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那天,就這麽倉促結束,……
那天, 就這麽倉促結束,魏清越至始至終都沒怎麽看她幾眼,也沒和她說一句話, 又從人群裏走掉。
怎麽會沒流言蜚語呢?
飯菜掉一地, 狼藉滿目,江渡管食堂阿姨要了掃把和鐵簸箕,王京京本來要和她一起打掃, 林海洋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 搶着打掃。
“你們瘦的跟小雞呢,我來吧。”林海洋手裏拿着拖把, 他嘿嘿一笑, 還跟以前愛開玩笑。
江渡這才第一次意識到,林海洋好像每次都不知道從哪就突然出現了, 真奇怪。
高考兩天,那麽重要,也竟然和尋常日子一樣,日升又日落, 學校門口站滿了送考家長,有交警維持秩序,馬路旁邊停了長長一排愛心送考出租, 這是全國的大事,但再大的事, 發生時,太陽還是那個太陽,天空也還是那片天空,無謂人間。
8號那天晚上,高一高二就恢複晚自習了, 學校裏,教學樓燈火通明,高三的學生站在樓上撕書,紛紛揚揚,像雪花一樣墜了下來,有人大聲表白,喊着“XXX,我喜歡你”,有人則大叫“後會無期,梅中再見”,自由的空氣,好像一下就湧到了高三畢業生的眼前。
整個教學樓亂極了,沒人管,走廊欄杆那擠滿了高一高二的學生在看高三的學長學姐鬧騰,燈光映在眼睛裏,瞳仁深處,有書本的碎片,有肆意的笑臉,還有無法言狀的豔羨。
教室裏人很少,都出來了,江渡和同桌朱玉龍都坐在位子上沒動彈,朱玉龍拿着個MP4看電影,外面太吵,實在沒法學習,她有個日記本,喜歡用來摘抄電影臺詞。
要知道,在高考的壓力下,被限制上網被限制美只能穿校服的少年們,對外界信息對精神食糧的渴望有多迫切。然而,如果一直沉湎,是罪過的,只有這樣的時刻,看一場電影可以心安理得。
江渡連看電影的心思都沒了,她在整理文綜筆記。
擡手想抿下頭發時,察覺到朱玉龍好像在看自己,江渡揚眸,朱玉龍對上她的目光,還是淡淡的表情,她很少說話,看起來很不好相處。現在江渡知道了,并非如此。
她展顏,朱玉龍沒笑,耳朵上耳機還挂着,收回目光,繼續看電影。
這個小小的插曲,江渡并沒放在心上,雖然,她不知道朱玉龍為什麽盯着她看。
“你有那個嗎?”江渡忽然察覺到一些異常,她生理期有點亂,小心地戳了戳朱玉龍。
女生把耳機拿下:“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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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個嗎?我好像身上來了。”江渡局促說,“忘記買了,我明天去買。”
“教室沒有,寝室有,現在要嗎?”朱玉龍把電影按了暫停。
江渡連忙擺擺手:“沒事,那等下了晚自習借我兩個可以嗎?明天還你。”
“可以。”朱玉龍又戴上了耳機,她沒說什麽不用還的客氣話。
江渡還想商量點什麽,話到嘴邊,又猶豫着咽下去了。
複課後,她總是很怕一個人做什麽事,去食堂,去打熱水,去衛生間,學校大門口更是一步不敢出。總有無數目光在角落裏潛伏似的,她一出現,那些目光就會黏在身上,像夏天出的一層汗,不舒服。
外面人很多,她想去廁所,從抽屜裏撕了長長的衛生紙,疊成塊,江渡捏在手裏硬着頭皮出來了。
迅速穿過喧鬧的人群,低着頭,像犯錯的小偷,江渡只想快點到衛生間。
滿是人影的走廊,那麽長,好像沒有盡頭,但總會走出來的不是嗎?江渡回頭,深深籲出口氣,她仰起臉,看着那麽明亮的教學樓,有紙屑擦着臉頰過去。
我也會有這一天的,加油。她默默對自己說。
第二天,高三學生離開學校,校園重歸有序,大課間跑操江渡照例不參加,留在教室糾結怎麽一個人去校門口買衛生巾。
好不容易攢夠勇氣了,朱玉龍忽然大喘着氣跑到教室來,她看看江渡,說:“你要去門口超市買那個,是不是?”
江渡有點詫異,點了點頭。
“錢給我吧,我給你買,”朱玉龍臉跑的發紅,“沒事別往學校門口去。”
“沒事,我總不能一直麻煩你。”江渡委婉拒絕了,她沖朱玉龍溫柔笑笑,“不過還是謝謝你。”
“別去,江渡。”朱玉龍臉色變得不太好了,“我幫你去買吧。”
江渡看她片刻,一會兒才輕聲問:“那個人在學校門口?”
朱玉龍顯然遲疑了,但還是告訴了她,說:“嗯,聽老師說這人被拘留了的,不知道怎麽搞的又跑到學校門口胡言亂語,你沒事別出去,也別搭理他。”
她什麽都知道,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江渡雙肩微微顫抖,沒再說什麽,而是把錢掏出來給了朱玉龍。
她忽然一陣惡心,捂着嘴,在朱玉龍走後獨自快步下了樓。
到了廁所,快速關上門,江渡卻發覺自己什麽都吐不出來,蹲廁旁,有濺出的黃色尿液,不小心踩在腳上,只覺得髒。
外頭,好像進來了女生,這個時間點,校園裏音樂震天響,總有人趁跑操的時候偷懶,說要上廁所。
“那個男的怎麽又來了,太可怕了吧。”
“就是,變态,這搞的人心惶惶,那個文實的誰怎麽還不轉學啊,她不轉學,我們學校真的沒辦法安生了。”
“她怎麽舍得轉學,好不容易考上梅中,還在實驗班,不甘心吧。不過,她媽媽到底怎麽回事啊,你要聽那個變态說,是她媽媽穿裙子故意勾引他的,反而告他□□,會不會真是這樣啊?”
“有可能,要不然誰會生□□犯的孩子,搞不懂,哎,煩死了,最近我媽也很擔心我,周五放學都要來接我。”
“加一,我媽最近也堅持接我,希望那誰快點轉走吧,這樣我們就安全了。幸虧她不是男生,否則,遺傳□□也有可能,真吓人。”
“就是哎,對了,高考這兩天放假我在家玩電腦被我媽逮個正着,罵慘了,等高考一結束,我一定要天天通宵。”
“哈哈,我也是這麽打算的。”
交談聲,嬉笑聲,水龍頭擰開又被關上,所有聲音,江渡聽得真真切切,廁所重新變得安靜,像有什麽東西,咕咚一聲沉到了最底,灰涼黯淡,她忽然就流下了眼淚。
十幾年光陰裏對爸爸媽媽有一萬次幻想,沒有一次,是這樣的。
醜陋的,令人作嘔的,就像腳下這灘尿液。
她覺得自己也是這樣了。
不知道別人看她,是不是就像剛才自己不小心踩到的感覺,真實的厭惡,真實的覺得髒。
這些天的自我暗示,一瞬間就可以崩塌。
江渡走出來時,被白晃晃的太陽刺了下眼,她眯了眯眼:怎麽這樣了呢?
明明一切好好的,怎麽就這樣了呢?
回不去了吧。
她甚至都沒資格再跟魏清越寫信,她很髒。
好像窗外皎潔的月光被自己看一眼,都受到了玷污。
人像塊黑色礁石,被情緒的浪潮反複拍打着。
不知道是怎麽走回教學樓的,音樂停了,下操的學生們黑壓壓地開始分流,江渡看着人群,那麽多的人,那麽多的目光,那麽多張嘴,她突然覺得無比恐懼,眼前的人,無限放大,像個巨人一樣矗立在眼前。
巨人一擡腳,就可以踩死她。
巨人在一步步靠近,江渡想跑,但腳下生根不能動彈,直到熟悉的身影來到眼前,朱玉龍把一個黑色塑料袋塞她:
“買好了,你不回教室?”
江渡有些呆滞地看着她,朱玉龍便放低了聲音:“那個,保安把人轟走了。”
瞳孔猛地收縮,江渡回神,想沖朱玉龍友好感激地笑笑,都沒能做到。
校門外,王勇第二天又來,嘴裏一口一個“小表子”,見到學生就高聲宣說當年江渡的媽媽有多騷,剩下的話,不堪入耳,學生們見了要繞道而行。
學校只能再報警。
魏清越在門口見到了王勇,那時候,他正露着一嘴黃牙,油膩膩的頭發上趴着大塊大塊的頭屑。
男生眼神很深,誰也不知道他在看什麽。
張曉薔在門口小店買東西,一把扯住魏清越,焦急說:“別沖動,千萬不能再跟這種人動手了,我覺得,學校肯定會報警,老這麽騷擾咱們,警察不會不管的。”
魏清越居然對她微微笑了:“我知道。”
張曉薔緊張地看着他,說:“魏清越,你可別犯傻,你都快出國了跟這種垃圾糾纏什麽。”
魏清越似乎認同她的說法,嘴角輕扯:“我們進去吧。”
中間消停一天,當學校門口保安以為警察震懾住了這人,沒想到,王勇再一次出現在大門口。
學生們的議論越來越多,家長也越來越不滿,有的班級,已經有家長向學校施壓,建議江渡轉學,甚至有人給教育局網站留言。
王勇只有一個訴求,要帶走江渡,他口口聲聲說自己是江渡的親生父親,有資格帶走女兒。
轉眼周五,門口等着接學生的家長多了很多,大都是來接女生的。梅中的這個事,鬧的滿城風雨。
外公自然也聽說了學校方面的動态,老人托老朋友正奔波着,因此,這天來接江渡要晚一點,電話裏,老人反複拜托班主任一定要讓江渡在教室好好呆着,先別出來。
教室裏,班長和朱玉龍在班主任的安排下,陪江渡等外公。
既然這樣,索性讓值日生走人,他們三個在教室打掃衛生。
很快,教學樓空了。
是朱玉龍先看到的窗外有人,她對江渡說:“應該是找你的,我跟班長在一樓花壇那看會書,你什麽時候下來,喊我們一聲。”說完,跟班長使了個眼色,兩人出去。
江渡不禁朝窗外望去,隔着玻璃,魏清越沖她笑笑。
那一瞬間,心裏生出的竟全然是逃避。
她有點僵硬地把抹布挂在挂鈎上。
魏清越到底從自己身上看到了什麽?同病相憐?不,她不要他的同情,還是說,兩人要比誰更慘嗎?江渡低着頭,走回自己的位子上坐下了。
魏清越已經站到她眼前,帶點調侃:“怎麽不擦凳子就坐了?”他記得信裏某人愛幹淨。
男生看她不說話,直接彎腰,兩只手臂,壓在她桌子上,笑着說:“怎麽,又裝不認識我了?”
江渡一直在極力相忍,終于,擡眼看了看他,魏清越真實地在視線裏,那張臉,如此清晰,她眼睛慢慢紅了。
“以為你外公把你接走了,怎麽還沒走?”他好像對她的兔子眼睛視而不見,語氣像從前。
江渡搖搖頭,還是沒說話。
“是不是你外公有事?我送你。”魏清越手指扣了兩聲桌子,直起身,掏出手機,“你可以給你外公打個電話,告訴他一聲。”
可你不能一直送我,沒有人能是一直,總得靠我自己。
夏天白晝那麽長,黃昏也明亮,光影中飛着微塵,江渡覺得自己就像一粒微塵,世界都跟着變小,什麽時候能長大?
“不用了,我等外公,他讓我等他,我就會等他。”江渡說,眼睛不怎麽敢看他,“謝謝你了,還有上次的事,謝謝你替我解圍,”不知怎麽的,剩下的話就有點自暴自棄似的說出來了,“你還肯跟我做朋友我應該心存感激,但這樣恐怕對你不好,以後……”
說到“以後”兩字,好像故事就到了結尾,心痛來的驟急,江渡忍着哭意,“我一個人比較好,不想給別人惹麻煩。”
空氣寂靜了那麽一會兒。
魏清越一直垂眸看着她,江渡紋絲不動。
“如果你覺得我會因為這些事而改變對你的看法,你就看錯我了。如果你覺得欠我人情,那就幫我一個忙,”他在等她擡起臉,果然,江渡擡頭看了看他,“我以前拜托過你的那件事,告訴她,我一直都盼着她還可以給我寫信,把害羞的話寫下來,寫什麽都可以,我會給她回信,以後出國了也可以回信,如果她願意,我會一直跟她保持聯系。我不會回任何人的信,只回她的,她可以放心。”
魏清越的眼睛那麽亮,又那麽深,他凝視着江渡,忽然,又從褲兜裏掏出一張折疊的便箋,推給她:
“這是我的另一個企鵝號,沒加過任何人,還有郵箱。我快走了,但這些暫時還會繼續用,聯系方式變的話我會說的。如果她以後不想寫信了,可以用這些,麻煩你替我轉交給她,”男生頓了頓,“我不想跟她失去聯系,希望她能知道。”
不等江渡回應,魏清越說:“既然你等你外公,我先回家了。”
他這個人,做事向來痛快,說完就真的走出了教室。
剩江渡一個人,捏過那張便箋,沒打開看,而是輕輕撕碎了,伏在桌子上好半天,桌面上,最終只留下了一汪水漬,映着外面的晚霞。
魏清越,她不會再給你寫信了。
江渡看着外面那麽美麗的天空,抱起裝書本的袋子,鎖上了教室。
回到家,魏清越接了一通來自大洋彼岸的電話,挂上電話後,他在沙發上靜靜坐了很久。随後,起身開始拆家政阿姨幫他從郵局取的快遞,那是《書城》複刊後出的幾期。
陽臺上風是熱的,魏清越拿出鋼筆,叼着筆帽,就坐在藤椅上,把信紙鋪平,風吹的眉眼是一股濃郁的黑,遠方的天際,只剩了一條條長縷的紫灰暗雲,大地的輪廓漸漸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