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四個葬禮:第三個葬禮(2)

良一神父出生于一個富庶而虔誠的基督教家庭裏。人們都說他有一個威嚴慈愛的父親、溫婉美麗的母親,和開朗優秀的弟弟,他覺得自己不能期待比這更多的幸福了。18歲時,他遵循父母的願望去港中大讀了神學院,兩年後成了教區修士,一邊在教堂見習,一邊像以前那樣跟随父母做慈善。他就是在那時認識了安夫人和她的女兒。

那天他們去救濟所之前,他的父母特地叮囑他和弟弟說:“那裏有個女人以前做過些不大光彩的事,見面的時候別盯着她看,不然她會以為我們在評判她。”他雖然在心裏記下了,然而等到他真的見到安夫人時,他還是忍不住盯着她看了。那女人實在太顯眼了,即便是穿着灰舊的衣服站在人群裏,也還是一下子攫住了他的視線。她的頭發濃密卷曲,臉上未施粉黛,唯獨唇上塗了大紅色的口紅,那一抹亮紅使她那張因營養不良而略顯蒼白的臉多了幾分冶豔和性感。興許是感覺到了他向她投來的視線,她忽也偏過頭來看他,因從前的職業而養成的取悅于人的性情使她對他露出了禮節性的笑容。良一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那天之後,父母幫救濟所裏的窮人找到了栖身之地和賴以謀生的體力工作,窮人們都心懷感激地接受了,安夫人也一樣——父母幫她在附近一個窮人聚居的社區租了廉價的公寓,又給她介紹了一份幫他們家所在社區的富人們打掃房間、帶孩子、清洗馬桶的工作。當然,他們并沒有讓她清洗自家的馬桶,他們對她所聲稱的理由是:“家裏已經有菲傭了,目前不便辭退”。良一知道,他們其實是對她那不光彩的過往有些介懷和戒備。

然而,不幾日,那些不知情的闊太太們便紛紛在母親面前稱贊起安夫人的誠實與勤懇,而且弟弟也與安夫人的女兒安娜結下了友誼,母親于是也與安夫人走近了一些——一方面為了向安夫人顯示自己善良包容、平易近人的美德,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向那些闊太太們表明自己救濟者的身份。

良一開始因現世而感到痛苦也是在那個時候。他來教堂見習的第三個月,教區神父問他要不要随自己去布教、禱告,他懷着極大的榮耀感欣然同意了。然而,這工作只做了一個禮拜,那欣喜和榮耀就變成了一種深深的迷惘和恐懼。從前,他曾對父母灌輸給自己的那些高尚的價值觀深信不疑,并且天真地認為,慈善是可以消除貧困、拯救窮人的,通過慈善,我們最終可以建立一個所有的人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的烏托邦。然而,當他真正看清窮人們生活的那個世界的真實面目時,他才終于明白,他從前所理解的慈善,不過是富人們用以打發自己空虛生活的調劑品,而它的目的,也不過是以一種生造出來的溫情脈脈的光環滿足那些衣着光鮮的人們在道德上的虛榮心而已。于是,他随自己的父母一同了解到的那個窮人的世界于頃刻之間在他眼前坍塌了。

他在他曾去過的那個救濟所裏看到,渾身長滿疥癬的老人躺在潮濕肮髒的木板床上不停呻|吟,不滿周歲的孩子被放在懸挂着便盆的嬰兒車裏無人看管,而那些看上去比較體面的窮人則被救濟所選出來排隊站在大門口,笑容滿面地迎接那些像他的父母一樣熱衷慈善的富人們。

他心中感到悲憤而沮喪,卻無法将自己看到的那個世界告訴那些富人。因為他也曾是他們中的一員,而且他們正在做的事情在某種程度上的确讓一部分人的生活在短期內變得更好了。想來,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是他們和天主都無法拯救的。

他還看見過一個雙腿因惡瘡而爛掉的男人。他一看見他,視線就再也無法移開了,他凝視着他那雙不斷流着膿水、散發惡臭的腿,久久地震驚于人類肉體的痛苦程度。教區神父坐在這男人的身邊握起他的右手低聲禱告,他卻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就是從那天開始失眠的。睡眠像他對慈善和天主的希望一樣抛棄了他。每當夜晚降臨時,黑暗就會像齧齒動物般一點點地吞噬他的神經,使他整夜整夜地痛苦着。黎明到來後,他又像游魂一般地在一個形狀詭異的世界裏漫無目的地飄蕩。

有一天,當他這麽無意識地夢游着的時候,忽然覺得腳下重極了,就像腳腕上纏了幾千斤的鐐铐一樣。他用一種暮年老人的姿态艱難地邁着步子,不一會兒就氣喘籲籲,腰背也越發地佝偻了。又走了幾步之後,他幾乎伏在地上匍匐起來,額頭只差一點就要撞到地面上了。而就在這時,一雙女人的手在身後攙住了他。

“良一少爺,您這是怎麽了?”那女人将自己的手背貼在他的額上,焦急問道。

良一吃力地回頭看了一眼,含糊不清地說了句“夫人”就倒在了她的懷裏。安夫人手忙腳亂地拍了拍他的臉頰,又大聲地喊了他幾句,問他哪裏不舒服,他卻只有氣無力地哼了一聲“我好困”。她又俯下身來聽了聽他的心跳,似乎并無異常。她心想他興許是太累了,就将他扶起來踉踉跄跄地帶回了自己的家。

良一的意識短暫地空白了幾分鐘,而後,他隐約感覺安夫人将他的頭抱在了懷裏。唇上一陣冰涼的金屬觸感,一股清甜的水流過了他的口腔。他微微張眼,隐隐看見安夫人正在用潤唇膏幫他濕潤着幹裂的嘴唇。他心裏想着從來都沒有人對我這麽溫柔過,鼻子一下就酸了起來,眼淚也忍不住流了下來。安夫人驚慌地問他怎麽了,他卻一把抱住她,伏在她的懷中痛哭不已。安夫人愣了愣,輕輕地在他的後背上拍了幾下。他就那麽哭了一會兒之後,終于沉沉地睡去。接近一月的無眠使他的身心都疲憊不堪,他一直在安夫人家的沙發上睡到了半夜才醒來。

他醒來後,四下已是一片漆黑,他花了片刻才适應了眼前的黑暗和自己身處的這個陌生環境。他努力回想了一下白天的事,總算明白過來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正要起身時,忽然聽見細碎的布料摩擦聲。他小心地回頭看去,安夫人半裸的後背陡然出現在他眼前。他心中一緊,心髒頓時劇烈地跳動起來。他想,她應該是剛剛上完夜班回家想要洗澡,沒有料到自己會在這時醒來,因而就像平時一樣在這裏換衣服了。他想開口提醒他,然而還未出口的話卻被她的下一個動作徹底堵住——她忽然将自己濃密的頭發绾了起來,于是那如月光般光潔雪白的後背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眼前。他一動不動地盯着眼前這讓他窒息的景象,視線一點點下移到她那纖細優美的腰肢上,及那被粗布裙遮蓋的豐滿隆起的臀部,他正想像着那布料之下的風光時,她竟真的将那件多餘的裙子也褪了下來,于是那若隐若現的臀部和潔白修長的雙腿也出現他面前。他驚嘆于女性身體的美麗,忍不住發出一聲淡淡的輕嘆。安夫人驚恐地轉過身來瞥了他一眼,又慌慌張張地撿起自己剛剛扔在椅背上的粗布裙遮在胸前。良一立刻翻下沙發,跌跌撞撞地撲到她身邊,跪在地上一把抱住她的雙腿,拉扯起她身上的裙子。

安夫人大驚失色地掙紮着,下意識地想要喊叫,卻又怕驚醒自己的女兒,只好壓低聲音懇求道:“少爺,你別這樣。”

良一也苦苦地哀求說:“夫人,你救救我,我真的很痛苦啊。我每天都像是浸在一個覆蓋着冰雪的湖裏,冷的快要活不下去了,你讓我抱一抱,親一親好不好?一次就好,求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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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遍遍地哀求着,不一會兒就淚如雨下。安夫人低頭看着這個悲傷得快要崩潰的青年,終于忍不住心疼起來。她心想,如果我這幅肮髒的身體真的能安慰這青年,那就由他吧。她這麽想着就略松開了自己拉着裙子的手,良一試探着扯下,見她沒有再後退,便迫不及待地親吻起她的雙腿、臀部、腰腹、以及那對雪白、渾圓的乳|房。那裏飄動着一股勞動婦女的氣息,又有一種甘甜柔軟的味道。他知道,那是母親的味道,是他在他嚴肅保守、毫無美感的禁欲者母親那裏從未體味到的溫暖。

然而她那溫軟的、适于擁抱的身體,及那神秘的女性禁地,卻又讓他感受到愛人的柔情,他從不知女人的身體竟然是這麽令人着迷,難怪這世上有那麽多英雄豪傑醉倒在溫柔鄉裏。天主啊,你究竟如何創造了女人這種完美的珍物?您告誡我情|欲“是無水的泉源,是随狂風所飄揚的雲霧,是黑暗的幽冥”[1],可是,這情|欲卻治愈了我,讓我從那無盡的痛苦中解脫了出來。這女人竟做到了您無法做到的事情!

良一深深沉溺于這情|欲帶給他的快樂,因而只過了一天就打破了自己對安夫人許下的承諾,依舊在半夜時來到她的窗下,一邊輕敲玻璃,一邊哀求說:“夫人,求求你讓我進去吧。”安夫人假裝沒有聽見,他于是更加用力地敲了起來。後來女兒被吵醒,從隔壁的卧房走過來揉着眼睛問她是不是有人在外面。她慌亂地說是風聲,女兒“哦”了一聲就回去了。過了會兒,良一再次敲起了玻璃,她只好過去打開了窗。良一剛一跳進來就開始急切地吻她,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說什麽就被他抱到床上壓在了身下。

二人的關系就這樣保持了下去。自從與安夫人幽會之後,良一再也沒有失眠過,安夫人用她的身體和柔情,使他暫時忘記了救濟所的窮人們帶給他的迷惘和悲傷。

然而這禁忌的戀情只維持了兩個月而已。

某天,安夫人去他家打掃浴室時,他無法克制自己的沖動,與她在洗手間裏親熱了起來,不想卻被提前回家的母親撞了個正着。他連忙幫她遮住身體,剛要向母親坦白就被她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而後,母親便歇斯底裏地沖安夫人破口大罵起來。這女人,在他人面前向來保持着上流社會的淑女形象,然而在那一刻卻徹底變成了一個言辭粗鄙不堪的潑婦。他好不容易才從她的厮打之下護着安夫人離開,再想回頭向她解釋時,她卻冷冰冰地說了句:“你給我滾。”他見她餘怒未消,只好也暫時出門躲了幾日,想等她氣消了之後再将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說明給她聽。

不想,在那之前,她就惱羞成怒地向安夫人複仇了。她認為,玷污了她兒子身心純潔和忠正品格的女人是不配被拯救的,因而就将她從前的職業和吸毒的經歷在自家的社區以及安夫人的社區裏散布了出去,安夫人很快就被那些闊太太們辭退了。這還不算,這個惡毒的女人,竟然又暗自煽動學校的家長一起排擠安夫人和她的女兒,不幾日後,連那個可憐的女孩也在學校裏被欺負了。良一善良的弟弟因為想要保護那女孩兒向她求助,她竟一面假裝聖母說自己會向學校反映這件事,一面繼續在家長們中間煽風點火。

良一忍無可忍地去找安夫人說要帶着她和女兒離開香港,安夫人思忖良久,說:“讓我考慮一下吧。”然而,只過了兩天她就不告而別了。後來他才知道,那女人在一個偏遠的地方幫她租了公寓,強迫她和女兒去了那裏。

得知安夫人離開的那天,良一去她的舊公寓裏坐了片刻,想象着她和女兒流着眼淚走出那扇門的樣子,那股曾經将他擊垮的痛苦又再度湧了上來:這世界上,應該沒有比拯救之後再狠狠地抛棄更殘忍的事情了。

那之後他找了安夫人很久,可是最終也沒能找到她,于是他毫無選擇地再次成為了天主的使者,失眠和信仰的痛苦也再次俘獲了他。他有時會有種感覺,自她離開後,他就再也沒能睡着過,也再沒有生存過。

大學畢業那年,他成了一個教區最年輕的神父,人們因他對貧弱者的慈愛憐憫和對天主的無限忠誠而敬仰他,卻沒有人知道這憐憫和忠誠是如何在一點點地毀滅着他。每當他為那些貧病交加的人們祈頌禱告時,從前那些關于人類肉體之痛苦的恐懼記憶都會再度被喚起。這恐懼與天主的教誨猛烈撞擊,直叫他那朝聖者的靈魂也疼痛不已。

有一次,他去福利院為一個病危的中年男人禱告,那男人的身體已被癌細胞咬齧的千瘡百孔,他的房間裏四處飄蕩着一股抗生素和排洩物的腐臭味道。那男人向他告解說,自己的臨終願望就是幹一個漂亮豐滿的女人,如果不行,花錢幹一個漂亮豐滿的妓|女也成,只可惜他那點綜援金都花在自己那失禁的腸道上了。他說到這裏時嘴角向上牽扯了一下,露出了一個難以被稱得上微笑的表情,他那松垮的臉皮在瘦骨嶙峋的臉上堆在一起,使他那雙如金魚般過分突出的眼睛看起來愈發的恐怖。

良一看着這男人,他覺得自己如何也沒有辦法對他說出要信奉天主,克制自己內心欲望之類的話。這男人連自己的膀胱和腸道都克制不了,又如何克制自己的欲望。他的天主是無法救贖他的,只有一個漂亮豐滿的妓|女的肉體可以。

這男人過了沒幾天就死了,主持完他的葬禮之後,良一大病了一場。

而就是在這一年,他再次見到了安夫人。她早已不是當年那副風情萬種的模樣,貧窮和毒品早将她折磨的面目憔悴、形容可怖。良一看到眼前那個如同野鬼一般的女人時,心痛得幾乎要站不住了。他暗暗在心中發誓,這次一定要拯救她。因而不久之後,他就與弟弟一同改建了那座廢棄的公寓,将安夫人和她的女兒接了去住。他又聯絡了一家可靠的戒毒所,将她送去那裏戒毒。他以為這樣就可以拯救她的生活,為他和他的母親贖罪。然而她卻在一個雨夜從戒毒所逃跑了。他又花了很長時間四處找她,有一次終于在街上遇見了她,他上去問她為什麽要逃跑,她卻睜着那雙空洞無神的大眼哆哆嗦嗦地對他說:“可以給我三百塊錢嗎?陪你睡也可以。”

就在他痛苦地僵在那裏時,她又逃走了。他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中,倒在沙發上放聲大哭起來:

“到頭來,我誰也無法拯救。天主啊,請你降罪于我這無用的男人吧。”

良一神父是在一陣敲門聲中醒來的。他拖着沉重的身體走到門口,開了門,一道耀眼的光芒從對面照了過來。他被這光芒籠罩着,一時有些眩暈。

“神父,聽說您病啦?還沒吃晚餐吧,我給您帶來了。”那叫星晴的女人用那雙清澈的、帶着笑意的眼睛望着他說。

他久久凝視着她眼中的柔情,心中忽然充滿幾乎讓他熱淚盈眶的感動,于是他走上前去抱住了她。星晴猶疑片刻,也如同安慰般地擁抱了他。神父将自己全身的重量壓在她身上,不久之後又伏在她的肩頭睡着了。

這之後,他的睡眠漸漸好了起來,精神也比以前好了許多。他覺得自己再次被拯救了——雖然他從未拯救過任何人。

這女子,身上有股似曾相識的溫暖。她像安夫人一樣,做到了他的主所不能做到的事情,她那雙充滿魔力的溫柔的手,拂去了他靈魂的陣痛,讓他的內心重歸平靜。他有時覺得,她就是他的神,當然,非是基督教裏那些全知全能的神,她不像他的主和主的十二個門徒,有着一張張不笑的表情僵硬的臉。她更像是希臘神話裏的神,她是他的缪斯、雅典娜,是一切美麗事物化身的阿佛洛狄忒,喜怒哀樂全都形容生動地寫在臉上。這個慈悲心腸的女子,已擁有了一個如聖母瑪利亞般高潔的靈魂,而今就只差一具聖潔的肉體了。

因而,他也要拯救她。

“別再做那些事了,來為我工作吧,我可以付給你薪酬,足夠你安逸地活下去。”有一天,他對她說。最近有些傳言,說是星晴又開始重操舊業了。

星晴有些難為情地看了他一眼,笑說:“我不做就是了。”

良一神父心中充滿了欣慰和滿足:他和他的主縱然無法拯救這世上的每一個人,但他能拯救她一人就足夠了。拯救一人,即救全世界。

只是,這世界從來都不曾像他想象的那樣運轉過。一個月後,星晴還是回去賣身了。

那天她來自己家做晚餐時,良一神父氣勢洶洶地質問她為什麽不遵守約定。

星晴又帶着那種羞赧的孩子般的笑容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她在神父對面的沙發上坐下,将一縷蛛絲般的長發攏在了耳後。

“我跟您說過吧,我想要一座海邊的房子,等年老的時候可以跟愛人在那裏養老,所以得趁這幅身子還沒殘掉快點攢些錢呀。”

“我不是說過會給你錢嗎!”神父喊說。

“我怎麽能要您的錢呢?”星晴認真地說,“我不過是給您做了幾頓飯,房子都是菲傭在打掃的。”

“是我心甘情願給你的。”神父焦躁地說,“你如果願意,我把這座公寓也給你。只要你別再去做那種事,你說什麽我都答應!”

星晴愣愣地看着他,俄而惡作劇一般地笑說:“我說神父啊,您該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神父沉默了一會兒,像是下定決心似的走上前來說:“是。”

星晴驚訝得不知說什麽好。神父卻在她面前俯下身來,将手撐在她身後,用一副決然而神聖的口吻說:“是對天主和聖母一般的愛。”

星晴依舊呆坐在那裏,他于是捧起她的臉來吻了下去。

星晴僵了幾秒,驚慌失措地推開了他:“神父,您不能這麽做,我會玷污了您的。而且,我本來也不是什麽真正的信徒。”她語無倫次地說,“我忽然覺得,就這麽活下去也挺好的,說不定再過幾年我就攢夠錢去海邊買房子了。所以,您不要再管我了。”

神父面無表情地停在那裏,她喊了一聲他也不應,她只好小心翼翼地起身離開,不料他卻突然怒不可遏地拉住她,将她一把按在了沙發上。

“為什麽不讓我拯救你呢?為什麽都不要我呢?!”他死死地扼住她的脖子,眼睛被怒火染得通紅。

她驚恐地望着他,兩條腿在他身下四處亂踢着,雙手掐着他的手腕試圖拉開他,他卻猛然從桌上抄起一把水果刀來直直地刺進了她的心口,一陣猛烈的疼痛向她襲來,她的意識也在這股巨大的痛苦中一點點消散而去。良一神父感覺身下的女人似乎沒有了呼吸,終于如夢初醒般地松開了握着水果刀的手,抓着自己的頭發大聲地嚎叫起來:

“天主啊,我到底做了些什麽?我是想拯救她啊,我不過是想拯救她!”

四個小時後,良一神父在教堂後面的月桂樹下埋葬了星晴。那晚沒有月亮,四下一片漆黑,他借着路燈的光,好不容易才将她背到了教堂後面的花圃裏。

他花了很長時間挖了一個巨大的坑,将她平整地放在裏面——他已經在家中為她換上了潔白的長袍,她現在看起來就像一個寧靜的安琪兒。他在她唇上印上一吻,站起身來神情莊嚴地為她做了禱告。做完之後,他便将她掩埋了。

冷風将月桂樹的葉子吹落在埋葬着她的泥土上,他忽然覺得自己心中已經沒有多少愧疚和不安了。至少,她已經是個身心聖潔的女人了。他心想。

回家之後,他像往常一樣洗澡上床,也像往常一樣安然入睡。他已經拯救了那女人,再沒有誰可以奪走他的睡眠了。

第二天清晨,他早早地醒來,意識一開始只是在房間的各個角落裏四下亂飄,而後,一個念頭忽然閃過,他心中頓時被一股深深的恐懼所占據。他屏氣斂息地走到客廳,向沙發的位置看去:它們果然不在那裏!

昨晚,他将那把匕首、星晴的衣服還有染血的沙發布纏在一起放在了那裏,想等埋葬了星晴之後再回來處理,可是回家之後他卻像是失憶一般地将這件事徹底抛在了腦後。這個時辰,那個視力不好的菲傭顯然已經來過了,她一定是将那些東西當作垃圾帶走扔掉了。

怎麽辦?怎麽辦?神父發瘋般地揪着自己的頭發,腦中就像爆炸一般地轟隆作響。

過了一會兒,他終于想起,這個時候垃圾車應該還沒有來,去社區外面的垃圾箱找一下的話,說不定還能将那些東西找回來。他一邊這麽想着就穿着睡衣光着腳跑出了家門。

他來到社區外的垃圾箱前,果見那裏面堆滿了垃圾。他立刻如獲大赦般地扯出一堆垃圾袋翻找了起來。然而只過了十分鐘他就再度絕望了,那些垃圾袋裏裝的全都是些臭烘烘的的生活垃圾,他要找的東西根本就不在那裏。他癱坐在地上,心驚膽戰地想:難道是那個菲傭帶走了嗎?不可能,她的眼神那麽差,而且我又将粘着血跡的那部分纏在了裏面,她絕對不可能知道那是什麽。那麽,到底是誰拿走了呢?

他腦中驀地掠過一個人的面孔,慌忙從地上爬起來朝橡樹公寓跑去。

神父敲開阿甘的房門時,阿甘臉上一副驚訝的神情,不過馬上便十分高興地問道:“神父,您找我有什麽事呀?”

神父沒有理他,徑直走進那個像是垃圾場一樣的房間翻找了起來。阿甘立刻變得有些警惕,大步跑上去攔住神父說:“您要找什麽啊?”

“你今天早上從我家社區門口的垃圾箱裏帶走了一些東西吧?”神父問說。

阿甘愣了下,馬上說:“沒有啊。”

神父見他神色躲閃,更加确定那些東西就是被他拿走了,于是将他推到一邊繼續找了起來。阿甘又想上去攔他,卻又被他一把推開,左思右想了一番之後,只好搶在神父前面抱起那只箱子跑出門外。神父見狀忙也追了出去。

他們跑進走廊時,沈青和許嘉文正好要出門去吃早餐。二人見神父面色慌張地從阿甘房裏跑出來,也好奇地追了過去。跑進庭院時,沈青才注意到神父竟然穿着睡衣光着腳,連忙朝他喊了聲:“神父,發生什麽事了?”

神父既沒有回應,也沒有回頭看她,依舊在奮力追趕着阿甘。沈青和嘉文只好也繼續跟在他們身後奔跑。衆人跑出公寓大門,又跟着阿甘朝左邊的街道跑去,而在他們背後相反的方向,安娜正心如死灰地走向教堂。

四人就這麽跑了兩個街區,最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了一個社區的公寓樓裏。他們相互追趕着跑上樓頂的天臺,忽見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站在天臺欄杆外面的邊沿上。那男人聞聲轉身,沈青詫異地發現那竟是莫北,她心下一沉,剛要跑上前去,神父就在她之前沖了過去——不是因為莫北,而是因為阿甘手裏的那只紙箱。

他跑上前去,不容分說地扯住紙箱的兩端,想要将箱子搶過來,阿甘急忙背過身去用手臂死死地護住。神父掰開阿甘的右手縛在身後,紙箱立刻掉落在地上。神父飛快地抱起箱子想要逃走,卻又被阿甘從背後拽住,兩人就這樣扯着那只箱子争搶了一會兒,神父忽然失手将紙箱抛向了天臺邊緣那側的天空。神父臉上閃過一絲驚慌,下意識地朝那個方向跑了兩步又停下了。然而阿甘卻沒有任何猶豫地飛奔過去,縱身越過欄杆,向着空中的紙箱伸出了雙手。然那只箱子卻在離他的指尖僅有一厘米的地方掉落下去,而他也以一種類似飛翔的姿勢緊貼着莫北向樓下墜去。短暫的幾秒鐘後,樓下的草地上傳來一聲悶悶的聲響。

草地之上的天空裏,紙箱裏的秘密正如破繭而出的蝴蝶在早晨的陽光下漫天飛舞着:那裏面有一張年輕女孩的素描畫,像是被揉過了,皺巴巴的;還有一張熟睡的少年的相片,一頁寫着詩簽了名的信紙,一本書;一支印着紅唇印的萬寶路香煙。以及,一把沾血的匕首和一件被血染紅的連衣裙。

沈青呆立片刻,忍不住捂着嘴巴尖叫了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1]《新約·伯多祿後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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