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清晨的日光照進來, 窗外婉轉鳥鳴提醒着新的一天開始。

織田作之助擡手蓋住雙眼,順便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來到岡垣村後, 他的睡眠質量有了顯著的提升,只是昨夜不知怎麽的,有種半夢半醒的感覺,好似做了一場光怪陸離的夢境。

夢裏的具體內容已經忘光了,殘留下某種迫切感揮之不去。

可能,做了一個不安寧的夢吧。

織田作之助起身,思索着該做什麽早餐, 房子裏突然響起登登登登的腳步聲,從隔壁房間一路沖到門口,緊接着房門被拍響。

“織田先生!你快來看!太宰他生病了!”佐藤廣驚慌失措地喊着。

織田作之助腦海中飛快閃過一絲異樣, 可惜沒能捕捉到, 他一個箭步跨到門前, 拉開門就問:“怎麽回事?”

佐藤廣領他回房間,昏迷不醒的太宰治躺在房間中間的床鋪上。

“我早上醒來,就看見太宰背靠牆倒下,怎麽都叫不醒他,一摸他的身體, 冷得吓人……”佐藤廣無比自責,“都怪我!昨天晚上說着話我就睡着了, 沒能照顧好她……”

織田作之助俯身檢查太宰治的症狀,被聲響吵醒的國木田獨步從門口探頭, “織田前輩, 發生什麽事了?”

織田作之助表情未變,語氣略顯沉重,“他染上了村子裏的怪病, 已經出現貧血。”

佐藤廣一瞬間恍惚了,“……怎麽會?”

他比太宰還早來村子一天,都沒有染病,為什麽太宰染病了呢……

國木田獨步立即嚴肅起來,“那得趕快接受輸血才行,拖延的話會有生命危險。”若是港口Mafia的首領在岡垣村出了意外,不敢想象會引發多麽嚴重的後果。

織田作之助贊同,拉起太宰治的手臂架在肩上,稍微用力,将整個人背了起來。“現在就去。”

“前輩……”國木田獨步略顯吃驚,但救人要緊,現在不是深究的時候,便上前幫助前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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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藤廣剛幫他們拉開大門,就見站在門外正準備敲門的室井住持。

“幾位這是……”室井住持表現出一無所知的樣子。

佐藤廣焦急地解釋:“太宰染上怪病了,我們要帶他去輸血。”

室井住持看了一眼幾人匆忙的姿态,眼中疑慮散盡,主動道:“我同你們一起去,或許可以幫上忙。”

到了醫療中心,等待輸血的人排成長隊,幸虧室井住持在村裏有不小的人望,才為太宰治搶得一個機會。

為此,佐藤廣還在心裏默默反省,以貌取人要不得,室井住持只是外表冷漠,內心還是很善良熱心的。

紮上血袋,織田作之助把太宰治背回了家,讓佐藤廣留下來照顧,他和國木田獨步繼續查找線索。

兩人走後,佐藤廣抱着膝蓋坐在太宰治身旁,盯着太宰治蒼白仍好看的臉,盯着盯着,視線慢慢模糊了。

“太宰,不要死啊……”

太宰治感覺自己漂浮在無盡虛空中,沒有方向,沒有欲望,是他夢寐以求的終點——但是,總有隐隐約約的啜泣聲打擾到他。

“……哭什麽。”太宰治動了動嘴唇,發出了聊勝于無的音量。

佐藤廣趕快擦掉眼淚,打起精神:“你醒了,太宰,有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吃點東西?”

太宰治緩了緩,才有力氣說:“……把我的手機拿出來。”

“哦好……”佐藤廣點頭,手伸到一半又停了,認真勸道:“太宰,生病時不能玩游戲。”

“……”太宰治費勁地道:“不是玩游戲,有要緊的事。”

佐藤廣勉強相信,幫他拿出手機,“你自己拿得住嗎?”

“……可以。”太宰治吃力地翻身側躺,查看昨夜發出去的消息有無回複。

佐藤廣見他忙着,便到廚房盛了一碗溫好的粥,端到太宰治身邊,舀了一勺放在唇邊吹涼,再遞到太宰治嘴邊。

太宰治罕見的愣住,“……這是幹嗎?”

“你得吃點東西。”

答非所問,太宰治半晌無語,“……你放着,我自己吃。”

“不行!太宰生病了,需要人照顧,別逞強了,聽話,啊——”佐藤廣哄小孩般示意他張嘴。

太宰治被迫張開嘴,一勺溫度剛剛好的粥塞進口中。

“太宰真棒,我們再吃一勺,啊——”佐藤廣不吝誇獎。

太宰治:“……”

喂完一碗粥,佐藤廣拿來濕毛巾給太宰治擦了擦嘴,這才安靜坐下。

太宰治又提起之前的問題:“剛才為什麽哭?”

佐藤廣将下巴放在膝蓋上,賭氣道:“氣哭的!”

“……被什麽事氣的?”太宰治真的有點好奇了。

“被太宰你的破運氣!”佐藤廣沒好氣道,“本來嘛,太宰才到村子一天,什麽都沒做,也沒接觸村民,怎麽就倒黴得染上了病……”

鳶色眼瞳半掩,太宰治輕聲說:“也許世界希望我早點去死。”

“那這個世界也太壞了!太宰做錯了什麽必須得死!”佐藤廣憤憤不平,“還有太宰,你怎麽了?往常說入水、上吊之類的話,我總覺得是開玩笑,可剛剛那句話,我不喜歡聽!高專那天的你,現在的你,跟平時不太一樣。”

“跟平時……不太一樣啊……”太宰治嘆息着,“明明努力向那個自己靠攏了,可假的,終究是假的。只不過,我已經忘了本來的自己該是什麽樣……”

蒼白臉上平靜到接近虛無的表情,看得佐藤廣心中一恸,脫口而出道:“太宰,別活得那麽讓人心疼。”

此話一出,兩人俱是愣了一下。

“……原來佐藤是這樣看我的啊。”太宰治移開目光。

“不……”佐藤廣想要解釋,卻不知從哪裏解釋起,仔細想了想,覺得自己沒有說錯,索性雙手捧起太宰治的臉,逼他不得不看向自己。

“太宰,我這個人沒別的優點,但起碼是個優秀的情緒垃圾桶,你有什麽苦惱、委屈都能跟我講,我絕對會保密,而且聽過就忘!”

太宰治望進對方清澈見底的眼睛中,誠意、友善、關切,沒有一絲陰霾。

看得出來是個幸福家庭的孩子。

計劃尚未進行到最後一步,有關“書”的存在,太宰治不曾告訴過任何人。

而眼前的這個人,太宰治看得出來,已經被過于平靜的生活,磨滅了所有想象力。超出普通人常識的事情會被他當成魔術、幻想甚至是中二病的夢呓,就連幽靈的存在都會被他自動美化。

“書”的事,被他知道也無所謂,因為他一個字也不會相信。

死之前,跟這樣的一個人聊聊也無妨。

“假如存在一本書,書裏記載着無數種未來的可能性,拿到書就可以提前知道未來,選擇或者規避,佐藤,如果這樣一本書,你最想要看什麽未來?”

佐藤廣毫不猶豫地回答:“下周的彩票大獎號碼。”

太宰治啞然,轉念想想,這是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回答,是絕大多數普通人會想到的答案。

“如果我也像佐藤這樣幸運就好了……”太宰治繼續說,“可惜我看到的全都是不好的未來,所以我決定自己創造一個自己想要的世界,讓他可以活着寫作的世界……”

說這些話的時候,太宰治的表情有點委屈,又有點釋然,整個人像是一道虛幻的投影,仿佛下一秒就要消失在日光中。

佐藤廣認真傾聽着,“書裏記載的其它未來很糟糕嗎?”

太宰治搖頭,“并不見得,只是對我來說最糟糕不過。”

“那現在的世界是太宰想要的嗎?”佐藤廣歪着頭問。

太宰治望着窗外遼闊的天空,“是啊,雖然不是所有人都幸福的世界,但起碼,起碼……”

佐藤廣從太宰治未盡的話語當中,感受到了一股深入骨髓的孤獨與悲傷,于是他問道:“那些幸福的人當中包括太宰嗎?”

太宰治注視着佐藤廣,有些生硬地道:“或許我并不需要幸福。”

佐藤廣盯着太宰治看了半天,忽然張開雙臂,“那麽,太宰需要一個擁抱嗎?”

“……能不能告訴我,你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

佐藤廣不顧太宰治充滿嫌棄的臉和企圖逃跑的動作,餓狼撲羊一般抱了上去。

清爽的肥皂味和人的體溫環繞着太宰治,太長時間沒有跟人肢體接觸過的年輕首領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後背突然被輕輕拍了拍,溫暖的手掌自上往下拂過,類似的動作太宰治只在一種情況下見過——母親安撫委屈哭泣的孩童。

佐藤廣溫暖的聲音伴着輕柔的吐息在耳邊道:“不論能夠顯示未來的書是不是真的存在,太宰想要拯救朋友、拯救世界的心情一定是真的。我是個乏味的人,想象不出在這過程中太宰都付出了些什麽,所以,一直以來辛苦你了哦,太宰。”

一瞬間,太宰治的眼睛微微大睜,接着緩緩阖上。

就容他放縱片刻。

這個人有種奇特的魔力,明明什麽都不知道,什麽都不相信,說出的話卻直擊心靈。

在太宰治看不見的角度,佐藤廣咬牙忍住鼻尖洶湧的酸意。

太宰的話,佐藤廣有一大半都沒聽懂,但莫名地懂了他的孤獨和疲憊,想幫他,想救他,因為太過可憐了,沒辦法放着不管。

……

黃昏時,織田作之助跟國木田獨步才遲遲歸來,依舊一無所獲。

一早就不見蹤影的丸子頭幽靈也重新出現,然而只是占據着房間一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織田作之助坐在太宰治的床褥邊,對着再次昏睡過去的太宰治道:“很抱歉,今天沒能有所進展。”

睡着的人當然無法回應。

理不清心中的感受,只覺得空落落的織田作之助沉默了一會兒,返回自己房間。

時間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夜晚按時降臨。

衆人沉沉睡去後,太宰治睜開了眼睛,眸子裏一片清明,他坐起身,對角落裏的幽靈問道:“東西送到了?”

“膽敢使喚我,就沒預料到結果麽?”

太宰治從佐藤廣手裏抽回自己的手,自顧自道:“看來是送到了。”

他起身,走到房門前,剛搭上門把手時,幽靈道:“你還要繼續?”

“決定權此刻在對方手中,不是嗎?”

太宰治拉開紙門,徑自來到隔壁房間,坐下來等待。

夜半時分,窗戶忽然敞開,昨夜那個一身白衣的屍鬼爬了進來。

它看見房間中央坐着的太宰治,打了個哆嗦,“你怎麽會醒着?”

太宰治沒有動作,屍鬼卻吓得大喊室井住持,被喊者立即出現在窗口,似乎早有準備。

“你沒睡?”室井住持有些疑惑。

“托你那一袋血的福。”太宰治攤開手,右手伸向前,“別耽誤時間,快開始吧。”

室井住持對屍鬼點了點頭,屍鬼迫不及待地咬住太宰治的手臂。

“你令我很意外,”室井住持贊嘆,“意志堅定到足以抵抗屍鬼的催眠,同時有顆犧牲的仁慈之心,感謝你能夠用平等的态度對待我們。”

太宰治忍住眩暈,“恐怕你誤會了,我對你們的思維和行為無意了解。”

室井住持忍不住道:“你心甘情願為屍鬼提供食糧,難道不是認同屍鬼生存的權利嗎?”

“它們的生存與我無關。”

“是嗎……看來你還沒能跳出人類的身份看待事物,等你轉化為屍鬼,就能明白了。屍鬼們為了生存渴飲獻血,人類為了生存殺戮動物,二者并無區別。如你,為了保護織田先生自願獻身,如我,為了拯救屍鬼們選擇隐瞞,我們的決定都是因為善意的驅使。”

太宰治扯扯唇角以示嘲諷。

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比人與老鼠之間的區別還要大。

室井住持見說不動他,失望不已,帶着飽餐一頓的屍鬼離開了。

太宰治倒在冰涼的地板上,很久很久以後,才找回一點氣力,掙紮着回到自己的床鋪邊倒下。

角落裏的幽靈道:“說一句救救我,有那麽難嗎?”

太宰治話都說不完整,卻仍不示弱,“……執着于……一句求救……你又算……怎麽回事……”

幽靈被戳到痛處,不再發言。對于這一點,他自己都不清不楚,總覺得,沒聽到求救就主動去救,好像做了違背本心的決定一樣。

佐藤廣在夢中感受到身旁之人的涼意,手臂圍了上來,企圖用自己的身體溫暖對方。

好暖……太宰治最後的念頭斷開,沉入深深黑暗中。

黑夜中,沒有一個人注意到,熟睡的織田作之助手中,紅點有規律地閃爍着。

清晨,織田作之助坐在床上,耳機塞進耳朵裏,打開了昨夜的錄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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