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郁辭舟在迷蒙中睜開眼,發覺自己到了廣陵大澤。

确切的說,他正站在江淺的清風閣中。

江淺那院中的一汪清池,就在郁辭舟的幾步之外,而江淺則背對着郁辭舟倚在池中,他那身白色羽毛幻化出的薄衫,被扔到了池邊。

“你來了。”江淺開口,聲音依舊如從前那般清亮好聽,只是尾音帶着一股郁辭舟從來沒聽到過的溫柔。那稍顯陌生的語調,令郁辭舟眉目間幾不可見地閃過了一絲淩厲。

郁辭舟沒有應聲,慢慢走到池邊,而後居高臨下看着池中人的背影。

池中的江淺見他不做聲,輕笑了一聲,而後慢慢起來轉過身看着郁辭舟。

“過來。”江淺将自己的手遞給郁辭舟,修長的指尖上沾着水珠,水珠正一滴一滴從他指尖落下,不輕不重滴向池中,激起漣漪。

郁辭舟只看着他的眼睛,目光絲毫沒有在江淺身上停留,似乎連瞥一眼都不願。

江淺面上閃過一次幾不可見的挫敗,但那細微的神情還是被郁辭舟捕捉到了。

“這個美夢,你不喜歡嗎?”江淺開口朝郁辭舟問道。

郁辭舟端詳着他,目光帶着幾分玩味,只是依舊不做聲。

江淺見狀幾步跨出清池,站在了郁辭舟面前。

郁辭舟目光從江淺那雙清亮的眸子一路向下,最後落在了江淺那雙微微泛着紅意的薄唇上。

江淺平日裏總是一臉清冷,薄唇很少帶笑,總顯得疏離而刻薄。此刻他的唇角卻微微上翹,勾起一抹略帶魅/惑的弧度,讓人見了便忍不住生出想嘗一嘗的沖動。

可惜,郁辭舟依舊面不改色,神情沒有出現絲毫的變化。

“你喜歡的,對不對?”江淺說着湊近郁辭舟,而後擡起下巴湊到郁辭舟唇邊想去吻他,就在他們雙唇即将觸到的剎那,郁辭舟驟然擡手,抵在了江淺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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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淺目光中出現一絲錯愕,有些難以置信地看着郁辭舟。

郁辭舟眼底閃過一絲嘲諷,道:“真可惜了他這麽漂亮的一張臉。”

江淺目光一滞,怔怔看着郁辭舟,顯然沒有預料到郁辭舟為何會是這副态度。

“他不會這樣對我的。”郁辭舟冷淡地道:“而且你連他半分神韻都沒學到,當真叫人失望。”

江淺面色徹底變了,怒目瞪着郁辭舟問道:“為什麽你會不受影響?”

“托你那個老朋友的福。”郁辭舟冷聲道:“我有幸沾染過魅毒,所以你這些小伎倆,對我沒作用。當然,最重要的是……”

郁辭舟挑了挑眉,挖苦道:“你學藝不精,模仿得太拙劣。若是江護法見到你以這副媚.态學他,定然要被你氣個半死。”

江淺在這種事情上向來挑剔又驕傲,雖自诩居上者,卻從不願主動朝誰示好,也正是如此他才會孤身這麽多年都沒找到伴侶。可方才這個“江淺”,媚.态盡顯也就罷了,竟對郁辭舟露出那種溫柔含.情的笑意,簡直離譜。

若他朝郁辭舟罵幾句難聽的話,郁辭舟或許還要誇他學得神似。

偏偏他是如此做派,郁辭舟當真多看一眼都覺得難受……

郁辭舟話音剛落,眸色驟然一凜,擡手在江淺……或者說是面前這東西面上一抓,對方那張江淺的臉頓時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張滿是戾氣的男子面孔。

“頂着他的臉同我說話,你也配?”郁辭舟冷聲道。

對方見狀放棄了掩飾,現出本來面目,竟是一只血妖。

血妖尖嘯一聲,周身驟然騰起紅色血霧,那血霧越來越濃幾乎将郁辭舟包在了其中。

郁辭舟輕笑一聲,開口道:“要見你一面可不容易,竟然是這麽個玩意!”

他說着便要馭起妖氣抵擋對方,然而就在這時,郁辭舟卻覺察到了江淺的靠近。

電光火石之間,郁辭舟略一猶豫,便放棄了釋放妖氣。

而那血妖趁機伸出利爪,一爪抓向了郁辭舟心口,竟直接刺破他的胸膛,捏住了他的心髒,只要他稍一用力,郁辭舟那顆心髒便會被他捏碎。

雖說妖活着靠得是妖丹,可若是心髒被毀,對于任何一只妖來說都将是重創。

然而郁辭舟猶疑了一瞬,終究是放棄了馭起妖氣抵抗……

只見血妖眸光滿是戾氣,但他并未直接捏碎郁辭舟的心髒,而是透過那只捏着心髒的血手,正從郁辭舟身上汲取郁辭舟的妖血。郁辭舟的血透過血妖的手不斷滲進血妖的身體裏,郁辭舟一張臉迅速變得蒼白無比。

然而就在此刻,突然一道白光襲來,白色雀羽幻化的羽刃唰得落下,竟直接将血妖那只手連帶着小臂斬了下來。血妖手臂被斬斷,血噴了一地,周圍頓時血霧彌漫。

血妖受創,不敢再戀戰,倉惶遁走。

江淺正欲去追,餘光卻瞥見了奄奄一息的郁辭舟,腳步不由頓住了。

郁辭舟還站在清池邊上,胸膛中紮着那只血手,一張臉白得近乎沒有血色,身體搖搖欲墜。

就在他倒下去的那一剎那,江淺身後忽然幻化出潔白雙翼,快速飛到郁辭舟身邊将他扶住了。

江淺扶着郁辭舟跪坐在地,一手按着他的肩膀,一手握住那只斷了的血手,卻猶豫着沒有将血手抽.出來,生怕這會令郁辭舟的傷勢加重。

郁辭舟強忍着痛意,将腦袋靠在了江淺肩上。

江淺沒有推開他,只單膝跪在他面前,眉頭緊緊擰着。

“我又耽誤了你去追妖。”郁辭舟笑着,聲音卻極小,“白天的時候我說拖你後腿,可不是開玩笑,眼下你該……信了吧?”上一次是在巷子裏阻了江淺去追狼妖,這一次則是阻了江淺去追血妖。

其實每一次,郁辭舟都沒有把握能讓江淺為自己留下來。

他知道江淺恨他,恨不得将他剝皮抽筋,他若是死在江淺面前,江淺應該很高興才對。

可不知道為什麽,江淺卻一次又一次選擇了留下。

郁辭舟不知道江淺心裏怎麽想的,只是覺得心裏有些難受。他分不清這感覺是因為江淺,還是因為心髒被血妖那手傷得太重了,疼得他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阿淺……”郁辭舟意識幾乎有些渙散,只伏在江淺肩膀上,低聲喚着江淺的小名,像是在夢呓一般。

江淺聽到這稱呼眼眶短暫地紅了一瞬,而後擡手按在郁辭舟胸口,想要用妖力幫他療傷。然而下一刻,原本意識已經有些渙散地郁辭舟,卻擡手一把握住了江淺的手。

郁辭舟手涼得幾乎沒有溫度,但握着江淺的力道卻并不小。

他低聲道:“別浪費你的妖氣……傷得太重了……”

江淺聞言一怔,從郁辭舟手裏抽.出自己的手,依舊想替郁辭舟療傷。

郁辭舟只得又抓住他,但因為沒有力氣,捉了兩次才勉強握住江淺,低聲道:“別怕,我死不了……歇會兒就行了……”

郁辭舟說罷再也沒有力氣支撐,身體一歪,朝着旁邊倒去。

江淺一把将他攬在懷裏,目光中帶着一絲煩躁,緩了半晌才稍稍恢複平靜。

他想殺了郁辭舟,想讓郁辭舟不得好死。

可他不能容許郁辭舟死在別人手裏……

這混蛋就算是死,也必須是由他親自動手!

江淺不斷用這念頭來說服自己,仿佛只有這樣,才能解釋他為何要救郁辭舟的性命。

周圍的幻境漸漸散了,顯出了這屋子本來的模樣。

江淺這才發覺,他們進入的并非夢境,而是一種用妖法化出來的幻境。

“這就是血妖嗎?”小八哥撲騰着翅膀落在一旁的桌子上,驚魂未定地道:“這妖也太邪門了,我只聽說過,還是第一次見。不過血妖為什麽會懂得這造夢之法?”

江淺将昏迷的郁辭舟放到榻上,開口道:“不是夢境。”

“幻境,對,是幻境。”小八哥說着又撲騰翅膀落在了榻上,翹着腦袋朝郁辭舟看了一眼,道:“妖使大人這下要不妙了,血妖不但吸了他的血,還将他的心髒傷着了……”

江淺眉頭擰着,擡眼看了小八哥一瞬道:“能不能安靜一點?”

小八哥聞言忙閉了嘴,稍稍往後退了幾步,只安靜盯着江淺。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每逢遇到妖使大人受傷,他家江護法的脾氣就會變得格外煩躁。

上一次郁辭舟受傷時,江淺脾氣就很大,這一次則比上一次看起來更不好惹!

江淺小心翼翼将郁辭舟胸口的衣服撕開,便見郁辭舟心口的位置紮着那只血妖的手,傷口周圍已經被郁辭舟的血浸濕了,看着十分觸目。

妖族天生擁有自愈的能力,但這會兒郁辭舟身上沒有釋放任何妖氣,所以那處傷口一直沒有愈合。也幸虧郁辭舟收斂了妖氣,否則這會兒血手尚未從他心口取出來,愈合的傷口說不定會将那血手直接給包起來。

”妖使大人身/材倒是不錯哈。“小八哥忍不住開口,想緩解一下氣氛。

江淺擡眼瞥了他一瞬,目光中帶着幾分冷意,小八哥忙又閉了嘴。

郁辭舟的身形确實很漂亮,他原身是獵豹,在獸族中便屬于外形極好看的那類,化成人形之後更是凸顯了他身形上的優點,腰細腿長,渾身上下一絲多餘的肉都沒有,哪哪兒看着都順眼。

和禽族稍顯纖瘦的身形相比,獸族的身形本就更英武一些。

郁辭舟身形又不像別的獸族那麽誇張,屬于那種恰到好處的勁瘦,看着很養眼。

可惜,江淺這會兒并沒有心思研究郁辭舟的身形。

他目光落在郁辭舟心口的血手上,神情顯得有些煩躁。

“為什麽他身上的妖氣,收斂地這麽幹淨?”江淺手指在郁辭舟身上搭着,感受不到任何妖力的波動。這太不正常了,江淺總覺得哪裏不對。

小八哥卻是知道緣由的,見狀生怕江淺想多了,忙道:“都昏迷了,肯定不是故意斂着妖氣,是不是受了重傷,或者中了什麽毒之類的?”

江淺聞言沉默了片刻,顯然也沒有頭緒。方才在幻境中依着他所見,到了性命攸關的時候郁辭舟都沒有釋放妖氣抵抗,那架勢就像是真的沒了妖氣一般。

依着方才那情形,除非郁辭舟斷定了江淺會在千鈞一發之際出手救他,否則不可能絲毫的抵抗都不做。這血妖又不算多厲害的妖,妖階比郁辭舟和江淺都低,真要動起手來,血妖肯定讨不到好處。

郁辭舟沒有抵抗,只有三個原因:

要麽算準了江淺會出手,要麽做好了死的準備,要麽就是他的妖力當真出了問題。

江淺看着郁辭舟半晌,在心中略思忖了一下這三種可能,一時之間竟毫無頭緒。他一直都不了解郁辭舟,許多年之前,在他們尚是少年的時候,江淺就總也摸不透郁辭舟的心思。

他一直覺得郁辭舟很聰明,心思比他認識的所有妖都要深沉。但他那個時候即便猜不透郁辭舟的心思,也并不覺得難受,只因他知道郁辭舟永遠不會算計自己。

可是……

江淺不知想到了什麽,目光一凜,閃過了一絲戾氣。

或許這一生,他都不可能弄懂郁辭舟的心思了。

江淺一邊覺得氣悶,心中卻不免生出了幾分頹然……

“這還能救嗎?血都快流幹了。”小八哥開口道。

江淺深吸了口氣,看了一眼外頭的天色。

能救當然是能救的,只要将血手取出來,再用妖氣幫郁辭舟止血便可。

但郁辭舟如今身上沒有妖氣,沒法自己恢複傷口,這麽下去也很棘手。

念及此,江淺開口道:“回平安巷。”

小八哥聞言當即反應了過來,平安巷裏有靈樹,可以幫助郁辭舟恢複。

江淺做了決定,當即抱起郁辭舟,背後幻化出潔白的雙翼,振翅而起。

小八哥撲騰着翅膀跟在他身後,速度卻遠遠及不上江淺,忍不住叫了兩聲。

江淺放慢了速度,小八哥忙撲騰翅膀跟上去,落在了江淺肩膀上。

祠堂外頭,狀元郎正與大理寺的人聊天,偶然擡頭在天空瞥見了一抹白影。那白影懷裏似乎還抱着個黑影,但速度太快,他看不太清。

“恩妖……”狀元郎仰頭看着天,喃喃道。

“什麽東西?”大理寺的人開口問道。

狀元郎收回了視線,笑道:“沒什麽。”

他忍不住又擡頭看了一眼,白影早已沒了蹤跡,只剩漆黑一片的夜空。

平安巷,郁辭舟的住處。

江淺抱着郁辭舟優雅落下,将昏迷的郁辭舟放在了靈樹之下。

小白兔好奇地圍過來,在郁辭舟附近轉悠,小八哥怕小白兔礙事惹了江淺不痛快,便化成人形将小白兔抱在懷裏,蹲在一邊老老實實不做聲。

江淺催動妖力,靈樹被他影響,靈氣驟然起了波動。

只見靈樹溢出的靈氣慢慢彙聚成一縷,在江淺的催動下,緩緩繞着郁辭舟盤旋,而後慢慢滲入了郁辭舟的身體。

江淺一手按在郁辭舟的胸口,另一手握住郁辭舟心口紮着的那只血手,手上慢慢釋放妖力,将那血手從郁辭舟心口抽.了出來。

在血手被抽.出來的瞬間,郁辭舟疼得驟然轉醒,忍不住悶哼了一聲。

江淺一手按在他心口上,慢慢催動妖力,任自己的妖力與靈樹的靈力彙聚到一起,緩緩注入了郁辭舟的傷口中。

郁辭舟有氣無力地睜開眼睛看着江淺,江淺眸光依舊帶着慣有的疏離,仿佛自己在做的事情并非是救郁辭舟性命,而是在将他的心剖出來一般。

“阿淺……”郁辭舟喃喃開口,像是在夢呓,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江淺略微側頭看向郁辭舟,沒有給他任何回應,但按在郁辭舟心口的手,依舊源源不斷朝郁辭舟體內輸送着妖氣。

郁辭舟艱難地擡起手,放到了江淺另一只沾着血的手上。

江淺一怔,下意識張開手掌,便覺掌心落入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枚……靈石。

“我把血妖放跑了。”郁辭舟開口道:“不過他肯定沒想到,我在自己身上也做了标記。”

江淺一怔,看向那枚靈石,便見靈石裏頭有一股血紅色的妖氣正躁動不安。

郁辭舟竟是用同樣的方法,又标記了血妖的下落。

“你……”江淺擡眼看他,問道:“你早就知道血妖今晚要朝你動手?”

郁辭舟淡淡一笑,艱難開口道:“我是不是很聰明……”

他原本想笑一笑,但一笑便扯動了傷口,疼得他差點昏過去。

江淺聞言驟然将手上妖力一收,怒道:“你早知血妖會襲擊你,卻不知會我,将我當成傻子嗎?”好在郁辭舟傷口已經恢複了大半,江淺收了妖力他也不至于有危險。

江淺看着郁辭舟,突然想到了自己此前的那番推斷。

郁辭舟明知道今晚血妖會襲擊他,卻還是選擇了以身涉險。

若江淺今晚沒有及時趕到,以郁辭舟受了重創的身體,當真能鬥過血妖嗎?

“你不想活了?”江淺冷聲問道。

郁辭舟看着江淺,目光中帶着一絲落寞,開口道:“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嗎?”

江淺一怔,眼眶登時有些發紅。

郁辭舟看着他,開口道:“我不想死在你的手裏,我怕你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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