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5)
五月的一天,沈青和嘉文決定翻譯一本外文小說。這決定是在偶然之間做出的。
某天晚上,他們臨睡前像往常那樣相偎着看了會兒書。沈青忽然出其不意地問了一個問題:“你想過以後的事麽?”
嘉文回過頭來看着她:“多久以後?”
“你能想象的盡可能長的時間裏。”
嘉文将書放在膝上,想了想說:“大概會一直在香港做同一份工作做到退休吧。雖然做什麽工作我還沒有想好,不過另一件事我已經想好了。”
“什麽事?”
“跟你一起變老。”
沈青低頭笑了一笑。
“那個時候,人們可能會叫我沈老太太的老伴,退休工人,壞脾氣的許老頭,隔壁家的老爺爺。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叫我祖父,因為我目前完全無法想象自己做祖父這件事。”
“你不喜歡小孩子?”沈青問說。
“也不是。我只是覺得,當人們沒有能力為自己的後代提供安穩富足、不受傷害的成長環境之前就不應該将他們帶到這世上受苦。”
“這麽說好像也沒錯。”沈青沉吟道,“其實我現在也不能想象自己做祖母的樣子。”
嘉文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問說:“那你呢?對于未來是怎麽想的?”
“我也不知道。”沈青靠在他的肩上說,“我現在連自己以後怎麽謀生都沒想好。”
“留在大學裏做老師不好嗎?”
“進了學術圈之後才發現,這個圈子裏的人際交往并不比任何一個其他的圈子裏簡單。何況留校也不是一件那麽容易的事。”她嘆氣說,“如果以後連工作也可以跟你在一起就好了,這樣就不用考慮那些複雜的人際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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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文笑了笑,說:“會有那樣的工作嗎?”
沈青沒有回答。二人于是又各自看起了小說。
過了片刻,嘉文忽然指着自己手裏的書說了一句:“看看這段文字:‘默默工作幾分鐘之後,他那深沉的眼睛又擡起來,不是因為任何興致或好奇,而是先有一種朦胧的機械的直覺,就是唯一的他的視覺感知到的來客使這地方并不十分凄涼’。”[1]
“真是拗口。”沈青說。
“這位譯者用一種谷歌直譯法毀掉了小說所有的文學特征,讀起來太讓人掃興了。”
沈青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如夢初醒般地說道:“不如,我們翻譯一本小說吧。”
“為什麽想翻譯小說呢?”嘉文放下了手裏的書。
“你看,你對于文字有着超乎敏銳的感受力,而外語是我唯一的優點。所以翻譯小說就是我們能夠在一起做的事情啊。”沈青語氣激動地說。
嘉文想了一下,微笑說:“嗯,那就做吧。”
就這樣,他們開始做起翻譯小說的工作。起先,他們在網絡上開設了一個非盈利的博客,去外國論壇和免費網站上尋找作者授權的中短篇小說和評論文章進行翻譯,沈青負責譯文,嘉文負責文辭的潤色,發布之前,二人還會花一些時間對某些特殊的語句進行譯法上的讨論。這工作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是沒有收入的,支撐二人做下去的動力完全是對于這項工作興趣以及能在一起工作的快樂。然而時間卻給他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獲——他們的博客在三個月之內累積了極高的人氣,漸漸在圈子裏小有名氣了。
嘉文提議聯系出版社,将他們目前在做的事情變成一項有償的工作和謀生的手段,畢竟,只有錢能使沒有報酬便顯得微不足道的事情獲得尊嚴。[2]于是,二人試着聯絡了幾家出版社。一開始,這嘗試是令人沮喪的,然他們并未放棄。聯絡到第十家時,他們終于從一個姓吳的外文編輯那裏收到了試譯的郵件。
他們滿懷欣喜地開始翻譯,不斷琢磨,短短的幾千字竟譯了三天三夜。他們将試譯稿發給吳編輯,很快得到了通過試譯的答複。他在回複郵件中還詢問二人,在以往的小說翻譯過程中,是否發現了比較具有潛力的新人作家。他們謹慎地評估了一下之前接觸過的作品,最後推薦了一位加拿大的新銳小說家。編輯遂将選題上報,一月之後通知他們說,版權的事由出版社出面商談,二人可以着手翻譯那位小說家的新書了。
他們收到那封郵件時正在圖書館的咖啡廳裏吃午餐,兩人好不容易才壓下了想要上去擁抱對方的沖動,繼續假裝是兩個偶然拼桌的陌生人。過了片刻,梁小祯走進了餐廳,瞥見沈青和嘉文坐在靠門的餐桌前,便徑直走了過來。沈青和嘉文齊聲向她打了個招呼。
梁小祯在兩人身邊坐下,故意說:“真是巧了,居然碰見你們兩個一起吃午餐。”
沈青連忙說:“我們也是偶然遇見的。”
嘉文則沒有做聲。
梁小祯見二人故作生疏的樣子,不禁在心中罵了聲“虛僞”。席間,沈青和嘉文自始至終都只與梁小祯交談,彼此之間甚至沒有任何的視線接觸。梁小祯看着他們在自己面前的那些虛假表演,不禁想象起他們私下裏在一起時的樣子。她盯着嘉文那雙修長寬大的手,心裏開始想它在夜晚的時候是怎樣撫過那女人的身體,那時他們的嘴唇一定是碰在一起的,胸前也一定碰在一起,然後那醜陋的私密之處也貼合在一起。
想到這裏時,她心口忽然不可抑制地抽搐了一下,硬生生地牽扯出一陣劇烈的疼痛。于是她倉皇地起身向他們告辭了。一直站在櫃臺後面癡望着她的阿甘也匆忙地追了出去。
“請等一下。”他在她身後喊道。
她有些煩躁地回過頭去,見他手中果真又拿了一張畫紙。她知道,那一定是他為她畫的素描。她心中忽然感到一股近乎屈辱的憤怒——為什麽愛慕自己的偏就是這麽個醜陋卑微的男人呢?這憤怒讓她失去了最後一點僞裝禮貌與感動的耐心,在阿甘再次開口之前冷冰冰地沖他說道:
“你總是做這種事有什麽意義嗎?我們根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拜托你不要再糾纏我了,我是不會跟你這種人在一起的!”
阿甘臉上先是閃過一絲詫異,繼而是濃重的失落的陰影。他木然地站在那裏看着梁小祯的身影消失在圖書館的轉角,将手裏的素描揉成一團,垂着腦袋回到了咖啡廳。
沈青和嘉文花了一整個秋天的時間翻譯好了那本小說。将書稿交付出版社的那刻,他們心中湧動着一股莫大的幸福感。這幸福源自完成一件艱辛工作的成就感,更源于在那一瞬間如同海市蜃樓般出現在他們面前的未來的模樣。
他們擁抱着慶祝時,安娜出現在他們房間的門口,一見他們臉上的興奮神情,便乜斜眼睛瞧着他們說:“我們的生活已經夠不幸了,每天還要看你們兩個在這裏秀恩愛,小心我明天就去神父那裏投訴你們,将你們趕出去。”
沈青笑了笑,回身倒了杯茶給她。
“唉,一個兩個的都這麽幸福。”安娜雙手捧着茶碗倚在門框上說,“安東尼和他女朋友要去雪山旅行了,真的好羨慕啊,可以去雪山旅行,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雪呢。真想偷偷地跟着他們一起去。”
沈青有些遲疑地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說笑的。”安娜笑笑,端着茶碗回了自己的房間。
沈青頓了頓,回頭對嘉文說:“我們要不要也去旅行呢?”
嘉文頭也不擡地說:“別瞎想了,我們哪裏有錢?”
“那倒也是。”沈青自嘲地笑了一笑,仰身躺倒在床上。
十二月初,沈青回了趟上海——今年父親的公司成立已滿二十周年,父親計劃在公司裏舉辦一個慶典,堅持讓她回去參加。她一開始以為這不過是出于禮儀方面的考慮,回去之後才知父親另有打算。
接風宴上,父親開門見山地問起了她與齊揚的事,她含糊其辭地說自己與他性格不太合适。
父親倒也沒有生氣,反而平和地說:“你不喜歡就不喜歡吧,我也不會逼你。那小子太圓滑了,我也不是特別喜歡他。”
沈青不禁有些訝異。
然而父親的下一句話便使她徹底明白過來他這次讓她回來的真正目的:“過幾天的慶典上,有很多年輕企業家都會來,到時候你可以借機認識一下。”
沈青沒有做聲,默默地切起了盤子裏的羊排。
“要是看到各方面條件都差不多的,就把婚事定下來吧。你都這年齡了還不結婚,我臉上也很難看。”
沈青偏頭看了眼一整個晚上都默不作聲的弟弟,負氣說:“他不也沒結婚嗎?”
父親皺起眉頭說:“你跟他怎麽比?男人就是到了40歲也可以娶20歲的,女人過了30不就沒人要了嗎?”
沈青胃裏忽然隐隐泛起一陣惡心感,于是将手裏的刀叉扔在了盤子裏。弟弟在一旁厭惡地斜了她一眼。
她從前一直不大理解這個同胞弟弟對她的厭惡之情,後來才漸漸明白,他厭惡自己的原因大概與父親是一樣的:他們當初慷慨地收留了她,而她卻從不表達感激,也不懂得在一些場合表現得體。她就像是長在他們臉上的一顆刺眼的黑痣,讓他們失了好不容易才堆砌起來的“上流社會”的面子。最讓他們惱火的是,他們無法将這黑痣去除,而只能迫不得已地忍受、适應和改造她,以便讓她看起來跟他們肥厚的臉面不那麽格格不入。
慶典的前一天,弟弟特地給沈青簽了一張兩萬塊的支票讓她去買一件像樣的禮服,因為“出席宴會的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不要穿那種寒酸的衣服給我們丢臉”。
沈青捏着那張支票想了一下午,最後還是決定穿自己的便裝出席宴會。父親和弟弟見到她時果不其然地拉下了臉來。
沈青旁若無人地走上前去對他們說:“父親,很抱歉,我對這些滿腦子都是葷段子,除了搞女人什麽都不會的蠢貨一點興趣都沒有。而且我已經有男朋友了,他是個連手機都買不起的窮光蛋,可是除了他我不會再愛上其他人了。”
父親怒不可遏地看着她,握着香槟酒杯的手微微地顫抖着,不過他最終還是努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沒有立刻對她大發雷霆。然而弟弟卻沒有這般的自我控制力,她幾乎剛剛說完,一記重重的耳光就甩在了她的臉上。
她看着他眼中幾乎要噴發出來的怒火,淡然地笑了一聲,抹了抹唇角的血說:“那我先走了。”
而後她便在所有賓客瞠目結舌的注目下離開了那個盛大而華麗的宴會。
沈青回到香港已是第二天早上。她打車來到橡樹公寓時,嘉文正要出門,一見她臉上的淤血,便慌忙将她拉過去問說:“你的臉怎麽了?”
她但笑不語地看着他,俄而說:“我們有旅行的錢了。”
他一臉不解地說:“什麽旅行的錢?不是,你的臉到底…”
“沒關系,被一個胖子打的,然後他賠了我這個。”她将支票遞到他面前說。
嘉文掃了一眼那張支票,面無表情地說:“哪個胖子?我去找他算賬。”
“是我弟弟啦。”沈青笑說。
“你們…吵架了?”嘉文小心地問說。
沈青沒有回答,兀自晃了晃手裏的支票說:“不過就這點錢去旅行也不大夠吧?”
嘉文沒再說什麽。
沈青想了想,說:“那不如去買樂透吧,如果能中獎的話就真的可以去旅行了。”
嘉文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不要把希望寄托在這種概率幾乎為零的事情上了,你還是把這錢當生活費吧。”
沈青卻說:“這錢只能這麽用,如果用來買吃的我會覺得很惡心的。”
于是嘉文只好由着她用那兩萬塊買了一大箱樂透獎券,然後跟她坐在公寓的地板上刮了一天一夜的獎。只可惜,那些獎券快要刮完的時候,他們刮到的最大獎額也只有幾百塊而已。最後他們終于無力地躺倒在地板上,疲憊得甚至沒有感到多麽失望了。嘉文擡手揉了揉幹澀的眼睛,忽然發現手心裏粘着一張獎券,他将手翻過來看了一眼,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沈青疑惑地問說:“怎麽了?”
嘉文呆呆地盯着手裏的獎券看了幾秒,回頭說:“我們…好像真的中獎了。二十萬。”
聖誕節的早上,沈青和嘉文出門時,在安娜的門上發現了一張字條:因為太想看雪了,所以我跟着安東尼和他女朋友去雪山旅行了,明年見。
沈青嘆了口氣,将字條收好,與嘉文拖着行李箱走出了公寓樓。
他們對自己的這次旅行并無嚴格而周全的計劃,只是跟随感覺一路西行。他們先是去了莫斯科和聖彼得堡,在西伯利亞凜冽的寒風裏,沿着普希金、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走過的道路踏雪而行,在氣勢磅礴的高加索山腳下,懷着虔誠景仰的心情敬悼那位為人類自由而獻身的普羅米修斯。[3]
次日黃昏,他們乘船穿越伊斯坦布爾海峽,對面在火紅的夕陽映照下的壯麗天空遠遠地倒映在絲綢般的海面上。航海船用一夜的時間駛入波瀾壯闊的大西洋,洋流由溫和至激越,一個個高高揚起的驚濤摔碎在巨大的黑色岩石上,岩石下一叢叢劇烈激蕩的白色泡沫。濕潤的季候風吹亂了他們的頭發。沈青擡手将濃密的卷發攏在耳後,露出了精致優雅的側臉輪廓。這嬌柔的形象以狂濤巨浪、恢宏壯觀的海洋為背景,鮮明地映入嘉文的眼中,如同油畫般動人心懷。他呆望着這形象,俄頃走上船頭,動情地親吻她,心潮如海洋般洶湧澎湃。
他們又在海上飄蕩了半日才再次到達歐洲大陸,他們在那裏游覽了幾個城市,參觀了幾座美術館,看了幾場小劇場的話劇。當然,有時候他們哪裏也不去,只待在旅館中整夜做|愛,天亮時相擁着一直睡到午後。
有一天,他們去了一個水族館。在那個神秘的海底世界徜徉半圈之後,他們在一片如同綻放的花朵般美麗的海洋生物前駐足觀看。
“這是什麽?”嘉文問道。
“海葵。”沈青說。
“是植物麽?”
“不是,是動物。你看,它那些飄動的美麗觸角中其實是含有劇毒的,如果有其他的生物靠近它的話,很快就會成為它的食物。”
“真是種不得了的生物。”
“是啊,所以大部分海洋動物都不敢靠近它。除了一種小小的魚類。”沈青指着一條藏在海葵的觸角中的小魚說,“它叫小醜魚。說來也怪,海葵的毒唯獨不能傷害它,因而它時常躲在海葵的觸角中來尋求庇護。同時它也能保護海葵不受某些天敵的獵殺。”
“算是一種相互依存的關系嗎?”
“嗯,它們叫做共生者。”沈青握住嘉文的手說,“只有跟對方在一起,他們才能安然地生存下去。”
沈青和嘉文是在新年假期結束的那天回的香港。回來的第二天,嘉文從一個中文系老師那裏收到了一封警察局寄來的信,他猶疑地打開,見上面用加粗的黑色字體印了幾行字:
“許嘉文先生:
許延銘先生,男,53歲,住址:元朗區盛德路白岩社區9棟509號,于2013年1月27日晚9點08分,于香港鐵路火炭站,因不慎墜入鐵軌死亡。請擇日來警署辦理相關手續。[4]
西區分區警署
2013年1月28日”。
作者有話要說: [1] 某位譯者翻譯的《雙城記》。
[2] 弗吉尼亞.伍爾芙:《自己的一間屋》。
[3] 希臘神話裏,普羅米修斯因為幫助人類盜取火種而被宙斯懲罰縛在高加索山上。
[4] 住址為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