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青山路25號(4)

聖誕假期是與另一股不期而至的寒流一同到來的。本地生早早地回家過聖誕節了,校舍裏頓時變得冷清了許多。

沈青的生活與往常并無多大區別。早上,她依舊會去圖書館,然後帶幾本書和筆記本去一樓的咖啡廳寫論文。最近,她發現坐在門口餐臺的位置,可以望見遠處掩映在大片綠意之中的海面,擡眼時見松濤滾滾翻湧,波浪擊打着海岸,也算是一處聊以解乏的景致。

節日将近,咖啡廳裏少有人來,于是只剩了店長和兩個服務生——其中一個是個身材矮小、戴着眼鏡的書呆子模樣的男人,另一個是個身材豐滿、燙着大波浪卷發的年輕女孩。男服務生大部分時間都坐在帳臺後面看書,女服務生卻總是百無聊賴地在咖啡廳裏晃來晃去,有時擦一下桌椅,有時擺一下盆栽的位置,有時還會跑到門口倚在門框上抽一支煙,白色的煙霧從她塗着大紅色口紅的嘴唇之中吐出,同門外的的冷空氣迷離不清地混在一起,俄而又如同滴落在水中的牛奶一般慢慢消散、淡去了。有時她發現沈青在看她,就微微擡眼對她一笑,然後回過頭去繼續對着外面的空氣吞雲吐霧。店長也從未上前制止過。

有一天中午沈青要離開時,她突然走過來說:“下午不要再來了,我們從今天下午一直到新年早上都要店修。”

沈青這才意識到,今天是平安夜。于是,去圖書館還書的時候,她開始盤算起今晚的計劃。然而直到走出圖書館了,她也沒有想到什麽像樣的計劃,只好去便利店裏買了餅幹和泡面當作晚餐。想了想,又去學校附近的音像店租了一部喜劇片。

新年的前一天,沈青突然接到了梁小祯的電話,她本以為是關于課程的事,孰料梁小祯卻說想約她去維多利亞港看新年煙火表演。沈青問她為什麽不跟父親一起去。

她說:“阿爸今晚要去參加同鄉會,沒有時間陪我去。我說那我跟朋友一起去,他又說只有幾個女孩子她不放心。我想老師如果能跟我一起去的話,阿爸一定會同意的。所以,拜托老師啦,我真的很想去。”

沈青雖有些為難,但聽她語氣懇切,也只好勉強同意。

然而,她沒有想到的是,晚上她到了約定見面的地點之後,許嘉文居然和梁小祯一同在那裏等她。梁小祯解釋說:“阿爸怕我們在人群中走散了,就讓他跟着一起來了。”

這其實是梁小祯的一個小心計。她心中企盼與嘉文一起看煙火表演,又羞于主動開口去邀請他,于是就想了這麽個小伎倆:如果她對父親說是沈青約她看煙火表演的話,父親應該不會反對,然而他又會因為擔心自己的安全而叫人與她同去——其他的服務生下午的時候都已經回家過節去了,唯獨嘉文還留在店裏,所以,父親最後一定會讓嘉文陪她一起去。她知道這計劃應該不會有什麽差池,然而當嘉文真的随她來了的時候,她心中還是感到一種不可言喻的興奮。

三人來到維港時,離煙火表演還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便在海岸的步行道上閑逛着走了片刻。前來觀看表演的市民和游客漸漸多了起來,人群也開始變得愈發擁擠。梁小祯緊緊地跟在嘉文身邊,時不時有意無意地藉着人潮的湧動碰觸他的手臂、後背、胸前,每一次短暫的身體接觸都能在她心底引起一股觸電般的悸動,她對這種從未有過的親昵感到激動不已,手心因為緊張而變得潮熱、汗濕。她高興地想,在這躁動而鼓舞的氣氛裏,興許新年到來時的擁抱也不會顯得過于突兀吧。當她發現嘉文和沈青之間刻意保持的那段不長不短的距離時心裏尤其感到高興。

從前,她對沈青總有一種隐隐的嫉妒。青春期的女孩子,總歸是希冀那種纖細嬌柔的美,對于早早地發育成熟這件事反倒有着一種難以啓齒的自卑情結。因而,她固執地認為,不論是那白皙細膩的皮膚,還是那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清冷氣質,都使得沈青比自己更具有作為女性的吸引力,而自己在她面前簡直粗壯的像個莽夫——都怪她的勞動者父輩們的基因。

不過,她在嘉文眼中不經意間發現的那些對于沈青的厭惡之情卻讓整件事變得完全不同了。她突然覺得,沈青再美也無所謂了,反正嘉文又不喜歡她。她甚至開始因為先前的那些誤解和嫉妒而對沈青懷有歉疚之情,雖然這歉疚只是一閃而過的。她回頭看了看那個在她身後不遠處努力想要跟上來的纖弱身影,一瞬間有些想叫住在前方步履匆匆的嘉文停下來等她,然她最終卻轉過身去抓住嘉文的衣袖與他大步而去了。

沈青發現自己迷路了。

方才她被許嘉文和梁小祯落在後面,怎麽追也追不上他們,她隔着人群喊了幾聲他們也不應答,就像是要故意甩掉她一樣。她只好擠過嘈雜擁塞的行人隊伍奮力追趕。就這麽追了一會兒之後,她突然發現自己走到了一個奇怪的路口:行人依舊熙攘,卻只有自己在逆着人潮而動。她在路口停下來,不知道該如何回去,也不知道前面應該怎麽走。她就那麽不知所措地在那裏站了片刻,海岸邊上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人群頓如被分流的洪水一般,驟然間調轉方向潮湧而去。沈青只好也随人群轉身,腳下卻突然被絆了一跤,她在自己反應過來之前便結結實實地摔倒在地上,左腳的鞋子不知道滾到了哪裏,身邊的行人依舊匆匆忙忙地往海岸那邊快步走着。她下意識地将雙手抱在頭上,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恐懼。她想立刻站起身來,卻發現自己連那點勇氣也沒有了。而就在這時,她的左手被握住了。

她詫異地擡起頭來,嘉文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出現在她面前。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麽,他已将她從地上拉了起來,一邊把左手裏的那只鞋子扔給了她。她感激地說了聲謝謝,微微俯身穿好了那只鞋。他沒做聲,又抓起她的手腕拉着她離開了那裏。海岸上人頭攢動,他沒有再回頭看她,只自顧自地大步向前走着,她也只好由他拉着在人群中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他的手力氣太大,掌心的繭直蹭得她的手腕隐隐作痛,可她又不敢跟他說什麽,因這少年所有的動作、表情裏都透着一種不耐煩和距離感。他甚至不屑于握她的手,而只例行公事般地、像是在拖拽一件碼頭貨物般地處理這個該死的麻煩。于是沈青終于意識到了眼前這少年對自己的厭惡,盡管她并不明白這厭惡的根據和源頭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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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梁小祯并沒有看到和知悉這些。她所看到的,只有嘉文在發現沈青不在身後時的焦急表情而已:“那女人呢?”

“不知道,興許是走散了,過會兒就趕過來了。”

“你在這裏不要動,我去找她。”他一邊說着就一臉惱火地朝相反的方向跑去了。

她總覺得,不管是那焦急還是惱火的表情,應該都是源于對沈青擔憂和憐愛。證據就是,他回來的時候不是緊緊地握着她的手嗎?就像害怕她再從他身邊走失一樣。

岸邊傳來喧嚷的齊聲倒數的聲音,伴随着一陣陣肅穆嘹亮的鐘聲的回響,人們歡呼着擁抱、親吻、互道新年快樂,他們臉上都帶着一種新生般的喜悅。

遠遠地旁觀了這一切的三人,此刻正木然地望着對岸粲然綻放的煙火,天空裏閃閃爍爍的紅光照亮了他們的臉,誰都沒有對誰說新年快樂。

每個人都不快樂。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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