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大漠金鈴(八)

入夜之後,城中燈火通明,客棧之內卻是萬籁俱寂,讓十九忍不住昏昏欲睡。

“大貓貓,我要困得睜不開眼了。”

她靈動的眸子遲鈍的眨了眨,感覺自己的作息出了問題,這幾日陪大貓一起入眠,現在一到了亥時,就忍不住打呵欠。

卡盧比正在擦拭自己的彎刀,每一處刀鋒都染過敵人的血,他暗夜一擊,就是武功高出他的敵人,也難以抵擋這一下。

聽到少女的語聲,他的動作一頓,燭火映照出凜冽的刀鋒,原來彎刀之上,竟被篆刻了一個名字,那是異族人的文字。

“別睡太晚,我和橘乃要去休息了。”

十九托着下颌,困倦的揉了揉金色的眸子,毛絨絨的耳尖抖了一下,似是想起了什麽一樣,道:“你不怕自己睡了吧?”

或許是在大漠之中的經歷,給卡盧比留下了PTSD,總之,他每一夜都要聽到她的呼吸,才能安穩的睡上那麽一會兒。

不過這幾日,十九發覺,他的症狀似乎有所好轉,夜裏已經不再從夢中驚醒。

“…………好。”

跋汗青年的薄唇動了動,自喉嚨裏滾出了一個低沉的音,随即,他濃密的睫毛垂了下來,遮住了赤眸之中不舍的神色。

在大漠之中,他度過了六個寂靜無聲的日夜,而那一段時日,也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夢魇,每一次入眠都是又一次折磨。

只有感受到少女的存在,他才會意識到自己身處人間,而不是惡魔的領地,而她柔軟的指尖,是噩夢之中唯一的慰藉。

“——那就好呀,你不知道,第一次見你從夢裏驚醒,你的眼神要吓壞我了。”

聽到大貓的回應,十九放心的松了一口氣,卡盧比從噩夢之中驚醒的時候,仿佛一頭被兔子吵醒的黑豹,欲擇人而噬。

之後的幾日裏,他再也沒有露出過那麽可怕的神色,可十九還是清楚的意識到夜帝并非真的大貓,而是黑夜中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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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的久了,忍不住晃了一晃麻木的小腿,清脆的鈴聲響了起來,在大貓膝上打盹的4870一個激靈,“喵”的翻了個身。

卡盧比的喉結滾動了兩下,在少女離開之前,忍不住捉住了她的手腕,異族人的胸膛起伏了兩下,又輕輕的松開了手。

“……不要害怕我,我為你所有。”

他的薄唇一開一合,吐出的卻是跋汗的語言,沒有辦法,中原的官話之中能用來剖白心跡的詞彙,少女都沒有教過他。

果然,少女輕輕的“咦”了一聲,似是沒有聽懂,她不知道他的心中,正瘋狂的壓抑渎神的想法,克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晚安。”

大貓隐忍的、缱绻的目光,一瞬不瞬的定格在少女的方向,尾音有一點不标準的地方,聽起來帶着異族人特有的纏綿。

十九輕輕的笑了起來,她努力的踮起了腳尖,摸了一下他柔軟的灰發,笑吟吟的道:“你學的很快呀,晚安,大貓貓。”

卡盧比一言不發的垂着眸子,修長的指節蜷了蜷,聽到了漸漸遠去的金鈴聲。

這又是一個無眠之夜,夢魇從未離他而去,歌朵蘭大沙漠是暴躁的惡魔,即使它的獵物已踏入中原,也絕不會放過他。

這幾日來,卡盧比幾乎整夜不眠,才沒有受到夢魇的侵襲,他并不畏懼,只是睡不着,總會想到來中原會發生的一切。

當然也包括最壞的,神明離他而去。

大貓收起了彎刀,并沒有如少女所想的一般躺在床上,他靜靜地坐在房中的小桌前,屏息凝神,分辨隔壁少女的呼吸。

她在摸那只貓,它的皮毛很好,但卻沒有他的柔軟光滑……不知是什麽顏色,讓少女這樣喜愛它,幾乎時刻不離開身邊。

很快,輕淺的呼吸聲傳來,少女睡着了,那只貓也一樣,呼嚕聲打的震天響。

卡盧比悄無聲息的起了身,來到少女的門外,在一門之隔的位置,他的動作停下了,如同一尊石像似的,守在了門外。

十九:“…………”

她還沒有睡,在和4870看電視劇,全是狗血家庭倫理劇,越看越精神,一點都不困,一點開地圖,發現大貓位置不對。

“好吧,PTSD可是心理問題,沒有那麽快好的,哪怕是未來的夜帝也不行。”

十九從被窩裏爬了起來,毛絨絨的耳朵裏抖了抖,打開了房門,正好對上了門口神色隐忍,一臉“強悍但聽話”的大貓。

跋汗青年一言不發的立在門口,對比過分嬌小的貓掌櫃,他簡直就是一座大山了,稍微低一低頭,都帶着壓迫的意味。

“我想見你,我……可以睡在地上。”

大貓一點一點的俯下了頭顱,濃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了一小片陰影,他淡色的薄唇張了張,嗓音沙啞的道:“可以嗎?”

“他好委屈!宿主你還在等什麽!”

十九明媚的眸子眨了眨,同為食物鏈頂端的種族,她不是很适應這個姿勢,只不過,她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4870已經跳了起來,喵出了雞叫:“答!應!他!”

“你可以屏蔽自己嗎?心理創傷也算創傷,我本來就沒打算拒絕一個傷員。”

十九在意識之中回了一句,随即,她把委屈的大貓拉到房中,分給他一床柔軟的被褥,自己則睡在了一旁的軟榻之上。

大貓和衣躺下了,軟榻和床鋪離得并不算遠,他伸出微涼的手掌,輕輕的勾住少女的指尖,仿佛她一用力,就能掙脫。

可貓科的天性,會追逐逃跑的獵物。

4870跳到了桌子上,吹滅了燭火,十九也閉上了眼睛,她決定把一切複雜的事交給明天,于是道:“睡吧,我就在這。”

大貓的呼吸平穩下來,終于睡着了。

第二日,二人洗漱之後,下樓去點了飯食,小二本想送到樓上,卻被十九拒絕了,畢竟卡盧比要學習中原的官話,最好多聽多看,因而,她決定去大堂用早膳。

“奇怪,昨天似乎沒有這麽多客人?”

一到一樓,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十九眨了眨大眼,腦海之中浮現出了一個問號,發覺客棧之內的人,似乎多了不少。

卡盧比的指腹搭在彎刀上,氣息沉了一點,他雖然目不能視,感知卻敏銳的可怕,自然猜得到這些人是為了誰而來的。

客棧之中,至少一半人的目光,都定格在了他的神明身上,一群惡狼在觊觎他的珍寶,這讓大貓周身的氣壓低了一度。

“客官,還有這位姑娘,你們起了?”

小二把毛巾一甩,擠開幾個嫉妒到眼紅的跑堂,提着水壺跑了過來,笑的見牙不見眼:“兩位吃點什麽?小的去準備。”

金城之地位處西北,臨近大漠,不要說胡人,就是門派弟子或是江湖俠士也不少見,城中百姓早就對江湖人見怪不怪。

可美人,無論在何處,總不多見的。

小二自娘胎裏出來,就沒見到這麽美麗的少女,他渾渾噩噩了一個下午,暗自思忖,恐怕色甲天下的貴妃也不過如此。

因而不多時,有間客棧之中住進了一個絕代佳人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金城。

一時之間,人口相傳,三分美色也傳成了十分,更何況是十二分絕色的佳人。多少風流公子慕名而來,一早就守在了客棧之中,只等着一睹芳容是否名不虛傳。

韓公子也是其中之一,他出身于顯赫的世家,文采風流,最好美酒美人,詩詞歌賦無一不通,最出名的,則是美人賦。

“在下今夜還有詩會,恐怕不能在此久留,只盼望美人能夠名副其實才好。”

他手持酒杯,笑道:“為美人作賦,乃是風雅之事,天下美人何其之多,在下不能厚此薄彼,又豈能說是風流薄幸?”

果然,沒有過多久,那一日之內僅憑美色就讓金城掀起風雨的“美人”出現了。

韓公子怔住了,甚至握不住手中的酒杯,“咣當”的一聲砸在地上,酒液灑了一身,可是他渾然不覺,一點都沒有發現。

世上安能生出如此絕色的佳人!

他的眼裏只剩下樓梯上的少女,靈動嬌俏如名貴的波斯貓,足上系着金鈴,每一步都那麽輕盈,仿佛踏在了他的心口。

什麽美人,什麽詩會……天下所有的女人加在一起,都不如少女的一根手指頭。

可惜,少女的身旁還跟着一個高大的胡人,目光陰翳可怕,一身氣息幾乎把空氣凍出了冰碴子,讓人忍不住的打哆嗦。

韓公子摸了摸心口,他的心髒跳的飛快,實在忍不住自己的激動,整理了一下衣襟,才溫文爾雅的湊了過去:“姑娘。”

“你是什麽人?”

少女疑惑的擡起了眸子,那雙璀璨的金色眼眸,讓韓公子的嗓音都跟着一抖。

“在下韓遲,字長明,是金城韓家的長子,家父在朝為官,算有幾分聲名。”

他的嗓子發幹,在少女面前,他征服女人的自信全然消失不見,只能将優勢都化作直白的語言,道:“姑娘,在下——”

話音未落,少女漫不經心的“哦”了一聲,嗓音又輕又軟的道:“原來不是大夫呀,我以為小二哥給我介紹了名醫呢……”

說罷,她的注意力移開了,細白的指尖捏了一塊點心,笑吟吟的去喂一只貓。

韓公子由衷的想:我要是那只貓,能舔一舔她的指尖,那真真是死也無憾了!

他張了張口,又想說點什麽,一個高大的影子忽的攔在了他面前,胡人青年面無表情、居高臨下的“看”着他,身上充滿了不掩飾的殺意,好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韓公子:“…………在下打擾了。”

他的脊背上冒出了冷汗,仿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下意識的退後了幾步,又忍不住将目光投過去,滿腦子的痛心之情。

·

月上中天,金城之內的花樓不約而同的亮起了紅燈籠,燈火通明,一如白日。

在大唐,青樓并非下九流之地,而是達官顯貴、風流才子吟詩作對的雅地,金城的平康坊,就是這樣一個風雅的去處。

“韓公子,您再晚一點詩會就開了!”

花娘一襲緋色衣裳,圓潤如月的面上笑意盈盈,嬌聲嗔道:“您今日若不留下墨寶,我們清溪姑娘可是不會獻曲的!”

平康坊的老板娘來自長安,每逢初一十五,都要舉辦詩會,有意者在牆上留下墨寶,文采風流者才會得到美人的青睐。

這一位韓公子,就是詩會的佼佼者之一,不僅出身于名門世家,且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常拔得頭籌,與美人吟詩作對。

誰知這一夜,他見了花娘之後竟苦笑一聲,連連擺手,嘆道:“青姨,在下今日無心詩會……今後怕也寫不出佳作了。”

“韓公子,若說別人江郎才盡,青姨我是信的,可您少年意氣、學富五車,三年來寫下多少名句,怎麽會一朝才盡?”

老板娘從容一笑,嗔道:“你們男人的小花招,青姨我見得多了,什麽以退為進,還當青姨是天真無邪的小姑娘麽?”

韓公子神色黯然,苦笑已化作了求之不得澀意,擡眸嘆道:“非是在下故作矜持,只是……一見國色,方知此生詞窮。”

老板娘“咦”了一聲,再細細端詳了韓公子,發覺他雙目恍惚,滿是苦情之色,奇道:“韓公子是害了相思病?也不知是哪家的小姐,能令公子如此牽腸挂肚。”

韓公子苦笑了一聲:“不是什麽世家小姐,而是行走江湖的女俠,今日在下于有間客棧,有幸一睹芳容,一見傾心……”

他嘆道:“文人騷客,筆下之墨亦有盡時,描繪不出她的容光,在下生平自得于美人賦,如今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了。”

“也不知是何等美人,讓您這樣芝蘭玉樹的俊秀公子,都要忍痛铩羽而歸?”

老板娘頗為訝異,奇道:“莫非我們清溪姑娘的舞姿,也不能媲美一二麽?”

“見過那樣的美人,再看旁人,不是凡夫俗子,就是庸脂俗粉,若是不能娶她為妻,在下今生……怕是要孤獨終老了。”

韓公子幽幽一嘆,道:“可惜,美人的情緣,竟是一個西域的胡人,連中原的官話都說不利索,何德何能懷抱佳人?”

說到這裏,他已然變回了平日那意氣風發、勢在必得的神色,從容的道:“老板娘,這詩會在下就不去了,勞煩轉告清溪姑娘,韓府不日即将大婚,在下要為妻子收心斂性,這平康坊……就不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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