。
我仰起頭,對裏卡多攤了攤手,意思是別期待了,快把我弄上去。幾張臉擠在天窗口面面相觑,過會兒忽然有人回了下頭,暴躁叫起來:“西萊迪!你過來幹什麽!”
我聽見模糊争辯,結結巴巴:“有什麽?那裏有什麽?”
“滾回去!”有人推搡他,“這裏不是集市廣場!”
西萊迪開始哭:“我不敢……”
我翻了個白眼,向裏卡多狠狠做個手勢:快弄我上去!你以為這很有趣?
他猶豫了一下,示意我站到桌上,這樣大家能省點力氣,我搬了椅子過去,不自覺撣撣腳上的灰,踩上桌子,聽男孩們輕聲喊着號子,在西萊迪抽抽搭搭的哽咽裏把我拖到半空。
門軸發出一聲巨大刺耳響動。我們沒有任何一個人聽見樓梯上傳來腳步聲,然而就在裏卡多試圖伸手抓住我後背衣裳的一瞬間,房門被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