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我在高燒的昏迷中聽見母親痛哭,尖叫,摔碎瓷器。廳堂和卧室裏像是刮過飓風,又被隔在我房門外。她用幾種語言咒罵,言詞短促鋒利,我從不知道她暴怒時體力竟可如此持久。大夫對此充耳不聞,用烈酒擦拭我全身,喂我一點冷橘汁。

“這沒什麽。”他說,平鋪直敘地,篤定自己今天拿不到額外打賞了,“雖然少爺身體很好,但是盡量不要讓孩子受到驚吓。”

“他們來了。”我沉默着試圖發聲,無法做到。他們有十幾個,卡利亞裏派來的護衛攔得住他們嗎?帶頭的那個,他的名字叫費爾迪南德——費爾迪南德·維奧雷拉?那是誰?

盯着我看的那個蒙面男人,他的眼睛和韋天織很像,都有那種碎冰的質感,但他的瞳孔下面俨然布滿深淵。

那一晚除了母親歇斯底裏的大鬧,居然平靜地度過了。父親一刻不曾離開我床邊。這是他一生最大的失誤嗎?應該不是,但很可能是代價最大的一個。

我像只溺水的貓一樣在枕頭上滾來滾去,恹恹□□,說胡話,龍用腳趾踩牢了我,趾甲如刀,刮傷我全身,像要把我的皮從骨頭上一點一點剝下來,它們的眼睛是死人皮膚包裹着的寶石。我認出了那些,它們要來殺死我了。

父親因此無法離開,他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麽,我也不知道。

我們都不知道,那個時候,神秘馬隊的十幾個騎手沒有一個理睬我,不屑向我奔逃的方向多看一眼。戴面罩的男人只是微微舉起馬鞭,金絲纏繞又鑲嵌紅榴石的鞭柄尾部虛點了一下,對着一瘸一拐繞過街角的西萊迪:“他。”

所有人都知道,抓住一個瘸子有多容易。

晨曦如蠶絲包裹着輕塵,似乎也足以壓垮噩夢的魔咒,破曉時我醒來,嘴唇上還有果汁的酸澀清香,父親坐在床邊扶手椅裏,我撲向他,把汗濕的羽毛枕頭帶到地上,大聲哭喊出來:“他們來了!”

我終于哭出了聲。

父親的臉孔如同覆上了一層細膩厚密高麗紙,即将窒息,他沒能開口,起身時腿腳僵硬如石,多久了?從我跑回家到現在,多于十二個鐘頭。

他拉開門,走上樓梯,我跌跌撞撞跟上去,乳母和侍女們匆忙圍攏過來,又被我們臉上的神情驅散。我們一直走到父親的書房,他摘下牆上的長刀,再從抽屜裏取出匕首,連鞘遞給我。

我還穿着濕透的睡衣,頭發蓬亂得像只在無月之夜發過瘋的獅子。

木頭兵器和亞麻流星錘肯定不濟事了,父親給我的是他心愛的那柄鋒利埃及匕首,雕花金柄末端鑲嵌大塊梯形水晶,同樣黃金打造的刀鞘上刻滿了羽毛和重疊花瓣,以及狼頭人身的阿努比斯。我見過這柄匕首,據說比我的家族都要古老,更據說——它是能驅邪的。

“守好你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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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父親還正常的時候,我聽他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後來我靜靜盤膝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匕首藏在身下,緊盯着大門。母親根本不懂我在做什麽,只是在啜泣着醒來時,發現家裏不知何時又多了許多家族護衛和姿态兇狠的衛兵。有一部分她有印象,應該是從總督府借來。這種原因不詳的森嚴戒備令她益發沒好氣,替她梳妝的侍女那天早上捱了幾下掌掴,抽噎着躲出門外。

所有人都不被允許離開庭院,踏出宅邸大門一步。

那天的天氣可真好啊。我坐在那兒,浮想聯翩,回憶起父親和母親帶我游玩過的所有地方,這個季節,白雲是如何以行鯨的姿态懶洋洋徜徉于成熟葡萄園上,我們的馬車駛過村莊,駛過集市,駛過家族名下的大片農莊與牧場。這令我們安身立命的一切,也令我們無憂無慮,暫時忘記生活中所有犬牙交錯瑕疵。

心情好時,母親偶爾會親手遞一壺冰涼的葡萄酒給父親,蕾絲花邊扇子遮住半邊臉孔,眼睛裏搖曳的波光像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美麗謎語。而我可以在她膝上打滾,母親放在我脖頸上的纖手柔軟如綿。

我只有六歲,我希望我不是只有六歲。如果我是十六歲,二十六歲,我應該怎樣做,走出門去,找到那些韋家人,那些——卓根提斯?惡狠狠打上一場嗎?我不知道這是否應該,但我敢。

毫無疑問,他們為奧爾加而來。她說過,她是一個人的妹妹。那個人的漢文名字叫韋留衣。

午後時分,門房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跑到前廳,将一封信遞給管家,退出去時我聽見他喃喃的禱告,□□一樣:“聖母啊。”

管家則維持了一貫的風度,将那封短信托到我母親面前,這多半因為他沒有直接目睹遞信的人。母親午餐後帶同我到日光室休息,哭腫的眼睛見不得光,有侍女為她撐起陽傘,用草藥包不住地敷。托盤裏小小的信封沒讓她多麽吃驚,雪白燙金紙張,深紅泛黑字跡,墨水的顏色和氣味有些奇怪。我探頭瞧了一眼,還沒看清已經被她瞪了。

她很生我的氣,我知道。

後來我才意識到,那根本不是墨水。

母親用兩根手指拈起信封,拆開來仔細讀了一遍裏面的短箋,漫不經心吩咐:“請維奧雷拉先生去客廳。”

我完全呆住了。

父親留下的人大概設想過無數種闖入與厮殺,卻沒想到那一小隊華貴矜持的騎手就停在門前,施施然遞上名片請求會面。他們甚至連禮節都不缺,衣襟佩花的姿勢是法國宮廷眼下最時興的那一種。

但那些護衛們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人形生物從大門走到客廳的這一段路,就已經是他們今生最後的戰場。

我像聖母升天節上演戲的木偶一樣僵硬地跟在母親身邊,匕首藏在懷裏,本來我想塞進衣袖,發現那樣的話我連彎過手肘都做不到。

客廳裏幾個人或坐或立,确切說只有一個人坐着,在看到我母親時也站了起來。我馬上認出他,那個名叫費爾迪南德的年輕男人,昨天只有他一個人不戴面罩。

但今天我家客廳裏的所有人都袒露着臉容,他們似乎已經無所謂被人看見本相了。

屋角傳來很大一聲抽泣,我看過去,是他,西萊迪。

沒錯,我早該想到的,除了他還有誰跟蹤過我,能把這些維奧雷拉們帶來這座公館,除了他還有誰會記得并提起奧爾加。其他孩子充其量被佐伊·維奧雷拉吓個半死,但只有西萊迪——只有他,他知道的比別人更多。

母親莫名其妙,并且感覺被冒犯,這些英俊的男人們——他們每一個長得都很不錯——并不令人氣惱,但他們未經允許把一個哭咧咧的瘸腿孩子帶到她的廳堂,這就未免太失禮了。我懂她的臉色,她正在考慮如何不動聲色地刻薄措辭,好将這些妖怪趕出去。

這太可怕了。

名叫費爾迪南德的男人根本沒理她:“你能聽懂。”

他看着我,講流利漢語,而我無法搖頭或點頭。

“我叫韋留衣。韋留歌是我妹妹。”他語氣溫柔,“親生妹妹。你也有一個弟弟,對吧?”

我只能和他對視,被那雙松石綠的眼睛逮住,就無力分辨其他一切。我足足盯了他幾分鐘才意識到,他沒有再開口,而我母親竟然也沒有出聲。按理說,她應該已經相當不悅。

我回過頭,母親坐在沙發裏,臉色異乎尋常慘白,一個高挑青年站在她身邊,頭的形狀很精致,深色頭發緊緊打了一條辮子,他的手放在她柔軟的肩上。而他的眼睛是一種古怪破碎的冰藍色。

他是昨天緊緊陪在韋留衣身邊的那個男人。

他的眼睛和我見過的韋天織太像了。

我不由自主把手貼在胸口,再轉回來看韋留衣的臉,忽然發現剛才完全沒有注意到的一切,他衣着極其精致,絲緞衣裳雪白輕軟,暗紋刺繡細密而不顯眼,身上佩戴着幾件首飾,妥帖也貴重得恰到好處,腰帶上的黃金香盒和鑲珍珠的扇套俨然是一套的。

他的臉很美,我在他臉上找到了許多奧爾加的痕跡,或者不如說,奧爾加那種放在女孩臉上異常豔麗性格的輪廓,其實完全翻版自她這個漂亮的哥哥,黃金和珍珠沒有他精美。

但此刻他眉眼黯淡,眼眶一圈都濕潤紅腫着,整個人顯得氣色極差,像一個印在精美屍衣上的清秀剪影。雖然他依舊微笑。

他看上去似乎剛剛痛哭過也暈倒過,有種跟我母親相仿佛的挫敗與悲感。

“天裳。”他喚了一聲,壓着我母親的男人立刻挪開手。我也終于确認了他的身份。韋天織的哥哥,韋天裳,韋家的殺人怪物,這太令人絕望了。傳說中,他整個人就活成了一柄刀。

韋留衣彎下身,一個歉意的鞠躬,這種冰冷恐怖的彬彬有禮真是教人難以忍受,他換了拉丁語,音調和奧爾加一樣完美無感情:“我會把您的丈夫還給您的,夫人,并代表我那不争氣的妹妹向您真誠致歉。”

母親看似終于想起了維奧雷拉這個姓氏究竟代表着什麽,我不知道她花了多大力氣按捺住自己,沒有尖叫起來。

“而你,元家的小少爺。”韋留衣看着我,嘆了一聲,“我又能拿你怎麽樣呢。”他指指屋角,“你認得他。”

我點頭,訝異自己竟然仍有勇氣與他對談:“西萊迪。”

“他賣了你。”韋留衣好玩地看着我,“你呢?”

西萊迪緊緊看着我,眼神像青蛙看着水蛇,而我不知道該對他報以怎樣表情,幹脆回答韋留衣:“放他走。”

“為什麽?”

“不為什麽。”

這話聽起來很像賭氣,但和韋留衣賭氣絕不是令人愉悅的一件事。

他點點頭,不知在對誰說話:“打斷他的腿。”

有人立時應聲,仿佛還帶着點笑意,應該是個很皮的家夥:“可他已經是個瘸子了。”

“我說的是另一條。”

我閉上眼睛,只恨不能也關上耳朵。西萊迪的慘叫只有一聲,很短,等我再睜開眼睛時,他已經不在屋角了。

“過來,小少爺。”韋留衣招呼我,“我站累了,需要坐一會兒。”

他果然坐到沙發上,向我招手,要我到他面前,輕聲細語像和家人商量家事,可我不會忽略他銀絲般柔韌清脆的聲音,奧爾加用這種嗓音說話時,從來不會在意別人的反應。

“你怎麽看待這件事?”

“奧爾加在哪兒?”

韋留衣閉了閉眼睛,他的眉毛和睫毛跟奧爾加一模一樣,漆黑纖長,他仍然笑:“和你父親在一起吧,我猜。”

“慶歌呢?”

“那是什麽?”

“我的弟弟。”

“哦。”韋留衣有氣無力應了一聲,我仔細端詳他又開始泛紅的眼角,“你哭了嗎?”

為什麽?

“我很難過。”他孩子氣地回了我一句,頭頂忽然籠下一點陰影,我擡頭看,是韋天裳,他無聲地出現在韋留衣身邊,就像他一直在做的那樣,安靜地伸出手指碰了碰韋留衣垂下的發尾,動作很輕也很謹慎,似乎是種安慰。

“好了。”韋留衣說,一聲對自己也很不滿的嘆息,“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小少爺。”

他講這句話時又換成了拉丁語,我不知他是否故意,但母親聽懂了并尖叫起來:“別傷害我的孩子!”

“您的孩子,哈。那您願意嗎?哪怕拿自己的命交換?”他自言自語,“雖然的确有人願意……”

母親一毫都沒有遲疑:“放過他!”

韋留衣愣了一瞬間,沒有作聲,而我抓住了這個機會,哪怕韋天裳就在旁邊,韋留衣的身體正好擋在我與他之間,隔開我矮小個頭和韋天裳的視線。我從懷裏抽出匕首,用力刺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我從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那麽快的刀。韋留衣動都沒動,我能感到自己的刀尖幾乎已經貼上他胸口,深青色冷光從我鼻尖劃下,我聽見清亮刺耳的一聲,然後手裏一空又一松。

價值連城的古老匕首斷成兩截,韋天裳左手握着一柄長刀,和我父親的那柄極像。

他甚至都沒多看我一眼。

我母親終于大哭起來,試圖站起身來擁抱住我,她很清楚這意味着什麽。管家被這一切吓壞了,本能上前幾步打算攙扶她,在邁出第三步時,他的腳踢到了自己的頭。

我母親再沒發出一點聲音。

“我真的很抱歉,夫人。”韋留衣說,“但這座宅邸裏,所有見過我妹妹的人必須死。哦,當然不包括您。”

而你。他看着我:“你有命了,孩子。”

因為她們都希望你活下來。

“我必須遵從我妹妹的意願,雖然她這一輩子永遠都只是違拗我。”

我呆呆看着他,任憑他捏起我手臂,捋起衣袖,看了一會兒,忽然低下頭,一口咬住我手腕。

“元慶恒,巴爾托洛梅奧·阿雅克肖,是嗎?”

血流出來,又被他吮去,他銀質的聲音含糊不清,“你這一生或許會被一些人所愛,但永遠會被這個世界所憎。你也許覺得孤獨無關緊要,直至有一日你身邊永恒孤獨。”

他松石綠的瞳孔自下而上盯視着我:“孩子,從今以後,你身上有龍的印記,有生之物都會懼怕你。”

我險些要哭出來,但我沒有。這令他露出一絲類似喜悅的奇異神色,松開我,他舔了一下被血染紅的嘴角,從身上摘下一條黃金鏈子,一環一環纏住我手腕上深深齒痕。

蛇骨般的鏈子,黃金在鮮血浸泡下失去了光彩。韋留衣又擁抱了我一下,像一個我從未見過的、與我骨肉相連的生物。

“我會再見到你嗎?”他深思地自語,“不,還是不要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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