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倪嫣還記得，當初趙歡和男友分手，就是因為彩禮。
兩人是大學同學，感情一直很好，畢業後商量婚事，趙歡的父母要10萬彩禮。
在海市，彩禮一般都在10萬左右，但是考慮到男友不是本地人，趙歡覺得這個數可能有點多，只是父母咬死了這個價，還舉例親戚家的女兒出嫁，彩禮沒有一個低于10萬。
趙歡說服不了父母，便去找男友商量，想找男友讨個主意。
她當時的想法很簡單，如果男友家拿不出這麽多錢，她可以陪他一起攢，晚幾年結婚也沒關系，只要爸媽看出她鐵了心要嫁這個人，彩禮方面應該有商量的餘地。
可是她剛開口說出彩禮10萬，男友就冷笑一聲，問：“你們家賣女兒啊？”
趙歡當場愣住了。
她來找男友，是想跟他商量怎麽辦，可是在男友眼中，她卻是來要債的。
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就是如此，遇軟則軟，遇硬則硬，因為男友冷言冷語，趙歡立時反唇相譏：“那我家要出12萬陪嫁，你家算不算是賣兒子啊？”
兩個人都沒好臉色，吵了起來，婚房首付怎麽出，婚後貸款怎麽還，酒席錢怎麽算，份子錢怎麽分……最後撕扯得一地雞毛。
趙歡和男友分手了。
男友的父母打電話來勸趙歡，說十萬湊一湊還是能拿出來的。
接着男友打電話來罵，他覺得趙歡無恥至極，是在吸他父母的血。
趙歡拉黑號碼，不理會任何人，請了長假和倪嫣一起去旅行。
後來，大學同學們聽說他們倆分了，都覺得可惜，以為分手原因就是那10萬彩禮，可是倪嫣知道不是。
真正讓趙歡心冷的，是男友當時那一句：你們家賣女兒啊？
Advertisement
如果他說一句：寶貝別着急，我們再一起想想辦法。
或者告訴趙歡：我暫時拿不出這麽多彩禮，可是我愛你，你能不能再等等我？
最後的結局絕不會是現在這樣。
失戀的過程如鈍刀割肉，曾經的美好回憶會在不經意中浮上心頭，成為淩遲的痛，趙歡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出傷痛。
事後她對倪嫣說：“知道嗎，我當時的感覺，自己就像孤身作戰的戰士，前面是男方父母審視的眼睛，後面是自己父母掌控的雙手，我夾在中間戰戰兢兢，不知道怎樣做才能讓我的愛情結出果實，我希望他能站到我身邊，給我依靠，給我支持，可他只是冷冷注視着我……他當時的眼神，冷漠，輕蔑，仇視，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你以為，你為愛情找到了最好的歸宿，可其實，你在那個人眼中醜陋如一條吸血的蛭蟲，僅僅因為，你要彩禮。
倪嫣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陷入如此尴尬的處境。
她很想立刻打電話給林成旭，告訴他，別擔心，她已經是個大人了，就算一分錢彩禮沒有，只要她想嫁，誰都攔不住她。
可是掏出手機，她又遲疑了……
如果，如果她真的這樣告訴他，他會是什麽反應？會不會感到慶幸？會不會長舒一口氣？會不會暗自竊喜覺得自己撿了大便宜？
倪嫣呆呆的看着手機屏幕，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畢竟，他們只認識幾天而已……
時鐘慢慢走過淩晨12點。
她忽然感到沮喪。
無比的沮喪。
對世俗人情的抗争，對一段關系的猜忌，對自我決定的質疑，對一切的一切，全部的全部，都感到沮喪。
她倒在床上，閉上眼睛，什麽都不去想了，只想睡覺。
…………
第二天，倪嫣昏沉沉醒過來，看見床邊的手機，內心隐隐抵觸。
可是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她硬着頭皮打開手機，果然有來自林成旭的未讀消息，點進去看，三條信息。
【早安】
【今天不加班吧？】
【朋友送我兩張喜劇團的演出票，下午你有空嗎？】
倪嫣把這三條信息看了又看，一個關于彩禮的字都沒有。
她憋不住，噼裏啪啦編輯了一大段話，想問他昨天究竟是怎麽跟她父母談的，手指懸在發送鍵上，遲遲點不下去。
最後全部删掉，然後回了一句“早安”。
她坐在床邊，懊惱的抱頭喊了一嗓子，覺得自己是個慫蛋！
林成旭很快回複消息：
【方便接電話嗎？】
倪嫣想了想，直接撥通了林成旭的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手機那頭傳來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和平靜，仿佛不曾有任何不愉快的事發生。
“……這個喜劇團在全國巡回演出，票很難買，他和女朋友臨時有事去不了，所以把票送給我了，我覺得你應該會喜歡他們的演出，但是距離有點遠，劇場在開發區那邊，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林成旭。”
倪嫣打斷他。
“嗯？”他語氣微頓，“怎麽了？”
倪嫣抿了抿唇，鼓起勇氣問他：“你昨天，是怎麽跟我爸媽聊的呀？”
他沉默了兩秒，說道：“叔叔阿姨挺通情達理的。”
倪嫣：“…………”
她不禁懷疑他在反諷。
林成旭說：“彩禮需要現款，我一時拿不出那麽多，手頭的錢大部分投資分店了，還有一部分存在銀行，是我們旅行的經費，我把這些情況跟叔叔阿姨說了下，他們都非常理解，彩禮方面願意寬限時間，也同意我們不辦酒席，出國旅行結婚。”
倪嫣：“…………”
怎麽聽上去好像跟她爸媽說的不大一樣？
透過電話，他似乎感覺到了她的不安，慢慢說道：“你不用擔心，我們聊得很順利，我原本以為會很難說服他們，你也知道，在長輩眼中不辦婚禮非常兒戲，再加上我們婚期定得倉促，難免顯得不夠鄭重，但是聊到最後，叔叔阿姨都同意了。”
倪嫣小小聲的說：“可是我聽我媽說，彩禮要68萬……”
林成旭聽了，有一會兒沒說話。
倪嫣咬住下唇，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随後聽見手機裏傳來一聲低笑，他問：“你很介意啊？”
倪嫣：“…………”
林成旭笑着說：“是有點多，幸好阿姨同意我拿房子抵，不然娶不到你，我可怎麽辦。”
倪嫣愕然，“什麽房子？！”
林成旭：“我不是在南亭苑小區有套房嗎，是個一居室，還有升值空間，如果為了彩禮現在賣掉，多少有些可惜，所以我跟叔叔阿姨商量了下，可不可以辦一個轉贈手續……”
倪嫣猛地站起來，脫口道：“你是不是傻？！”
林成旭：“……？”
倪嫣着急的說：“才認識幾天就送房子！你是不是傻？！他們要68萬，你不會砍價的嗎？！”
林成旭笑出了聲。
倪嫣沒好氣的道：“你還笑！”
他忍着笑，說：“你啊，不用心疼我，你是獨生子女，你爸媽這個歲數大概率不會再生，房子給了他們，遲早會變成你的，你的自然就是我的，你看，其實我一分錢沒出就娶到你了，傻姑娘。”
“這事能這麽算？！”倪嫣吓唬他，“要是離婚了，你連塊牆皮都別想分到！”
林成旭說：“離婚的事，等要離婚的時候再想，我現在只想怎麽娶你。”
倪嫣聽了，一時怔怔的。
林成旭問：“怎麽不說話了？”
她緩緩回神，許多種不同的情緒充溢在心頭，沉默好一會兒，低低的說道：“還不是因為你……突然說肉麻話，奇奇怪怪的……”
林成旭失笑，“這就肉麻了？好吧，我下次注意，你現在先告訴我，下午要不要去看表演，如果覺得路程太遠，我再做其它安排。”
“當然要去。”倪嫣哼了哼，“全國巡演呢，難得看一次，下午幾點？”
“兩點，我來接你。”
“好。”
…………
挂斷電話，倪嫣去衛浴室洗漱。
她的父母早早就起了，買了早點放在桌上，一個在看手機，一個在陽臺澆花。
明明昨晚吵了一架，現在卻要作出一副相安無事的樣子。
她很快刷牙洗臉，然後坐到桌邊吃皮蛋瘦肉粥，一邊吃一邊說：“我下午要出去，跟林成旭去看演出。”
倪爸應了一聲，眼睛仍盯着手機上的新聞，“嗯……出去了好好玩。”
你媽媽則問：“晚飯回不回來吃？不回來的話我就跟你爸随便煮條面條吃算了。”
“怎麽又吃面條……”倪爸爸放下手機，皺眉看向陽臺，“嫣嫣不在，我們就不能好好吃飯啦？”
倪媽媽道：“想吃你不會自己做？”
倪嫣不理會他們倆的争執，兀自說道：“房子的事我已經知道了，這房子我們不能要，68萬的彩禮也不能收，我已經決定了，你們也不用給我準備嫁妝，就裸婚了。”
屋裏很長時間沒人說話。
倪嫣繼續喝粥。
過了一會兒，陽臺傳來幾聲動靜，是灑水壺被重重放下，然後是陽臺玻璃門被重重拉上，她媽從陽臺走進客廳，憋着火在沙發坐下，一句話沒說，怒氣已經外洩。
倪嫣習慣了，喝了半碗粥，接着吃桌上的小籠包。
她媽開始了——
“你替他心疼什麽？你們才幾回面，就敢裸婚？你知道外頭那些裸婚的都是些什麽人嗎？都是窮得叮當響的人！你們沒錢嗎？啊？是你沒有錢，還是他沒有錢？裸婚？！”
倪嫣吃完兩個小籠包，端起桌上的空碗去廚房洗。
水龍頭嘩啦啦沖出流水，卻依舊蓋不住她媽的叱責。
“68萬很多嗎？他是老板！一個老板結婚會拿不出68萬？再說這些錢，我們是要來自己花的嗎？還不是為了你！外面那些人要是知道你這麽快結婚，不辦婚禮，不收彩禮，對方還是個連大學文憑都沒有的人，會怎麽笑話你？會怎麽笑話我跟你爸？啊？！你将來要是婚姻美滿，那咱們也就不說什麽了，可你只要婚姻出問題了，鬧矛盾了，或者他出軌了，你知道外面的人會怎麽說你嗎？他們會說你命賤！——”
最後那個“賤”字，分外刺耳。
倪嫣緩了又緩，才心平氣和的把碗洗完。
她走出廚房，認認真真對父母說：“爸，媽，我知道你們是為我好，我也不指望能改變你們的觀念，但是我已經這麽大了，我認為自己可以決定自己要迎接一個怎樣的婚禮。”
停頓片刻，她接着說：“我也能夠承受因自己決定而産生的後果。”
她媽坐在沙發上發火：“好心被當驢肝肺！以後你的事，我不管了！”
…………
這一場戰役，倪嫣暫時小勝，但局面被她弄得有些慘，因為之後她被自己親媽橫眉冷對了好幾天，而且幾次回家都遇見她媽跟親戚打電話大吐苦水——
說女兒白養了，胳膊肘往外拐，男方願意用南城區價值幾百萬的房産當彩禮，女兒卻非要裸婚，氣得肝疼雲雲。
以致于後來，倪嫣的姑媽、表嫂、堂姐紛紛打來電話問候，仿佛全世界都知道倪嫣要出嫁了，嫁的人是個特別有錢的大老板，為了娶倪嫣願意出錢出車出房，幾百萬的房子說送就送，眼睛都不眨一下，偏偏自己家閨女性子高傲，什麽都不要！
領證這天，倪嫣請假回家拿戶口本，林成旭去接她，順便給倪父倪母帶了禮物。
兩人在公寓樓下遇見倪媽媽和隔壁鄰居。
倪嫣聽見自己親媽一改家中那副刻薄模樣，對鄰居說：“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緣分，真的是非我女兒不娶喲，對我女兒那叫一個溫柔體貼！一點毛病都挑不出來！我說彩禮68萬讨個好彩頭嘛，人家還嫌少，非要把房子抵給我，南城區的南亭苑小區，你曉得不？那兒的房價都快三萬一平了，我怎麽敢要啊？女兒回來還發脾氣吶，要裸婚，連婚禮都不辦，非要去那個什麽什麽馬爾代夫……”
那鄰居“喲”了一聲，說：“馬爾代夫好貴的，玩一趟得幾十萬吧？”
倪媽嘆氣，“明明辦酒席幾萬塊的事，非要花幾十萬旅行結婚，唉，兒女都是債！我們也只好由着他們了……”
鄰居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我看你家倪嫣大有福氣！”
倪媽露出類似“一般般啦”的神情。
遠處的倪嫣：“…………”
忽然覺得，自己從來沒有贏過。
而她媽，雖敗猶勝。
那邊，倪媽媽和鄰居終于看見了他們，一臉笑容的招了招手，“回來啦？”
林成旭提着禮物走上前，“媽，我陪嫣嫣回來拿戶口本。前幾天出差，我買了一些當地的鹿茸，也給爸媽帶過來了，你們嘗嘗看，可以泡酒也可以炖湯。”
倪媽臉上笑開了花，“怎麽又買禮物了，上次你送來的茶葉我們還沒喝完呢。”
倪嫣挽着林成旭的臂彎，“媽，我們先上樓了。”
倪媽：“去吧去吧，你爸在家呢。”
倪嫣拽着林成旭趕緊走，還能聽見身後的議論聲，說什麽天造地設一對……
“臉這麽紅？”林成旭按下電梯鍵，笑着看她一眼。
倪嫣低着頭，甕聲甕氣：“嗯……”
她真心臊得慌，結個婚而已，非得這麽大張旗鼓的宣揚……
“一會兒再臉紅吧。”林成旭說。
倪嫣擡頭看他。
他牽起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口，“一會兒登記的時候再臉紅。”
倪嫣微愣，随後笑着抽回自己的手，“這種事……我可控制不了。”
林成旭給她一個耐人尋味的眼神，說：“我來控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