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下

柳從眉收勢不及,被年輕乞丐一把抱至懷中,聽得後者低呼:“你!”

頓時就慌了手腳,狼狽不堪的将人推開,白了臉勉強站直。

前方三個乞丐回頭,看見兩人面色奇異,相視而立,催促道:“你們還在後面耽擱什麽,真要等到官府關門不成!”

柳從眉抿緊唇,知曉自己已漸顯身子,不知方才那一抱,給年輕乞丐得悉了多少真相,這趟同行之路想必是走不成了。

誰料那乞丐竟然回身喊了一句“馬上就來”,投向他的目光也由猜疑不定,變為幾分體諒,甚至帶有憐惜之色。

壓低了嗓門,年輕乞丐道:“你是姑娘家?這身子,至少近4個月了吧?”

柳從眉驀然擡眼,清亮眸中閃過一絲掙紮。

年輕乞丐誤以為他別有苦衷,又趨前一步,聲音壓到更低:“別看我這樣,以前家裏尚好的時候,跟著學過一些醫術。你腹中胎動劇烈,若不好生靜養,有滑胎可能。”

原來,他竟将他誤認為女兒身?

柳從眉心中頓時長出一口氣。

男身女脈之人本就稀少罕有,世人對這一族知之甚少,在得知一個人有孕的第一時刻,常人腦海中想定的必然是這人女扮男裝,而非他以男子之身受胎。

既然秘密不曾揭破,而且看乞丐也有替他隐瞞、照顧之意,柳從眉猶豫再三,終是虛弱體軟,無力拒絕這久旱甘霖般的好意。

當下順水推舟,輕輕點了點頭。

他生得好看,有孕後容貌也較之從前更為妩媚妖嬈,僞飾自己男扮女裝,毫無違和之處。乞丐激發了憐香惜玉之心,再不催促他緊緊趕路,反而間隙提醒另外幾位夥伴時刻休息一二,讓柳從眉有力氣趕上他們腳程。

緊走慢走,終於來到最近的一家大宅附近。遠遠望去宅府前人頭攢動,都是附近的流民與行乞者,擁擠在分發食物的府中下仆面前,争先恐後伸長手臂搶食。

“你在這裏等我們,我去替你多拿一份食物。”停住腳步,那個一路照顧柳從眉的乞丐給他尋了個屋檐下的臺階落座,熱心的說。

“你為何對我這麽好?”柳從眉看他急急奔走來回,搶了幾個包子塞到他手裏,略有歉意的問。

“男人照顧女人,天經地義的事。”瞧年紀最多不過弱冠之年,說出話語卻已有一番男子漢沈穩口吻。

柳從眉微微一笑,想稱贊兩句,腦海中卻不受控制浮現出另外一個年紀相仿的人的身影,眼神不由得怔忪起來。

乞丐又走了幾個來回,看見柳從眉兀自拿著吃食,定定的發呆,伸手到他眼前搖晃一下。

“怎麽了,不舒服?”

“……”柳從眉回過神,斂了寂寞色彩,微笑道,“還好,只是想起一些舊事。”

乞丐見他神情微露蕭瑟,猜想莫不是思念腹中孩兒的父親?

這種事外人也不便多問,正要再寬慰幾句,忽然聽到一陣急促馬蹄聲,大街盡頭處揚塵飛舞,傳來厲聲喝斥:“下賤草民,竟然罔顧聖旨,庇護朝中罪人?!”

眼前再是一花,乞丐沒來得及起身站直,已被一道橫空劈來的馬鞭狠狠抽翻在地。

柳從眉愕然擡頭,那道馬鞭竟是不由分說向他抽了過來,一鞭便抽中他手掌,乞丐費心搶來的食物滾落一街。

*************

绛羲城,皇宮內絲竹聲聲,仙樂飄飄,百盞琉璃宮燈芳華流彩,映照殿上翩然起舞身影如夢如幻。

雅重月單手支頤斜靠在龍椅上,鳳眸從面前獻舞的嫔妃身上如蜻蜓點水一掠而過,再度陷入漫不經心的走神狀态。

殿內前來賀壽的文武百官濟濟,歌德頌歌的祝壽聲此起彼伏,一會兒這個人擎著杯盞站起來了,一會兒那個人又屈身下拜說了幾句什麽。雅重月眼波如蹁跹蝴蝶,草草穿梭過這些喜樂喧鬧的人群,茫然四顧,張望著絕無可能出現在此地的身影。

吏部尚書谷易是朝中唯一知曉皇帝真正期盼何人的大臣,知道這個年輕皇帝心有挂系,卻年少氣盛不肯低頭。想著想著也頗是苦悶,替那被遠貶他鄉流落街頭的人不值,苦思無計,只得一口口喝悶酒。

突聞宮人傳報,下一曲由懷袖宮情妃娘娘獻樂《金縷曲》。

谷易從杯盞中擡頭,看見向殿堂上款款走來的女子紗衣曳地,婀娜多姿,纖纖玉手中執著一柄軟劍,柔媚中帶著隐隐蕭瑟之意。再看那一直百無聊賴的皇帝,居然懶洋洋睜開了始終不知是睡是醒的修長鳳眸,意興盎然的注視著出場的人兒。

整個後宮,受封嫔妃無不出身名門或家世顯赫,唯獨這位情妃娘娘來自民間,從奴婢地位一躍飛升,成了皇帝的枕旁人。

谷易眯起了眼,看見秦惜向皇帝微福一禮,開啓朱唇吟贊了幾句祝禱詞,輕擺腰肢,行雲流水的翩然舞動起來。

果然與尋常女子不同,氣度、性子灑脫随意,幹淨利落,不似一般庸脂俗粉。

待看到一旁列席的三王爺雅月圓,注視情妃的目光微閃,似欣賞似含情時,谷易覺得自己還是繼續喝酒,視而未見較好。

秦惜足尖點地,以內力催動身形飄飛如燕,水袖長舞,唇角含笑,與始終注視他的雅重月坦然相對。在身形環繞旋轉的某一刻,與目不轉睛凝視他的雅月圓偶爾對上眼神,雅月圓呼吸亂個半拍,秦惜則心神微蕩,将眼眸垂下看地。

一曲舞罷,氣息微喘,秦惜正要躬身告退,忽聞雅重月半宵不曾開過腔的懶懶聲線:

“今夜,情妃來舞英殿侍寝。”

他這一聲,輕飄飄似信口之言,落在殿內諸人耳中,卻如平地驚雷。

皇帝冊封後宮以來,出於衆所周知的原因,從未真正招過哪宮妃子陪寝。柳從眉被貶出宮去,後妃們無不翹首以盼皇帝的回心轉意,均知能在壽宴上第一個被選中的妃子,極有可能誕下皇族血脈。

雅重月不在狀态,魂神分離了大半夜,終於塵埃落定選中了懷袖宮之主,意味著今夜的歡慶,基本告一段落,分出輸贏了。

立在衆妃羨妒目光和百官了然視線中的秦惜,手扔握著軟劍劍柄,面色不變,一股寒意卻直從腳底蹿上心尖。

雅月圓将目光調開,與一直旁觀他神情的雅同心四目交接。後者同情的撇了撇嘴角,想說什麽,雅月圓徑直從他手中搶過酒杯,仰脖飲下杯中瓊液。

皇帝語聲甫落,便有太監善解人意的走上殿前,接過秦惜手中軟劍,輕聲在他耳畔道:“娘娘,請随奴才入內殿沐浴更衣。”

秦惜眸中瞬息萬變,極其微小的怒氣爆發在瞳內最深處,咬緊牙關逼了回去。側身再向皇帝一福,輕聲道:“臣妾領聖上盛恩。”

秦惜退下後不久,壽宴仍在熱鬧進行,但明眼人都看得出,皇帝原本就游魂一般的心态更加虛無缥缈了,他幹脆直接閉著眼眸,不看其他宮的賣力演出,坐在皇座上不過應個虛景。

倒是三王爺和四王爺,久未涉足宮內的這兩人比皇帝興頭還高,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大有一醉方休的架勢。

雅同心算算自己今夜已經飲了足有一酒壇的分量,再看看雅月圓,他飲酒像喝水一般,至少也該解決了自己一倍餘。

挑眉道:“雅月圓,師父不許我們過量,你別鬧出事端來回去給師父責罰。”

說著自己都開始奇怪,平素鬧事的是他,保持清醒冷靜的是雅月圓,今日倒好,兩人颠倒立場,反而換他勸解他。

雅月圓臉頰酡紅,微顯醉态,搖了搖酒盅,只是不答話。

“我是不是錯過什麽了,怎麽總擺出一副老大模樣的雅月圓,居然也會醉成這樣?”突如其來的女聲如黃莺出谷,雅花好輕巧一躍,擠到兩人中間坐定,擠眉弄眼沖雅同心道。

雅同心給她吓了一跳,打量少女衣衫單薄,裝束簡單大膽,想笑又不敢笑:“雅花好,當心皇兄又一頂‘傷風敗俗’的帽子扣下來啊……”

“他欠我人情,不會說我。”少女輕挑細眉,“我沒當場向他讨還就已經很給他顏面。同心,你沒大沒小,快叫皇姐。”

“好好好,請問皇姐你這幾年音訊全無,混到哪裏去當神棍了?”而且給皇兄祝壽這麽大的事還姍姍來遲,真不知該說她兄友弟恭的觀念淡薄,還是閑雲野鶴慣了?或者這丫頭根本就不把世俗禮規放在眼裏吧!

“比起我,神出鬼沒的大皇姐才真正是音訊全無好不好。”撇嘴,見雅月圓渾然不理自己,自顧自的飲酒,雅花好一把搶過他手中玉杯,大咧咧一口飲盡。

雅月圓喝了個空,調轉漆黑如墨的眸子回轉來看她。

“醒過神了?”少女騰出一只手去點他額頭,一邊點一邊道,“幾年沒見,來讓皇姐抱一下。”

他三人自幼戲耍慣了,雅同心在旁邊看著雅月圓左閃右躲,感慨的說雅花好別鬧,現在雅月圓心情糟糕著吶。

雅花好逮住機會撲到雅月圓身上,将人牢牢按在懷裏,方心滿意足的回頭問:“為何心情糟透?因為今年你們過生日時我沒有去麒麟山陪你們嗎?”

一言難盡啊。雅同心壓低嗓子,悄聲說皇兄的一名妃子,雅月圓似乎很喜歡……

雅月圓被雅花好壓在懷中,聞聲掙紮劇烈,要擡起頭來:“胡說,雅同心你……”

“哦?皇兄的妃子,月圓你中意?”雅花好更為強勢的把他按回懷中,不顧弟弟激烈反抗,好奇道,“是怎樣的一名女子?貌若天仙?還是風韻十足?雅月圓你對她一見锺情嗎?”

“你倆再亂嚼舌根我要發火了!”

“嘁,皇姐關心你,你竟這般态度。”雅花好偏生是個好事的主,越這麽吞吞吐吐,越是想尋根究底,“同心告訴我,是哪宮的,我一會偷偷摸過去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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