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婚事
長安城,二月天。
朱雀大街兩旁開着明渠,渠邊遍植桑榆,春風徐來,一簇簇榆錢挂滿枝頭,挨挨擠擠,嬌嬌嫩嫩。
三五孩童梳着朝天揪,揚着小腦袋,扯下一把榆錢往嘴裏塞。
過往行人從旁經過,随手幫娃娃們壓下高枝,逗弄兩句,和樂融融。
突然,長街上傳來一聲犬吠,挑擔的貨郎精神一振。
這不是普通的犬吠!
叫聲渾厚,調子悠長,氣勢十足!
是福王府的熊獅犬,長安城的吉祥物!
“汪!”又是一聲。
胖嘟嘟的熊獅犬抖着渾身的金毛沖上長街,後面緊跟着十餘名府兵,邊跑邊喊:“福王過天街,閑者退散!”
一瞬間,街上行人如潮水般退向兩側,那些反應不及的,被行動敏捷的府兵拽到一旁,彼此間熟門熟路,配合默契,沒有傷到一個人。
寬闊的朱雀大街瞬間安靜下來,篤篤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一匹威風凜凜的大白馬疾馳而來,飛揚的馬尾系着大紅絲絡,高昂的馬頭罩着黃金額,華麗麗,亮閃閃,壕氣逼人。
馬背上馱着個身量颀長的年輕郎君,戴着紅寶冠,穿着祥雲袍,醉紅的珊瑚珠串垂在耳畔,襯得兩頰的肌膚盈白如霜。
還沒看清五官,便嗖地一下掠過去了。
人們紛紛駐足遙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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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操着蹩腳的長安話,好奇問道:“那人是誰?好大的排場!”
一位老者不答反問:“客打遠處來吧?”
那人執手,行了個外邦禮,“新羅,金城。”
“怪不得。”老者捋了捋胡須,笑眯眯道,“敢在天街縱馬的,除了那位金尊玉貴的小福王,還能有誰?”
新羅人更加不解,“再尊貴,還能比得過大業皇子?”
老者搖頭笑笑。
接下來,是長達三刻鐘的科普——
“定王遺腹子”、“聖人親侄子”、“手握皇城三十萬禁軍兵符”、“正牌皇子都要對他禮讓三分”……
還有哦,人家上頭有三個姐姐,大姐嫁的是弘農楊氏,二姐嫁的是蘭陵蕭氏,三姐待字閨中,未來夫婿……不用想,肯定要從幾大門閥中挑。
當然了,再大的門閥也大不過天家。
這位小福王之所以過得這般滋潤,最大的依仗有兩個,一是太後娘娘,二是當今聖人。
太後娘娘是先帝的正宮皇後,并非今上生母,而是定王的。作為定王遺腹子,李玺小王爺實際是太後娘娘唯一的親孫子,其餘皇子、王爺都要隔着一層。
這位小王爺出生那日,今上剛好帶着大軍攻入長安城。随着定王府一聲響亮的啼哭,三十萬皇城軍攻破承天門,誅殺戾太子,肅清東宮餘孽,宣讀繼位诏書,入主太極殿。
彼時霞光漫天,鹳鶴齊飛,東方天幕祥雲冉冉,現聖人像,是為大祥瑞。就連監天臺的太史大人都說,李玺小王爺是大業的福星!
今上盔甲上的血跡尚未抹去,便親臨定王府,懷抱稚兒,封福王,願他福壽綿長,授皇城令,許他一世安泰。
……
新羅人對着李玺消失的方向肅然起敬——如果能抱上牛叉小福王的大腿,他、不,他全家都能在長安城紮下根!
福王府建在永興坊,西邊就是皇城。偌大的王府足足占去半坊之地,今上特許,福王府的院門直接開在坊牆上,方便李玺進出。
此時,李玺的小伴當無花果正站在門前,伸着脖子朝街角張望。
看到李玺的身影,無花果大大地松了口氣,沒急着上前,而是指揮着門房将那面一人多高的銅鏡搬出來。
“擺正了,擦幹淨,阿郎要用的。”
“知道,也不是頭一回了,您放心。”門房咧嘴一笑,用細白的麻布打着圈擦,顯然是做慣了。
李玺翻身下馬,揉了揉撲上來的大毛狗,開口第一句便是:“頭冠歪沒歪?發型亂沒亂?”
“沒歪,沒亂,好着呢!”無花果忙讓開身後的銅鏡,讓他照。
李玺理了理金冠,扯了扯腰帶,晃了晃頰邊的珊瑚珠子,又抖了抖飄逸的祥雲袍,确保從頭到腳每一處都美美的,這才露出滿意的笑。
無花果嘟起兩頰的肉,偷偷笑他臭美精。
李玺捏了把他的小胖臉,“今日好不容易趕上楊淮那個鐵公雞拔回毛,爺幾個正撺掇他拿出私藏的茯苓酒,結果一口沒喝上,愣是被你三只飛鴿催回來——說吧,若沒大事,剪了你的小揪揪!”
無花果忙捂住頭頂,再三強調:“有大事,天大的事!三娘子的眼淚都流成河了,阿郎再不回來壽喜院都能養鴨子了。”
李玺腳下一頓,“小果子呀,又誇張了。”
“沒,這回真沒誇張,實打實的!”無花果颠颠地跟着,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
李玺的三姐姐,壽喜縣主李木槿,年方十七,到了婚配的年紀。定王妃與太後給她訂了門親事。只是,李木槿心裏早就有了人,死活不願意。
這事拉扯了大半個月,原以為得黃,沒承想定王妃竟私下請了太後懿旨,并與男方說定今日上門問名。
李玺啧了一聲。
怪不得今日楊淮費心費力把他哄出去,原來是怕他攔着!
壽喜院。
李木槿正坐在八角亭裏,對着湖裏的錦鯉嘤嘤哭。旁邊陪着一位女官,輕聲哄着。
李玺扒着檻欄瞅了一眼,得,這回是真哭,不是裝的。
他沒走正道,直接攀着欄杆翻了上去,把兩個小娘子吓了一跳。
李木槿挂着淚珠,啞聲埋怨:“怎麽才回來?再晚些你就只剩兩個姐姐了!”
李玺盤着腿坐到她對面,吊兒郎當地哄:“禍害遺千年,就三姐你這樣的,跳進湖裏也得被水鬼送回來。”
李木槿翹起嘴角,怼道:“你更、更、更會被送回來!”
見她笑了,李玺便安心了,擺擺手,“小果子,去,叫人上些茶水點心,三姐打算跟我在這扯皮到天黑,不說正事了。”
李木槿:“……”
旁邊的女官掩唇一笑,打圓場:“阿郎快別逗趣了,這會兒魏少卿指不定已經到了府門口,難不成您真想讓三娘子嫁入魏氏寒門?”
李玺不急不慌,“寒門怎麽了?好歹是正正經經進士出身的狀元郎,總比她心心念念的那個月彎彎強上百倍。”
李木槿大吼:“人家是皓月先生、皓月!才不是什麽‘月彎彎’!”
“汪!”
不等李玺作聲,忠心護主的熊獅犬便跳起來,兇巴巴地吼回去。
李木槿嘤嘤嘤:“你的狗也欺負我!”
“熊熊子是想讓你矜持點。”李玺揉了揉熊獅犬毛絨絨的大腦袋,笑眯眯地獎勵了它一塊小肉幹。
熊獅犬沒急着吃,而是伸出軟乎乎熱嘟嘟的舌頭舔了舔李玺的手,這才輕輕地咬住肉幹的一個小角,小心地吃下去,生怕傷到李玺似的。
李木槿一陣牙酸。
心更酸。
李玺分給她一個眼神,“說吧,想讓你英明神武的弟弟做什麽?”
“把姓魏的趕走。”
“我有什麽好處?”
李木槿瞪眼,“我可是你親姐姐,還要好處?”
李玺笑眯眯,“是啊,趁我年紀小不會告狀,天天掐我擰我在我臉上畫烏龜的親姐姐。”
李木槿一噎,沒別的,就是心虛。
李玺攤手,“好處。”
李木槿沒好氣地從腰上扯下一個精致的鎏金累絲小香籠,丢給他,“最後一個,再也沒有了。”
李玺往手心裏一攥,“得咧!看在咱們姐弟情深的份上,你弟弟我就冒着被母親打,被祖母罵,被聖人厭棄的風險,把姓魏的趕走好了。”
李木槿:呸!
出了壽喜院,李玺的笑就斂了起來。
這件事他比李木槿想得更深。
太後之所以做媒,定王妃之所以樂意,說到底是因為當今聖人。
今上為了穩定朝局,大力削弱門閥勢力,改革科舉,扶持寒門與庶族,如今只是開了一個頭。
李木槿的婚事剛好可以拿來做文章——寒門子娶皇家女,将是對堅決抵制“越級”通婚的守舊門閥的一次沉重打擊。
對聖人來說,李家的女兒都是用來平衡權勢的棋子,盡管她們是世人眼中金尊玉貴的公主、縣主。
對李玺而言,他只在意自己的姐姐會不會嫁給心愛的男子,能不能幸福安穩。
無論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不會讓三姐姐成為皇權博弈下的犧牲品。
魏禹騎着馬,不緊不慢地進了永興坊。
跟在他身邊的不是別人,正是福王府的二女婿,李玺的二姐夫,蕭子睿。
一路走,蕭子睿一路犯慫,“你說我當時咋想的,怎麽就同意跟你一道來了?”
魏禹不冷不熱道:“為了展翁的《游春圖》。”
蕭子睿嘴角一抽,“你知道的,我那個小舅子就是老李家的小祖宗、定王府的眼珠子,真把他惹惱了,我家娘子定不會饒我……為了夫妻和睦,倘若我臨陣脫逃,書昀兄是可以理解的,對吧?”
魏禹偏頭瞧了他一眼,“行,你走吧。順便轉告福寧縣主,我有一句話帶給她——昨晚有人喝大了酒,斥巨資買下前朝展翁的《游春圖》。”
蕭子睿一怔,“你——你給我下套?!”
魏禹微微一笑,“不用謝。”
我謝你小舅子!
蕭子睿哼道:“這樁婚事若是能成,咱倆就是連襟,我小舅子也是你小舅子,到時候……”
小舅子的滋味,誰有誰知道。
魏禹執着缰繩,挺拔的身子随着馬鞍輕輕晃動,一雙星目微眯着,神态悠閑自若,仿佛根本不是去提親,而是去郊游。
李玺正抱着鹿盧劍,牽着熊獅犬,帶着二十府兵守在王府正門。
遠遠地瞧見一隊人馬走來,一眼就看到那個神色悠閑,低眉淺笑的男人,第二眼才注意到自家姐夫。
蕭子睿出自蘭陵蕭家,家學淵源,才貌雙絕,然而走在這個男人身邊,愣是被比得黯然失色。
李玺是纨绔圈的頭頭,魏禹是長安清流的領袖,倆人都聽過對方的大名,這還是第一次對上。
李玺瞧着魏禹,酸溜溜地評價:到底是長安公認的美男子,确實有那麽一丢丢姿色。
當然,跟爺比還是差點。
魏禹目光平靜地看向階上那個華麗麗、亮閃閃的小福王,不由想起坊間一句傳言——這位福王,就像披着金殼殼的小米蟲……
呵,還挺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