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世今生
A市,市中心醫院。
産房外的過道裏,一個面容俊朗堅毅的男人狠狠地一拳錘在了牆上,頹廢地将手落下後,原本潔白無瑕的牆面上赫然印着幾道鮮紅的血跡。
男人身後,兩位老人互相攙扶着,滿臉擔憂地緊緊盯着合上的門,恨不能一眼将面前的阻礙看透,直直地看到門內的景象。
而戰戰兢兢地站在距離男人至少兩米外的,是一對緊緊抱着女兒的夫妻,他們渾身上下寫滿了惶恐和悔恨,卻看不見半分愧疚。
過道內那種随時都可能打起來的緊繃氛圍讓人幾乎喘不過氣,就在白朔猩紅着眼轉身,準備一拳頭砸在白藝臉上時,手術室地門突然被拉開。
“家屬,孕婦大出血,丈夫過來簽一下病危通知。”
護士手裏拿着病危通知,目光看了一圈後鎖定在白朔身上,她記得這個是孕婦的丈夫,送孕婦過來時對方的神态令她印象深刻。
想到仍然在産房內生死難測的孕婦,護士眼底掠過一抹沉重,希望母女平安吧。
白朔聽着護士的話,只覺得腦子裏嗡地一聲,一片空白。
大出血?
病危通知?
渾渾噩噩地寫下自己的名字,就連握筆的手都在發抖,以往在無數文件上幹淨利落的筆畫也變得彎彎扭扭,好似小兒塗鴉。
等産房的門再一次合上,白朔扭頭,看向自己的父母。
“媽……”
聽着兒子發顫的聲音,白老太太也忍不住落淚,心裏更加憎恨起丈夫當年執意要帶回來的白眼狼,也就是窗邊如同鹌鹑一樣縮着身子的一家人。
老太太咬牙,舉起手杖狠狠地打在白藝身上,一棍接一棍,邊打邊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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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良心的畜牲!我當初就不該放你們進我家的門!教不好這個小東西,就來禍害宛君和她肚子裏的孩子,你們不得好死知不知道!!”
“我告訴你們,要是宛君和孩子出了事兒,我老太婆就是死,也要拉你們一家人下地獄!!”
老太太咬牙切齒的罵,恨不能一棍子打死面前這家子禍害,可她老了,就連想要痛打對方都已經使不上力氣了。
難産大出血的兒媳,和被迫早産不知能不能活下來的孫兒……僅在手術室裏的不知生死的兩條命,就抽光了她所有的力氣。
白藝忍着抽在身上的手杖,忍着想打死面前這個老不死的怨恨,哭喪着臉向自己的幹爹求情。
“幹爹!幹爹我們知道錯了,媛媛還小,她人小不懂事兒,她不是故意的,她真的不是故意去動那個凳子的……”
白欽國擡眼看向哭嚎着滿臉淚水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在老婆子怨憎的注視下,悔恨地閉眼,“你走吧,以後你和白家,再無瓜葛。”
白藝是白欽國戰友的遺孤,白欽國可憐他小小年紀沒了爹,娘又病死,所以将他認做幹兒子,供他讀書成人。
可誰能想到,他的一片善心,養出來的卻是一家子惡鬼?
白欽國沒心思和養子打機鋒,他只求兒媳和兒媳肚子裏的孩子能夠平安,可他身邊的白老太太卻恨聲道:“走?害了人哭兩句就想走?沒那麽容易!”
老太太手杖在地面用力一杵,目光冷寒,“要是今天宛君和孩子出了事兒,我老太婆必定要讓你們一家人這輩子都生不如死!”
白欽國聞言皺了皺眉,沉聲道:“別胡說,宛君和孩子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這個關頭,一家人聽不得任何寓意不好的話。
白朔目光在白藝護着的只有五六歲的女童身上停留了一瞬,伸手扶住母親,啞聲安撫着,“媽,宛君會沒事的……”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久到白朔心底止不住地發慌,産房的門由內打開。
一家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忐忑不安地緊盯着門口。
“恭喜,母女平安。”帶着口罩的主刀醫生笑着對一家人宣布了這個好消息。
短短的六個字,卻好像費盡了白朔所有的思維和腦細胞,好半晌才艱難地理解了這句話背後的意思。
母女平安?母女平安!
“醫生,我……”白朔手足無措地想要問醫生很多問題,張開嘴的一瞬間卻有些失語。
這時候,護士手裏抱着一個襁褓走出來,不等白家人興奮地湊過去看,旁邊的醫生就攔住了他們的動作。
“……寶寶體重4.7斤,不足八個月,是早産兒,先天不足,心率較弱……現在必須放入保溫箱,脫離危險期後才算安全,産婦同樣有24小時危險期,在這期間,我們會随時對産婦和孩子的健康進行監測。”
“……希望家屬也能夠盡量配合我們工作。”
剛剛放下的心,随着醫生的話再次高高提起,但護士已經抱着孩子離開了。
産房的護士推着昏迷過去的劉宛君出來,白朔的目光緊緊跟随着妻子。
醫生又交代了許多産婦分娩後家屬需要注意的事項才離開,白朔和父母迫不及待地跟着護士往病房走。
在确定劉宛君由于麻藥原因,短期內不會醒過來後,留下護工,白朔和父母去看被護士抱走,沒來得及多看一眼的孩子。
而在之前一陣兵荒馬亂的時候,得知母女平安的白藝夫妻兩個早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醫院。
第一眼看到保溫箱裏皺巴巴又紅又醜還因為早産沒有發育完全所以顯得頭很大,并且渾身都貼滿了儀器的女兒時,白朔整個人都是懵的。
這就是他和宛君的女兒?
初為人父的緊張和激動總算後知後覺地溢滿了胸腔,一米八五的男人,穿着防護服,看着保溫箱裏五官皺在一起醜兮兮的閨女,又哭又笑地像個大傻子。
白家二老看着還不會睜眼,安安靜靜躺在保溫箱裏的小家夥,一顆心更是酸軟的不行。
“朔兒,孩子要在這裏面住多久?”白奶奶嘴裏問着兒子,眼睛卻不舍得眨一下的看着自己的孫女兒。
聞言,白朔仿佛被人潑了一大盆冷水,剛才還激動振奮的情緒瞬間陰郁了下來。
“醫生說,寶寶早産,先天不足,要在保溫箱裏住到發育完全,并且……并且寶寶以後的身體都不會太好。”
白朔抹掉眼角的濕潤,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兒。
她還那麽小,小小的一團兒,閉着眼睛,和其他嬰兒截然不同的安靜讓他心裏恐慌。
不過母女兩個能夠從生死邊緣成功活下來,白朔已經很感謝老天垂憐了,更何況還有罪魁禍首等着他去收拾,因此白朔很快收斂了情緒。
探視是有時間限制的,白朔和二老依依不舍地看了小家夥一眼又一眼,總覺得怎麽都看不夠,但時間到了,同樣擔心還在病房的劉宛君,便只能下次再來探視。
過了24小時,劉宛君的情況已經穩定住了,一波又一波來探望的人也差不多離開了,一家四口聚在病房裏,互相分享翻看着女兒/孫女的照片。
有往外吐泡泡的,有哭的,有被護士抱着換紙尿褲的……
每一張都能讓他們拿在手裏翻看議論好半天。
直到房門被敲響。
“親家母,你們總算到了,快進來……”開門的白奶奶笑着将人帶進來。
看着病床上平安無恙的女兒,劉家父母這兩天一直提着的那顆心才總算落了下來。
女兒出事的時候,他們還在國外,加上現在是年末,最近的航班完全訂不到票,私人航線也需要提前申請,最後緊趕慢趕的,還是沒能第一時間陪在女兒身邊。
劉母确定女兒沒事後松了的一口氣,在聽到外孫女先天不足沒有發育完全後,壓在心裏憋成了一團火。
“……宛君早産這件事兒,你們準備怎麽處理?”
劉母沉着臉,也顧不上自己的質問會不會讓人沒臉了。
女兒和外孫就因為他們幹孫女差點雙雙沒命,這是劉母不能夠接受的,即便女兒沒事,她也一定要給女兒和外孫女讨個公道。
聽到她帶着怒氣的質問,白奶奶狠狠地瞪了眼身邊的老頭子,嘆氣道:“親家母你放心,那家人縱容孩子做出這種事兒還不知悔改,我們白家以後就沒有他們這些人!我跟你保證,絕對會讓他們為此付出代價!”
真要說起來,她比親家母更恨白藝一家,甚至怨上了老頭子。
如果不是他豬油蒙了心非要養那個白眼狼,怎麽會有今天的事兒!
聽到她的保證,劉家人臉上的表情才好了許多,劉母心疼地握着女兒的手,也不想女兒一直被這件事影響心情,所以提起了另外的事兒。
“你弟弟聽到你的消息急的不得了,書也不讀了,說什麽都要來看你,不過被我和你爸請老師把他按在學校裏了。”
眼見着閨女臉上多了笑意,劉父也柔和了目光,輕聲對女兒說着:“那臭小子明天就考完試了,到時候肯定見天的在這兒煩你,你可別慣着他,要是覺得他煩了就讓他滾蛋,別吵着你休息。”
劉祺比姐姐劉宛君小了足足八歲,現在還在讀大三,正是跳脫的性子,對劉宛君這個姐姐更是護的跟眼珠子一樣,姐弟倆感情一直很好。
“小祺哪有你們說的那麽煩,他早就懂事兒了。”憔悴但精神很好的劉宛君笑着替弟弟挽尊。
“對了,孩子起名字了沒有?”劉父不想讨論劉祺那個混蛋小子,迫不及待想獲取更多乖乖外孫女的信息。
白朔一邊喂妻子喝少量的溫水,一邊回答岳父岳母,“寶寶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們就讨論過,男寶寶叫白黎,女寶寶叫白小曦。”
所以孩子就叫白小曦。
“有什麽特別的含義?”劉母有些好奇。
“沒什麽特別的含義,就是希望她能夠如同清晨的朝陽一樣溫暖明亮。”劉宛君溫柔地笑着,說起女兒的名字時,側頭默契地和丈夫相視一笑。
他們對孩子真沒什麽特別的期望和要求,健康,幸福,快樂就夠了。
更何況……這場意外的到來,讓健康快樂成了他們最奢求的祈願了。
保溫箱裏,剛出生不到48小時的白小曦閉着眼睛攥緊了小小的拳頭,然後淚水朦胧地打了個哈欠。
劉祺蹲在保溫箱外面,目光灼灼地看着裏面的小人兒。
“寶寶,我是舅舅,你最親最親的舅舅~”
“寶啊,你怎麽這麽醜啊?聽說嬰兒剛出生都醜,可萬一你一直這麽醜該怎麽辦啊?”
“你看你爸媽都那麽好看,當然,比起舅舅我來,還是差了那麽億點點啦~所以你放心!你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肯定是我,為了你以後能長得好看,我可真是煞費苦心啊!”
“寶寶,小曦,舅舅想抱抱你,你什麽時候才能從保溫箱裏出來啊?”
“害了你和你媽媽的人已經被趕出白家了,但是這遠遠不夠,寶寶放心,舅舅一定會幫你報仇的!!”
“小曦,你剛剛吐泡泡的樣子好醜啊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拍照留念了,以後等你長大了,舅舅再跟你分享哈!”
“寶寶吧啦吧啦……”
“小曦吧啦吧啦……”
對于這個天天蹲在自己保溫箱外面叭叭叭的人,剛出生還看不到人的白小曦小朋友煩不勝煩,可惜她人小手還短,別說趕走他了,就連想要捂住耳朵都做不到!
最後還是劉母實在看不下去了,揪着兒子的耳朵把人扯走了。
再被這小子這麽煩下去,劉母都懷疑自己外孫女小小年紀耳朵就能起繭了。
一直在耳邊念叨的人不見了,小家夥似乎松了口氣,蹬了蹬泛紅的腳腳,又吐了個泡泡,總算能安靜睡覺了。
當然了,劉祺是個中二少年。
劉祺是個言而有信的中二少年。
劉祺是個言而有信的有權有勢的中二少年。
所以他在确定白藝一家三口被驅逐出白家後,很言而有信地準備幫侄女兒和姐姐報仇。
雖然姐姐是在坐下時被五歲的白媛媛拉開凳子造成的難産早産,但劉祺二十來歲的人了,也不能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使什麽手段陰私。
正所謂子不教父之過,白媛媛能夠做出那種事兒,作為她的父母,既然教不了孩子,那就孩子贖罪吧。
劉祺其實也沒有做什麽,沒有請人套了白藝麻袋打他一頓,也沒有讓他給自己姐姐侄女兒跪下認錯。
劉祺只是在圈子裏放下話,誰要是接濟白藝,那就是和白劉兩家作對。
這句話放出去,白劉兩家的長輩也沒有站出來反駁,很明顯的,他們默認了劉祺在圈子裏表達的态度。
白家和劉家世代從軍從政,這兩家單獨拎出來就夠讓人忌憚的了,現在白家的養子直接把兩家一塊兒得罪了,誰還會不長眼地去招惹這麽個麻煩。
再加上白藝本來也不是什麽好玩意兒,以前仗着白家的背景,做了不知道多少得罪人的事兒,現在靠山變仇人,以前那些他得罪過的人更不會放過他了。
真要說白藝一家之後的生活狀況,用一句痛打落水狗再合适不過了。
劉祺話說出去就沒管那家人了,他滿心都是一天比一天白嫩乖巧的侄女兒,恨不能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守在侄女兒的保溫箱旁邊。
但守了一天又一天,直到馬上就要開學了,劉祺才驚喜地發現寶寶的目光會随着他的移動而移動。
“崽,你能看到舅舅了對不對?”
守了一個多月,老父親一樣滄桑的劉祺不由得喜極而泣,恨不得把自己整個兒都湊到小人兒的眼睛跟前,讓她好好看清自己。
白小曦看着眼前這張猛然湊近的有點眼熟的大臉,很給面子的擡手。
“啪”地一下捂在舅舅的嘴巴上。
就是這個人!這一個多月來,她沒有一天是能夠安安心心睡覺喝奶吐泡泡的!!
“啊!”白嫩嫩的小人兒轉頭沖抱着自己的媽媽奶聲奶氣的告狀。
可惜她此時的嬰兒語實在沒人能聽懂,反而逗笑了一家人。
白小曦的目光在笑得開懷的家人身上一一滑過,最後砸吧砸吧嘴,眼不見心不煩的把自己埋在媽媽懷裏。
在出生後又過了大概三周,從保溫箱裏出來後,白小曦就懵懵懂懂的擁有了些許自己的意識。
或者說,天道覺得她太無辜,于是不等輪回就讓她直接轉生,身體發育完全後,她就被迫覺醒了前世的記憶。
但實則,并沒有什麽記憶可憶。
她前世是一株在懸崖峭壁上努力生長的……野草,隔壁的樹爺爺很照顧她,會替她擋雨。
當然了,也可能是因為她本來就長在餘蔭底下,樹爺爺想不擋也不行。
峭壁上除了她就是樹爺爺,沒有別的花花草草,只有偶爾從空中掠過的飛鳥,她懵懵懂懂的頑強活着,将根系往岩石中生長再生長,好不容易産生了神智,還沒來得及和隔壁的樹爺爺好好探讨一番該如何修煉,沒有聽樹爺爺講它口中什麽滄海桑田的故事,就迎來了攀岩的人類。
那天,是她“出生”的第一天,她還什麽都沒來得及做,就被一只手輕而易舉地從石縫中扯出來,随手丢到了山崖下面。
臨終前,白小曦只聽到對方嘀咕了一句:“還挺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