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

去跟平宣侯說,讓他調出府兵協助我緝兇,速度一定要快,慢了,罪是他的,若抓回兇犯,這功,我送他。”

王郎将态度來了個大轉彎,點頭哈腰道:“是、是……”

“對了。”沈情道,“安銘在昭川的……偏房裏躺着,我回去先給他買個棺椁吧。”

秋池仍是沒答話,沈情就默默等他收拾情緒,好半晌,秋池說道:“麻煩沈大人了,不管那是誰,請先……安置好,等我抓到人再……送他回家。”

沈情先一步離開,平宣侯很快就調來了府兵,秋池清點好,寄信父親,言說了關閉朔州隘口,借聖娘娘節的名義查船的目的。

他父親的動作也快,不多時,命令一道道下達。

根據客棧老板和住客們的描述,官府畫出了兩個犯人的畫像,秋池卷好畫像,帶兵離開時,晁縣令道:“忘了東西。”

秋池:“是什麽?”

“從老板和那倆夥計房中搜出的。”晁縣令遞來熟悉的鹿皮袋,道,“有些銀票被那個姓茍的賭幹淨了,我看了看,裏頭大概還剩點兒,人不在了,念想總要有。”

秋池想發火,可晁縣令又不是故意的,最終他接過了鹿皮袋,只是嗯了一聲。

上了船,秋池打開鹿皮袋,從裏面勾出來了一個少了墜飾的小銀镯子。

這是安銘一直帶在身上的東西。

他說過,這是妹妹的銀镯。

“我有兩個妹妹。”安銘說,“水災那年,一個四歲,一個剛滿一歲,我爹是雲州人,添了女兒心中高興,依着雲州的傳統,給妹妹們都打了雲紋銀鎖,馨妹大一些,知道美了,見娘有個銀镯子,就問娘要,發水那天,娘就跟我到臨縣給馨妹打銀镯,那晚下雨,路不好走,我們歇在了臨縣,再後來,說水神發怒,所有的路都被淹了……我跟娘再回去已是三天後,哪還有家,水把樹都淹了……所有的都沒了。”

秋池鼻子發酸,緊緊握住了這枚小小的銀镯。

他想大哭一場,可那悲傷卻悶在胸口,無法傾瀉出。

Advertisement

大悲無聲。

“……恨天……無情,大哥……”

秋池跪地,淚水滑出。

作者有話要說: 秋池大概就屬于那種,

以前的秘書長,現在的首都市長家獨生子,目前任職辦公廳的官二代,上任總統親手抱過還送過小禮物的孩子。

四侯裏面也有鄙視鏈(噫)

平宣侯提侯是因為會雕刻,讨先帝歡心,在朝中無要職,所以……鄙視鏈如下:

安國侯白宗羽鄙視平宣侯和聖恭侯,目前是準備退休,兩耳不聞窗外事階段。

聖恭侯季昶鄙視平宣侯,看不上安國侯,打壓朔陽侯傅瑤。

平宣侯四處讨好,順便也幫忙打壓一下朔陽侯。

而朔陽侯傅瑤:你們全是辣雞,在我眼裏,只是辣雞辣的程度不同而已!

32☆、雨夜驚魂

沈情回到臨昭, 剛到院子,就看見坐在柳樹下的柳心悅。

她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整個人散發着柔和的光, 見到沈情, 微怔之後, 小心站起身, 笑道:“沈大人回來了?”

沈情終于知道,秋池看柳心悅時, 為何是那種略帶悲傷的眼神,她現在也是如此。

天災人禍, 安寧的生活一旦被打破, 很多事情, 就會一起墜入不幸的深淵。

幸福的假象,虛僞的善良, 上天安排的, 令人齒冷骨寒的命運。

沈情勉強笑了笑, 說道:“回來了……咱買的那只雞你們可吃了?”

“還沒呢。”柳心悅說,“就等着大人您回來一起吃呢。”

她慢慢走過來, 拉住沈情的手,用一種雀躍的語氣,輕輕告訴沈情:“沈大人,我有了。”

沈情一開始沒反應過來, 迷茫地看着她。

直到柳心悅用手輕輕在小腹上轉了幾圈,沈情終于明白了。

有一瞬間, 沈情的表情近乎驚恐,她感覺自己的頭裏發了洪水,堤壩嘣的一聲,分崩離析,她的表情在須臾之間一片片碎裂。

沈情的聲音發緊,耳朵充血。

上一刻溫柔明媚的春天,溫柔和暖的春風,這一刻就變得陰暗殘忍,全都失了色。

“誰的?”沈情脫口問出。

柳心悅愣了一下,噗嗤一聲笑出來:“沈大人好呆啊,當然是銘哥的了。”

沈情木呆呆看着她的小腹,只覺得要昏過去。

她似又體會了那年的洪澇,水将所有淹沒,由惡造出的惡果在大地上蔓延。

崖州雖然已經重建好,可那些由人借天犯下的罪孽,卻依然在延續,它似在崖州深種發芽,随着人緩緩散布在各大州縣。

“呀……”柳心悅花容失色,“沈大人,你怎麽流鼻血了?你還好嗎?”

沈情鼻頭癢癢的,一行血蜿蜒而出。

也多虧了這行血,她有了理由捂住半張臉,掩蓋住自己的失态。

她快要忍不住了。

她快要……

沈情突然敬佩起秋池了。

甚至,她敬佩起了安銘,那個只存在于柳心悅和秋池口中的安銘。

如果不是不願傷害到柳心悅,他是不是早已崩潰?

他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對秋池說,我的新婚妻子,是我妹妹?

柳心悅還在問沈情需不需要幫忙,沈情慌亂地搖了搖頭,奔回自己的房間。

她仰着頭,血擦也擦不掉。

心燥,這幾日案多壓身,又在燕川官堆裏鬧騰了一天,她的身體開始抗議了。

沈情發了會兒愣,這才想起要先止血,她踢開門,奔到井邊。

小喬在,一轉頭,只看見沈情快速轉過身去,背對着他,也不說話。

“沈大人怎麽了?”

沈情擺擺手,甕聲甕氣道:“沒事……我洗把臉。”

小喬:“你來,我把棗子撈出來。”

“棗?”

“嗯。”小喬眼睛裏析出明快的笑意,“就是我從京城帶來的棗子,今日天熱,我把它們放在桶裏,吊在了井中,你要嘗嘗嗎?酸甜爽口,你會喜歡的。”

沈情悶聲嗯了,小喬這才發現不對:“沈大人?”

他走過來,沈情繞開他,奔到井邊,拿起瓢舀了水,拍在額頭上。

冰涼的井水從額頭上滑下,濡濕了她的睫毛,沈情閉上眼,拍了好一會兒,才感覺到血止住了。

她掬起一捧水,抹了把鼻子,順便洗了把臉,睜開眼,看到小喬就蹲在她身旁,歪着腦袋看着她,見她洗完,默默遞來汗巾。

“……咳。”沈情道,“怪不好意思的。”

“沈大人這幾日心火旺。”小喬說,“突然去燕川,是出了什麽案子嗎?還順利嗎?”

沈情默默咽下要說的話,借擦臉,把臉埋在汗巾裏,支支吾吾點了點頭。

小喬體貼道:“看來是很棘手了。”

沈情沒有把臉擡起來,悶在汗巾裏,說道:“我想哭,心裏堵得慌。”

“怎麽了?”小喬道,“前幾天剛說你運氣好,可是這次在燕川,遇上官場裏的不順心事了?”

她這種性格,稍微相處後就會清楚,她不屑的東西一直都寫在臉上,如此明顯,官場裏的老狐貍們肯定都能看出,有人看她不慣故意刁難也是有可能的。

小喬軟了聲音,解語花般柔聲道:“沈大人莫要灰心,人活世上,都會遇到不順心的,你還想哭一哭,哪還是有救的。”

“太悲傷……是不是連哭的力氣都沒?”沈情擡起頭,眼神飄遠。

“可能吧。”小喬說。

“最悲傷的事……是什麽?”

“傲骨被折,家道中落,雙親離世,親友背叛。”小喬說,“……可能是這些吧。”

沈情愣愣道:“原來,悲傷……都與親近之人有關。”

“當然,自己不會悲傷的。”小喬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脊背直起,輕聲抽着氣,手指按住額頭搖了搖,好半晌道,“……你最親的人……悲傷一般都是他們帶來的。”

“沈大人。”柳心悅小步走來,“沈大人,這是金銀花,你泡杯茶敗敗火。”

沈情瞳孔一縮,頭頂又是一熱,太陽穴突突跳着,情緒在裏頭鼓噪着。

“謝……謝謝。”

柳心悅也感覺出了沈情的不對勁,關切道:“沈大人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沈情搖了搖頭,突然像被棉花塞住了嗓子眼,成了個啞巴,不知所措站着。

小喬好似悟了,又好似對沈情的反應更迷茫了。

沈情不言不語,他還能說幾句話。

小喬說:“我猜啊,燕川官員多,沈大人也不熟悉,可能相處不是很愉快,瞧這個心不在焉的模樣。你要不要去睡一覺?”

沈情還未收回神,眨了眨眼。

柳心悅嘆了口氣:“那些和沈大人不一樣,沈大人你呀,也不要覺得堵心,做官做官,您是做官,別的呀,都是在做神仙,什麽都不做,就會給你這樣的好官添堵!”

小喬輕輕一笑:“誇你呢。”

沈情回神,哦了一聲。

柳心悅說要去廚房做雞,她一走,小喬問:“她怎麽了?”

沈情:“什麽?”

“柳夫人。”小喬說,“你看她的眼神,和秋池一個樣子了。”

竟然這般明顯?!

沈情咬緊牙關,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又想起停屍房的屍體要收殓入棺,于是,只好跟小喬說了:“前日撈上來的屍體,就是安銘。”

至于別的,她一個字不說。

小喬怔了證,說道:“怪不得你會是這種表情。”

沈情心情沉重,只是嘆息。

哪知小喬又問:“可應該還有別的。”

“什麽?”

“情緒是有相應重量的。”小喬說,“你心裏裝的,不止這些。似是那種……不能說,只能自己慢慢消化掉的糟糕情緒。”

他竟這般通透嗎?

沈情不免有些驚訝。

“對了,你在燕川,有遇到秋池嗎?”

“诶?哦,是你說的吧,柳心悅跟着我去了燕川。”

“嗯。”

沈情:“為什麽?”

“因為她是你帶來的,你承諾過她要查新婚夫君離家出走的真相,幫她找到夫君。我怎麽能看旁人把她帶走?”小喬頓了下,又說,“雖然我認為,秋大人也不會害他,可畢竟是你帶來的,你不在時,我不能讓你的承諾落空。沈大人,她今天一直盼着你回來,等着你回來,慶祝她有了孩子,然後好好幫她找到夫君。可惜了……”

小喬嘆了口氣,轉頭問道:“那真的是安銘嗎?”

“……嗯。”沈情點頭。

“可你……好像還有什麽想說的。”

“只這事,我不會告訴你。”沈情說,“我承諾過。”

“沈大人,現在怎麽辦呢?”小喬輕聲道,“你承諾了柳夫人要幫她,現在結果來了,可也不好說了。”

沈情更是憂愁,揪着自己的頭發蹲下來,長長嘆息一聲,像只走到窮途末路的孤獸,該怎麽解決問題,問天問地都不管用,只能問自己。

小喬道:“只能先瞞着她了。另外,我能問一句……秋大人哪去了?”

“抓逃犯去了,殺害安銘的逃犯。”

“白日那個封鎖關隘口的命令,可是為了抓兇犯?”

“嗯。”

“……只是殺人,應該不會請動封鎖令。”小喬若有所思道,“可是跟平宣侯要查的,是一夥人?”

沈情從悲傷中扒拉出兩分別樣的情緒,稱贊道:“小喬,你聰明極了!做仵作太屈才了!你做仵作多少年了?”

“可能有……”小喬停了停,說道,“六七年了吧,不是很清楚。”

“你既識字,怎麽不讀書考學?”

“少卿說過,我不配考學。”

沈情一愣:“什麽?”程啓……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啊!

“我無籍。”小喬道,“程少卿說,當初為了救我,死了許多人,就算是當朝太子還活着,也不敢勞煩這麽多人殒命,所以剝了我的籍,讓我用這種方式賠命。”

“……”沈情竟然不知說什麽好,直覺到這裏頭有悖常情,可卻參不透其中的道理。

柳心悅把那只醉雞做了。

小喬到底是不知道有悖人倫的殘酷真相,情緒藏的比較好,沈情給他撕了個雞腿,他乖乖夾着到一旁的小石桌上吃。

吃了大概半個,他忽然頓住,輕輕嗅了嗅,看向沈情,表情有點委屈。

沈情為了不露出破綻,一直在看他而不敢看柳心悅,注意到小喬的反應,問道:“合你胃口嗎?”

小喬:“……有酒……嗎?”

“你要喝酒?”

“不……”小喬低頭看向手中的雞腿,呆呆道,“這裏是不是……有酒。”

“是啊。”柳心悅笑道,“在老酒裏存了一整日,春風笑這麽做也很好吃,就是不知你吃不吃得慣。”

沈情一拍腦袋:“想起了,你現在服用的那藥忌酒!”

小喬:“……嗯。”

“要緊嗎?”

小喬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應該沒事。”

“藥性會失效吧。”沈情道,“喝藥就應該注意些,不然你別吃了……”

柳心悅吓道:“怎麽了?喬仵作是還吃着什麽藥嗎?”

小喬聲音糯糯道:“見笑……我身體不是很好。”

“對、對不住,平日裏看不出……”

“沒事。”小喬說,“怎能浪費糧食。”

他把剩下的半只雞腿也吃了。

到了夜裏,下起了雨。

沈情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着,越想越難受,如鲠在心,随着這雨隐隐作痛。

風雨從門縫裏灌進來,她忽然聽到了隔壁房的咕咚一聲,似是人掉下了床。

沈情踩着鞋跑過去,看小喬身上薄被半披着,從地上爬坐起來,低着頭,一只手撐着頭。

沈情急忙過去攙扶起他,看到他臉蒼白的像張薄紙,微眯着眼睛,眼睛中似有淚光在閃爍。

他表情迷茫,看起來讓人心疼。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沈情費了好大的力氣,将他攙扶上床,未料剛轉身,卻聽他慘叫一聲,聲音很低,沙啞着,動靜不大,可那聲音聽的沈情心驟然被拉長變緊。

“你還好嗎?需要什麽?要喝藥嗎?”沈情轉過身,驚懼無措地問他。

似乎就疼那一下,小喬手臂遮擋着眼,盡量平複着自己急促的呼吸。

漸漸的,他安靜了。

沈情稍稍松了口氣。

“我走了,幫你把門關上吧?風大雨大,你掖好被子。”

沈情回到自己房中,蜷縮進被子,閉上眼睛,聽着雨聲,試圖讓自己安靜下來早些睡熟,什麽都不想。

然而,過了許久,她忽然聽到了吱呀一聲。

沈情翻了個身,睜開眼。

自己的門關得嚴嚴實實的,這麽看,應該是風把小喬的門吹開了。

沈情擔憂他的身子骨,低低嘆息一聲,認命地坐起身披衣去給他關門。

屋裏燃着燈,暖光傾瀉出來,沈情關門時看到空床鋪,一驚,轉頭,見小喬站在院中,似就站在雨中央,雨沖刷着他,而他就默立在院中,背對着她,擡頭望着什麽。

“小喬!”

沈情跑進雨中,拉住他冰涼的手。

雨水很快就打濕了她,水流順着她的皮膚彙聚在地上,這種渾身濕透的感覺勾起她最怕的回憶,沈情拽緊他的手,用力拉他。

“進屋去!你要是着涼再病了可怎麽辦!”

他轉過頭,沈情的腳被他陌生的眼神釘在了地上,無法挪動半分。

他的眼睛裏漸漸燃起來溫度,身後的燭火暖了他的眼睛,小喬輕輕一笑,既熟悉又陌生。

他微微勾起唇角,用一種近乎溫柔的目光注視着她。

“沈情……”

他說:“原來,你已經長這麽大了。”

他的手,輕輕放在沈情的頭頂,然後,慢慢閉上了眼睛。

“能看到你長大後的樣子……”他低聲說道,“真好。”

沈情怔住。

仿佛全世界的雨,都傾倒在了她的身上,她開始發抖。

“……你……”

她忽然覺得,自己可能是哭了。

也可能……是做了一場夢。

夢裏,她的恩人,還活着。

--------------------------------------------------------------------------------

作者有話要說:

程啓原話:考學,是做臣子……誰人都行,你不準考。

【心裏想的是:哪有皇子給人做臣子的道理!】

33☆大悲無言

沈情知道, 她有今天,靠的是昭懿太子。

如果不是被昭懿太子所救, 她或許會死在水邊, 或許會死于瘟疫爆發, 或許與柳心悅一樣, 在歌坊舞坊長大, 也或許根本長不大,就死在哪處肮髒的床上, 如同草芥。

如果不是他,讀書是絕不可能的, 她也永遠不會看到書中的黃金屋與顏如玉, 錯失人生中最美妙的東西。

昭懿太子給她的, 絕不僅僅是救命之恩。

就如昭懿兩個字,只要還在碑上寫着, 只要大延皇座上的人還姓班, 她沈情, 就會一直在他的恩澤下,安穩地享受他帶給她的所有。

沈情想過無數次, 如果太子還在人世,她一定要讓自己的名字占據皇榜第一,她要讓已登基為帝的他讀她的文章,點頭稱贊。

再之後, 她就做他的臣子,伴他左右, 替他分憂,直到閉眼的那一刻。

這些年,她無數次想象着這些,可望向昭陽京時,心會猛然醒來。

他已經不在了。

救她的恩人,給她帶來新生,救贖她的人已經不在了,那金碧輝煌的宮宇中坐的是另一個人。

什麽臣為君報恩,什麽一片冰心為報君恩終身奉獻國土,全都只是夢。

他……那麽好的儲君,救了她之後,不等她長大報恩就已去世了。

沈情跪在雨中,青白的手抓住小喬的衣擺,她臉上淚如雨,雨如一杯苦酒,沾上她的唇,那苦澀便在心中彌漫開來,她什麽話都說不出。

她看到自己的手青筋乍起,沈情慢慢擡頭,望着他。

小喬渾身濕透了,他微微歪着頭,背後房間裏的暖光給他鑲上了一層薄薄的金邊,那金色柔和了沈情的眼,模糊了她的視線。

不用再懷疑,不需要再有什麽證據證明,她已經認出了他。

沈情小聲喚道:“殿下……”

這兩個字雖輕,卻用盡了她所有力氣與勇氣。

她像塊石頭,長大後,有無數次想哭的念頭,卻從未真的流淚過。

可這兩個字叫出來,沈情泣不成聲。

他還活着。

他還活着,就足以讓她落淚。

小喬蹲下來,溫柔地看着她。

“壞了……”他噙着笑,說道,“惹你哭了。”

沈情抓住他的手,卑微又小心翼翼,捧着他的手,額頭輕輕碰了碰。

崖州人與雲州人,認為人的靈魂在額頭,那是表達敬意與謝意的至高之禮。

沈情額頭觸地,眼神堅毅,給小喬磕了三下頭。

“你要報恩?”小喬笑容很缥缈,雨水沖刷下,似乎洗掉了他的僞裝,露出了他原本高貴的樣子。

眉宇間清晰可見的傲氣,如薄刃般鋒利,帶着血的味道。

“殿下……”沈情擦了把臉,看向他。

小喬手指在唇邊輕輕一碰:“小聲。”

“沈情,你聽好了。”小喬揚起笑,湊近她,沉聲說道,“我記憶混亂,關于喬凜的記憶都是舅舅舅母給我的,我服的藥有味莫忘,十年了,作為小喬,我會本能地聽從安排,每日按時服用它,再這樣下去,我就會徹底忘記自己,沈情……明日不管我怎樣請求,你都不要再給我喝藥……”

“……殿下。”沈情低聲問道,“當年,是誰害你?是太後和沈非嗎?”

小喬的眸光忽然黯淡了下去,他輕輕笑了起來。

好久,他才說道:“皇子淪落庶人……怎會是一人所害。”

沈情驚愣:“……何意?!”

小喬忽然吐出一口藥汁,淡淡的苦味被雨水沖散,他軟在沈情懷中,閉上眼睛,唇邊挂着苦澀的笑,低聲說道:“沈情……從父皇決定去南巡,我就踏上了死路……看到現在的你,真的好高興,你是那條路上……僅存的光……”

他的手隔着衣服,撫上沈情胸前的玉牌,沈情擦了淚,把玉牌拿出來:“我一直戴在身上……你是我恩人,是你救了我,此恩,無論我何姓何名,我都會報答!班淩……”

小喬無力一笑:“……好久沒聽到……這個名字了。”

他已經意識不清了,迷迷糊糊中,低聲說着疼,顫抖着。

沈情心已碎的七零八落。

“……我會報恩,我一定會……”她緊緊抱住小喬,“我一定要知道是誰!!”

昭陽宮驚鴻殿內,傅溫珩信手撥着琴,兩三聲後,停下。

京城也下了雨,琴聲發悶。

殿中除了傅溫珩,還有兩個從世家挑出的公子,在窗邊下棋,玉石做的棋子一經下雨天,表面也像浸潤了水,落在棋盤上時,如水滴落泉。

小皇帝站在窗前,用一副老成到幾乎妖異的樣子,說道:“前朝神宗十三歲登基繼承大統,十六歲就平定涼州□□,朕明年,也十三歲了。”

傅溫珩琴聲寥寥,似是說了什麽。

小皇帝笑了一聲:“是啊,神宗有個好哥哥,無意皇位,一生輔佐神宗,是朕不幸,沒這麽個哥哥。”

傅溫珩手下的琴轉了聲。

小皇帝似是聽懂了,道:“朕雖年紀小,可不代表朕不思慮這些,就像這盤棋,朕雖不下,卻并非只是個旁觀者。”

她走過去,捏起一枚棋子,随手一放。

“溫珩,你猜,這局是誰贏?”

殿外宮人高聲傳報聖太後駕到。

小皇帝聞聲,嘴角一撇,變了眼神,一掃剛剛的成熟,成了個面無波瀾,做什麽都提不起精神的少女。

“母後……”小皇帝朝年輕的太後撲過去,抱住她說,“母後,下雨了,兒臣怕。”

太後還是那副溫柔的模樣,輕言細語道:“只是下雨,陛下怕什麽?”

小皇帝從懷抱中側過頭,露出一只眼睛,眼神冷漠,低聲道:“怕……水啊……”

怕水,淹沒罪孽的痕跡。

這夜,身在元村的安國侯白宗羽聽到雨聲,擡頭朝窗外望去。

身後着兵甲的侍從為他關上門窗,說道:“這要是連着幾天都下雨,聖火該怎麽點啊……”

白宗羽一笑,說道:“這場雨過去後,接連幾天,都是晴天。”

“主子,可是占蔔出的嗎?”

白宗羽是雲州人,因前朝與巫族之故,雲州人大多都會占蔔。

白宗羽抓起手旁的幾枚銅錢,随手一扔。

銅板落地,白宗羽看也未看,只說:“不……是看天象看出的,我夫人教我的。雨,晴,雨……天意……”

沈情在小喬的床邊守了一晚上,小喬睡得不安穩,只要有風,燈燭閃動,他即便是在睡夢中也會一驚。

沈情把炭盆挪到床邊,烤幹了衣裳,給他蓋上被子。

直到天亮,小喬才漸漸平息,聽呼吸聲,似是睡熟了。

沈情坐起來,看向門外雨停後煥然一新的院子,恍如隔世。

她怔了許久,踉踉跄跄走到床櫃前,将小喬包袱中的藥取出,抓在手中,似要撕碎扔掉。

她用了力,卻最終放下了藥包。

沈情掩面,蹲在地上,陷入長久的沉默。

她不是任性的人,小喬現在為什麽在吃這種藥,她非常清楚。

折斷的右手手指,沙啞的嗓音,不起眼的仵作身份。

程啓是在保他。

可沈情心中又難過不已。

他昨晚求自己扔了藥,他說他快要忘記自己是誰了。

沈情不舍得,沈情怎能看着他真正的變成‘小喬’?

他是皇子啊!即便不是坐在昭陽宮的皇位上,也不應是個無名無籍之人,不得自由,被人輕賤,連記憶都是假的!

沈情無力倚在床邊,放空自己,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小喬。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跑來:“喬仵作,你起了嗎?昨夜下雨,停屍房的那具屍體發臭了,擡屍師傅來了,收殓吧?”

沈情一個激靈醒來,跌跌撞撞跑出門外,道:“放着別動!去找好的棺木來,其餘的等秋大人來再說。”

“司直大人?”

“還有,喬仵作病了。”沈情道,“今天都別來擾他,有事只管叫我。”

她迅速攏好頭發,穿好外衣,說道:“随我去停屍房,我得看着他入棺。”

沈情眼睛發澀,面無表情看着安銘入棺,呆立半晌,忽然彎腰鞠了一躬。

“我會給你們一個結果,我會的……我會把查出真相,讓真兇為你們的悲痛償命。”

她一天時間,背上了太多的承諾。

沈情靠在牆邊,只覺頭昏腦漲,連骨頭都是疲倦的。

她搖搖晃晃回到住處,見小喬的門前站着兩個陌生人,雖作常人打扮,眼神卻很是淩厲。

沈情慌張跑到過去,門口的兩人手摸上腰間,神色一凜,警惕地看向她。

沈情低喝:“你們是誰?”

她看向屋中,小喬還在床上躺着,一個身披鬥篷的女人放下藥碗,轉過頭,望向沈情。

“你就是沈情。”

“……”沈情愣了許久,打量了她,猜測道,“你是……朔陽侯?”

那女人的眉眼與有過一面之緣的傅溫珩相似,沈情從她的年紀和她的穿着上,猜測她就是程啓的夫人,朔陽侯傅瑤。

“不錯。”傅瑤擦了手,慢慢走出來,她比沈情高一個頭,加上出身高門與生俱來的氣勢,沈情不由退了半步。

“我奉旨回京,路上遇到了清吏司的秋大人。”傅瑤道,“秋大人說沈司直在臨昭,我也随他來臨昭看看你,走錯房間了,抱歉。沈大人考取律法科頭名,我理應為大人慶祝,只是我不常在京城,賀禮都是我夫婿代為準備的,不知他送的賀禮,沈大人可收到了?”

她不提小喬,語氣平淡。

沈情低聲答收到了,多謝。

傅瑤點了點頭,臉比程啓還要冷,擦肩而過時,低聲說道:“沈大人聰明伶俐,想來不用喝什麽藥,該忘的也都會忘吧?”

沈情紅着眼看向她。

傅瑤道:“能從那麽大的災禍中活下來,就已是萬幸了,這個道理,沈司直不會不懂,望沈司直珍惜。”

沈情把要問的話咽了,啞聲道:“我知道,多謝傅大人提點。”

“客氣。”傅瑤道,“臨昭無好酒,将來回京城,我請沈司直嘗嘗有名的千秋夢。”

沈情微微點頭,心中無比酸澀,她聽懂了,于是回答:“……好。”

這時,隔壁院中傳來柳心悅的一聲尖叫。

沈情忽然想起,剛剛傅瑤說,她是和秋池一起來的!

沈情臉色一變,匆匆跑去。

傅瑤關上小喬的房門,松了口氣,說道:“萬幸。”

秋池追逃犯追到七裏關隘,她回京時恰巧路過此處,順手幫了忙,調随從抓到了逃犯。

又因想起程啓的來信中提到沈情去了臨昭,就以來看沈情為借口,到臨昭來看一眼小喬。

她剛到,就見小喬清醒着,要扔掉那些藥,傅瑤出手如電,封了他穴道灌了藥,才化險為夷。

昭懿太子班淩,大理寺仵作小喬……他不是不甘心,他只是不願意讓後者漸漸代替自己,害怕就這樣活在假象中。

可不願忘也要忘。

大局已定,若他不甘做仵作小喬,這世上怎還容得下他?

昭懿太子已死,朝中不是沒人懷疑小喬的身份,可無論哪一邊,都不希望昭懿太子還活着,所以,無論是他們,還是那些人,都對小喬的存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無人提,就安全。

沒有人去揭開真相,他就還能活着。

沈情,恐怕也明白吧。傅瑤嘆息一聲,走出院子。

34☆、良緣錯

世上的人啊, 就如被風吹起的蒲公草,在凡塵俗世的洪流中飄搖, 遇上的喜與樂輕似塵埃, 轉瞬即散, 唯有悲痛能壓在心頭, 把蒼生碾入土地, 遍嘗活着的辛酸。

柳心悅在前院碰到了來秋池,她尖叫着跑到沈情的院子, 求沈情幫幫她。

可秋池并非是來帶她走,他還沒想好如何與柳心悅交待安銘的事, 他只是想先瞞着她扶棺回京, 他也沒想到會這麽巧, 他剛進縣衙,就碰到了柳心悅。

秋池想了又想, 最終垂着頭, 站在原地, 與她說道:“心悅,我沒有殺大哥, 那是我大哥,我怎會殺他……因為一些原因,他厭倦了京城的生活,你就……你就當他遠行了吧, 他會寄信回來,他還會回來的……”

柳心悅怎會信他, 柳心悅躲在沈情的背後,質問秋池:“你說他活着,說他寄信回來,卻從未讓我見過,秋大人,我求你……我有了大哥的孩子,你放過我們,你告訴我他在哪裏,讓我親自問一問他,他就算新婚便厭倦我,看在我腹中孩子的份上,也會回來……”

“你……什麽?!”秋池有些站不穩了,他晃了幾晃,在旁人的攙扶下勉強站定,蒼白着臉問她,“你說什麽?何時?”

他們并非新婚那夜才雲雨,這些秋池知道,也正因為此,當時安銘請求給他個了斷時,秋池險些聽他的意思狠心下手。

可那終究是他大哥,他心中知道,他們誰都沒錯,錯的,就是這老天!

毫不知情的柳心悅說道:“醫館的大夫說,已有兩個月……”

她說這句話時,抑制不住地微笑,眼中凝着化不開的溫柔。

她沉浸在歡樂中,無知無覺命運的刀已懸在了她的頭頂。

秋池亂了,他徹底茫然了,那一點點希望的種子也迅速枯死在了心裏,盤上了滿地荊棘,讓他鮮血淋漓,令他的堅強潰不成軍。

他想跪下來,抱着柳心悅大哭一場,可他不能。

他只能忍着,拼命地忍着,一陣陣冷顫。

沈情見他臉色不對,過去說道:“朔陽侯也在,剛剛與我說,你們抓到了竊賊,想來我們應在他們被押送上京之前,先審一審他們身上背負的命案。”

柳心悅以為沈情是為了給她解圍,投來感激的目光。

沈情走上前去,小聲道:“秋大人,走吧,我們去前堂。”

秋池神色恍惚,轉過身,默然無聲地離開。

他被擊垮了,就像失了魂魄。

朔陽侯傅瑤遠遠跟着後面,回頭看了眼柳心悅,柳心悅十分知禮,明白她身份不一般,福了福身。

傅瑤收回目光,若有所思。

到了前堂,沈情審問兩個偷盜鳳香木的盜賊,這才知道他們在燕川還有同夥。

果然是個賊窩。

這些年他們都會趁聖娘娘節之前,等在侯府的倉庫附近,趁倉庫搬運東西時下手,這事自然不是江湖野賊能做到的,因而燕川平宣侯的別府之中,還有他們的內應。

“我們要知道那是給太後的貢品,又怎麽會偷呢?”

盜賊這般說道。

沈情沉聲問:“買主是誰?”

盜賊立刻招了:“涼州的範大戶。”

“範大戶?做什麽的?”沈情從未聽過。

盜賊說:“涼州北郡的郡守,範喜則範大人。我們涼州人都給他叫範大戶……”

“哦,曉得了。”範喜則這個名字,沈情是聽過的,此人的母親在世時,是涼州第一大商戶,十三洲最有錢的人,她深知讀書做官的好處,重金請名師指導兒女讀書,恰逢先帝立後,大赦天下,範喜則的母親十分有魄力的用大半家産捐了皇糧貢禮,換來了個美名,先帝便恩準她的兒女科考,範喜則高中後,又得高人指點,官場門道摸得門清,八面玲珑誰也不得罪,在任上也頗有政績,因而去年提了涼州北郡的郡守,晉升神速。

這樣的人,恐怕不會往刀口上撞,讓人來盜鳳香木。

沈情問道:“範喜則讓你們盜鳳香木?”

果然不是,另一個盜賊迅速交待了:“我們自己有門道,知道範大戶重金要上好的鳳香木,便來試試運氣……”

“到平宣侯府試運氣?”沈情冷笑,“你們好大的膽子!”

侯府……都敢偷?

一個盜賊無意之中說漏了嘴:“今年運背,不知道那個平宣侯也在,往年得手可是很容易的,各路兄弟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