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19

托伊莎貝拉·穆尼闊斯的福,我之後的十年過得其實不算太乏善可陳。離開卡利亞裏後的第一件事,我改了個名字,當然。在不需要護照的年代,你想叫什麽都可以,雖然創意也沒有太多。那十年裏我是塞薩爾……塞薩爾·特隆西亞。

這名字後來跟了我五百年。

彼時的大陸,活下去固然并非易事,但想要得過且過卻不算太難。身手、口才和手藝,只要有一樣拿得出手,也就足夠換來面包和酒,何況我還會點別的,譬如閱讀與書寫,一口幼年時跟奧爾加在互損中練出的熟練拉丁語足夠唬人。相信我,我會一百多種文質彬彬罵人的方式,雖然很難學以致用。

剛到卡斯提爾,我就認識了一個很會寫詩的大叔(後來我才知道他最拿手的是挽歌),跟他喝了一整夜酒,第二天我們各自抱着頭痛欲裂的腦袋在酒館的幹草鋪上醒來,就成了莫逆之交。我二十歲,他三十五,此前他剛贏過一場戰役,自己還是個貴族,那場戰役在卡拉特拉瓦,女王對比列納侯爵。

我問豪爾赫·曼裏克大叔,你們卡斯提爾王國幾時有了個女王?他解釋了一堆。我聽完頓覺哪裏都不好混,卡斯提爾皇家的繼承案也一樣亂如牛毛。但與此同時意識到兩件事:第一,那姑娘才大我四歲。第二,她的名字也叫伊莎貝拉。

和穆芳白一樣名字的女人,是嗎?

我想着,然後開口,“她喜歡白色嗎?”

曼裏克揉着擡頭紋看我,一臉莫名其妙,“女王陛下禀性高貴素雅,一貫白衣如雪……”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希望你不要用這種口氣寫挽歌。

我當機立斷,跟着可愛的老曼裏克加入軍隊,起先在他麾下,做他親随,老曼對我很是滿意(因為一言不合就會揍人),我則熱衷罵他的詩不知所雲,他被罵得來氣又無法反駁(畢竟我的确讀過點書),隔年靈感大發,給他老爹堂·羅德裏戈寫了一首《悼亡父》。詩寫得太好,好到令人生氣。雖然我并沒有一個毅然一生又平靜死去的父親。

“一世功名入淚河,生而為人戰即可”,我拍大腿說寫得好,老曼醉醺醺說那當然,老子真情實感!人生短暫,榮耀永存!我撇撇嘴說,那你到底覺得功名利祿有用沒用?有用的話,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種種般般皆是虛名。沒用的話,我們這樣為了那位“白衣女王”伊莎貝拉一世——話說這女人是真的有膽,她是自立為王的——一再賣命,又是為了什麽呢?

老曼張口結舌不能答。

我說:“算了,寫你的詩吧,你爹會感激你的。”一不留神或者千古留名呢。但丁拿一口佛羅倫薩土語寫了《神曲》,從此文藝複興,土話成了時髦。人人都學他說話,人人都知道他有個小女朋友叫比亞特麗斯。

老曼嘿嘿笑,說若是有那一天,定要請我喝頓大的,大家醉死當塗,不醉不休。我說倒也不必,大家拼來拼去,就算不淹在美人的淚河裏,也沒必要死在酒桶裏。

笑話說完,提刀上陣,大家積極替王座上那女人打江山,我對此無甚興趣,但軍旅生涯令我內心平靜,簡單粗暴的砍殺,驚恐緊縮和死亡放大的瞳孔,擦幹刀鋒後的争功奪利勾心鬥角……算計、傾軋、侮辱、抗争,這一切發生得愈直截了當,于我而言愈簡單安心。初來時曾經有人想趁着睡覺時砍斷我的手,為的只是那條磨損蒙塵的黃金蛇骨鏈,然後被我切掉了兩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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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完繼續睡。

卡利亞裏島上的日子兇險得過于暧昧拖沓,卡斯提爾的王權之戰才是真正的鬥獸場。我幾乎忍不住想要向祖父發出邀請:您倒是來瞧瞧,這才叫争權奪勢,動辄傾城傾國。相比之下,阿雅克肖郡裏過家家的繼承權游戲是不是太幼稚了些?

鮮卑三姓,改姓赫列諾斯的賀家不問外事,亦鮮有政治人才,大多數人的身手僅限于自保,比普通人高些有限,只管在鑽研醫術藥學的同時偶爾向我家要個女兒做妻子,或者把女兒嫁給我家;改姓穆尼闊斯的穆家态度相仿,但巫術與魔法的細長爪子總忍不住長長地伸過來……鮮卑三姓抱團取暖,從一百五十年前到如今,從伊兒汗國到卡利亞裏,胃口越變越大,膽子越來越小。

“這樣,是不行的。”我輕聲說,對着虛空中的某個方向,不知冥冥中誰會傾聽。我殺過人,睡過女人,痛飲過烈酒,埋葬過同袍。你知道嗎?假如有一個看似宏大的理由蕩悠悠吊在高處,替你遮擋神明的目光,那麽斬殺想要你命的對手時,麻木感會強一些,擦拭劍鋒的血污,手不會抖。久而久之,一顆心就磨得粗粝堅硬,悲感都成幻覺,是劣質的烈酒,只在拿來泡軟風幹成石頭的黑面包時稍有用處。

跟随在軍隊一側的妓群浩浩蕩蕩,搖擺着風流腰肢,腰上挂着巨大袋子,裏面是一些男人過夜後拿來抵賬的刀劍。我很少去找她們,但我熱愛她們的存在,嬉笑謾罵,兇暴争奪,為生存不遺餘力的她們,生命的質感絕望而強韌,比我們這些男人真實得多。那些女人們沒有丈夫甚至都沒有情郎,從不吝于拾走死屍掉落的硬幣或戒指,哪怕被埋葬的是前一晚的恩客。

錢財流水來去,我想要積攢的只有記憶,以及離近了看一眼那白衣女人的期待。

曼裏克不知道我在想什麽,但他覺得我怪。“二十幾歲的年輕人不該有一雙這樣的眼睛。”他說。

我說怎麽了,你家的爐膛裏缺煤精嗎?我可以義務替你發點光熱。他大笑起來,對這個比方表示滿意。“這燒灼的眼神。”他感嘆地說,“我第一次見你就被這雙眼睛驚訝。你從長桌的陰影裏站起來,我還以為一頭饑餓的獅子在看着我。”

我回答,“那可能只因為我沒梳頭。”

“你為何而出走?別反駁,我看得出,你這男孩出身不錯,絕對不亞于我。”

那不一定,他們還沒撈到爵位。我默默想。鮮卑三姓汲汲于內外聯姻不是沒理由的。但爵位是另外一回事,他們弄到的不敷所需,除了機會與財富,他們還缺乏勇氣。奧爾西尼家族的兒郎走南闖北,靠雇傭軍的實力擴展家族領土,科隆納家族連教皇都敢帶兵刺殺,美第奇家族從羊毛作坊到一統佛羅倫薩,金融頭腦無人能敵……但阿雅克肖家族不想讓嫡系遠離卡利亞裏,放子弟外出建功立業。

在阿雅克肖郡,離家不是公然的死罪,但不被赦免,且有被暗殺的可能。也許我是個例外,但那也只是因為他們得罪不起穆家偏執的巫女和維奧雷拉家族的龍。

我沒有回答曼裏克關于我家世的問題,比起這,他更好奇我究竟想要什麽。我誠實說我也不知,功名利祿,都是虛妄。王朝霸業,盡歸塵土。我們這樣努力,最後能留下什麽?老曼倒吸一口涼氣說,這麽年輕就有一條這麽晦暗的靈魂,你這一生很難快樂啊。我說那不要緊,橫豎我們現在幹的這番事業,能死在自己床上的幾率也不是很大。

他白我一眼叫我快閉嘴,人生已經苦短,不犯這樣詛咒自己。又嘆氣,“你這小子到底是經歷過什麽啊!”

我經歷過什麽?我閉上嘴,想起那個懷抱半截短劍,默默坐在血泊中的六歲男孩。我和我母親長久對視,她眼中一片虛無。那個晴朗的熱那亞午後靜寂如夜,死亡洶湧而來,淹沒整座宅邸。太靜了,呼吸漸次停止,連血滴下的聲音都消失。那種安靜從此成了一枚釘子,釘在我前額。所有人都避免跟我提到這件事,他們見我一如既往,就覺得我正常無虞。但所有人看我的眼神都讓我意識到,他們看得見我額前的釘子,知道我已經死掉一半了。

不過曼裏克基本是個好人,他有追求,要揮舞着長劍為他的老爹、家族、爵位、紋章增光添彩,順便刻苦寫詩。喝醉時他甚至拍着胸脯許諾,要給我介紹他遠在故鄉的外甥女做老婆。那姑娘雖然不識幾個字,卻無師自通地釀得一手好蜂蜜酒,可保餘生幸福。我大笑說好好好,然後想起我父親和我堂叔的婚姻(和婚約),忍不住笑得更兇。

老曼不懂我為何笑成這樣,一意孤行理解為“歡喜瘋了”。

但他那個許諾來不及實現,四年之後,1479年,豪爾赫·曼裏克在攻打加爾西-穆尼奧斯城堡一役中陣亡,留名青史的不是他的戰功,而是他的詩。很可惜,被我說中了,老曼最終還是沒進得了國史,反而在文學史中很有一席之地。

五百年後偶爾翻弄西班牙地圖時,看到那些熟悉也變化的地名,我會想起他,誠懇的棕藍色眼睛和天真笑容,老曼有強迫症,臉要保持幹淨,短胡髭即使爛醉時也不會沾滿酒汁。他的臉永遠留在木版畫上,活生生的我永恒留在歲月裏,說不上我們誰更無奈。

我這個脾氣,在軍隊裏朋友不多,活下來的更少,曼裏克戰死後,我去了騎士團,對,就是旗幟上畫着鮮紅百合花劍十字那一派。不要命的人在這裏很容易顯山露水,特別是如果你不和別人争奪田莊和財産,大首領過意不去,多少會給點別的好處,但我是為了匿身。是名叫伊莎貝拉的女人都這麽強悍嗎?還是只有愛穿白衣服的這兩位?女王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但很顯然她信歸信,斷不允許天上衆神在卡斯提爾比她更說了算,這是她的人間,哪怕教皇也不行。教皇西克斯圖斯四世怕是沒想到,在他一紙文書批準伊莎貝拉一世和她的丈夫斐迪南二世設立宗教裁判所那一刻,火刑柱就取代聖經成了人性的裁判。

權力,權力,還是權力。進入騎士團後我跟随大首領唐·阿方索·德卡爾德納斯拜見過女王,那女人頭戴金冠,白衣似雪,清淨如神仙,長相倒是一般。我肆無忌憚盯着她看,她不以為忤,像是習慣了被千萬人同時唾棄與擁護,寵辱不驚,樂在其中,纖弱肩膀始終繃得筆直。我心悅誠服地吻了她的手。

伊莎貝拉,呵,伊莎貝拉。如果我認得的伊莎貝拉也能像她這樣,就好了。

但也就像穆芳白一樣,這女人的所作所為随時能要我的命。為鞏固王權,她和她丈夫趕走了教皇委派的主教,自建宗教法庭,為了搜刮在卡斯提爾呼風喚雨的猶太人們的金子——是的,那些改宗的猶太人們在卡斯提爾的財與勢已經讓年輕的女王不能容忍了。她有勇氣拿出一個薩拉曼卡去跟教皇媾和,換來羅馬教廷對她在卡斯提爾的一切舉動裝聾作啞。改宗的猶太人們徹底倒了大黴,他們失去的不止是財産和政治地位,還有生命,一旦被舉報為異教徒,上了秘密法庭,除了在酷刑之下承認被指控的罪名,別無他路……啊,可怕的伊莎貝拉,美麗的伊莎貝拉,鐵石心腸的伊莎貝拉!

我孑然一身,無所挂牽,但也不想讓宗教警察哪一天将我拖去受審。一個人,沒有朋友,沒有家,沒有聽上去靠譜的姓氏,甚至也沒有目的。這已經足夠惹人疑心,而我手腕上的齒痕和金鏈是巫術最好的佐證。

于是我決定了,我要抛下一切,我的劍,我的馬,我的卡斯提爾十年。

去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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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就是請個假。三次元太忙,但是這個坑應該最晚會在春節後恢複更新,順利的話大概春節期間。預期25章左右平坑,最多應該不會超過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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