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更疊先冥
這二十八具幹屍便成了金蛭蠱皿,守冥祭司亦由此而來,守的正是祖先的冥靈。百裏先人為後世安平奉獻了生命,甚至連嬰孩都要承受如此重擔,令人嗟嘆。衛封與戶绾霎那明白為何十代守冥祭司皆為全陰命格,便是在第八道陣法遭到破壞時須以相同的死法進行替補。百裏南破壞了其中一具屍身,釋放了金蛭蠱,其目的顯而易見。只有現任祭司百裏彌音死了,他才有可能繼任為新祭司。當百裏彌音在宗祠處理蠱毒患者時,必然知道自己此劫難逃,卻仍一派寵辱不驚的泰然,戶绾思及此便心口泛疼。若非她無意間向李堂道長透露出百裏南的陰屬命格,那囚禁她的石室可就成了百裏彌音的葬身之所。
百裏彌音明知百裏南心術不正,大可讓他自掘墳墓,卻顧念着親情或是養育之恩對他網開一面。在她交托李堂道長給掌祭的書信中只輕描淡寫更疊先冥,靈池添燈,回遣宗主,禁駐蒼塞。關乎生死的重大變故,她僅區區幾字帶過,像交代一件不足挂齒的小事。
“蒼塞?說到這我倒想起來了,此前在布農族宗祠裏,除了偏廳守冥祭司靈池,正廳列祖列宗靈牌中均不見百裏姓,莫非這百裏一脈并非此地人?”衛封問道。
“确實如此,百裏氏族并非布農族人,歷代祭司或宗主都來自蒼塞,只為守護歃月凼的九階雷池陣。蒼塞位于千裏之外的冰封巅下,那裏常年嚴寒,人跡罕至,鮮為人知,我亦緣于先師西歸之故才得以踏足蒼塞。猶記當年小百裏尚在襁褓之中,天生美人胚,甚是讨喜。”李堂道長自懷裏摸出百裏彌音寫的書信,撕成碎片,嘆息道:“她竟只字不提百裏南命屬,我斷不能讓她枉送性命。”
“百裏南的目的并不單純,若只是觊觎祭司之位,早在十年前祭司身中奇毒時,他大可任其香消玉殒再取而代之。換到眼下毀一具金蛭蠱皿亦可鏟除她,又何必多此一舉挾我相制。他曾說祭司可為他鋪一條通天大道,并不想取她性命,這行跡......豈不是自相矛盾?”戶绾擰眉,頗多不解。
“多事之秋啊!百裏南叵測居心費人思量,得盡快把他找出來做成千年不腐屍,這歃月凼才得以安寧。”李堂道長沉吟道。
皓月當空,燭光盈暖,洞開的窗扉送來涼涼清風,夾雜着暗香浮動。夜蟲于旖旎銀輝中低吟淺唱,道着失眠人百結的愁腸。
輕撫着百裏彌音舒張的眉宇,凝視着她松泛的神情,戶绾心惜不及。她自幼肩負着尋常人難以擔當的重任,只有在卧榻不起時才會收起橫眉冷眼的戒備與張狂肅殺的威懾。分明是與世無争的寡性,分明有心懷天下的大義,偏生端出孤藐傲岸的容顏,令人摸不清她的骨,探不透她的心。
百裏彌音不知何時睜開了眼,正幽幽看着戶绾。猝不及防對上她深邃的眼眸,戶绾既驚又喜,慌亂收回手起身退開,不敢與之對視,眼波流轉窘促道:“你......你總算醒了。”
“還敢救我,怕是當年給你的教訓不夠深刻?”随着她蘇醒,身上的刺跟着破體而出,縱然虛弱亦不乏淩人氣魄。
“無關敢與不敢,權因醫者身份使然,何況你是為我才受的傷,如你一般的無奈。你頂着守冥祭司的頭銜,對死亦無關懼與不懼了,使命而已。”戶绾不甘示弱辯解,非得套上一個身份,安上一個理由,方能表明救她一命實乃無奈之舉,而非心之所願。
百裏彌音啞然失笑,胸腔氣血翻騰,喉間淡淡的血腥味咽下去又浮上來,卻不動聲色直視戶绾,若有所思。但見杵于窗前的戶绾在月光下愈發清婉,側顏落在陰影裏神秘又豔绻,美得不可方物,直讓百裏彌音移不開眼。“獨獨對我言語刻薄,是想治你的離經叛道還是治我的鬼迷心竅?”
“祭司多慮了。”戶绾絞着袖口,難掩被道破心思的羞灼,慌忙轉開話題道:“既然你醒了,我便先去知會李堂道長一聲,他甚是憂心你。”
心被百裏彌音只言片語翻攪成一團亂麻,戶绾丢下話落荒而逃。細思起來重逢至今,她話裏話外對百裏彌音确實極盡挖苦之能事,除了明确表示出敵意外,潛意識亦想譴責她的罪孽,以此催眠自己不該對她抱有一絲餘情。然而随着迷霧漸散,了解漸多,對她的敵意便漸漸瓦解消融。戶绾甚至不敢問起七年前的事情,生怕仇恨站不住腳了,自己會無所适從。
屋裏未尋見李堂道長,沿着青石磚路穿過天井,依稀聽見他的聲音自院子傳來。戶绾步出藥堂,趁着月色瞧見李堂道長與一位妙齡女子圍坐石桌旁,走進方看清來人,不禁訝異道:“你們認識?”
“哦,這位姑娘以前是小百裏的信使,我與她曾有過幾面之緣,這不聽聞小百裏傷重特地前來探訪。對了,小百裏醒了嗎?”李堂道長站起身向戶绾介紹夷冧,須臾才回味起戶绾的話音,遂問:“欸……戶丫頭這般問起,難不成你們也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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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戶大夫機緣巧合下亦有過幾面之緣。”夷冧向戶绾作揖淺笑道。
戶绾略微點頭回禮,滿眼疑雲打量着夷冧,淡淡道:“祭司剛醒,李堂道長先過去看她罷,我與夷冧姑娘有些時日未見,在此閑話幾句,随後便過去。”
“嗬,可算醒了。”李堂道長長舒了一口氣,樂道:“那我先過去,你們慢慢聊。”
支走了李堂道長,戶绾眼神頓時犀利起來。自茶肆不歡而散後,她對夷冧莫名滋生出警惕之心,再加上方才李堂道長那一番介紹,她愈發吃不準夷冧三番兩次的來意。既然是百裏彌音的信使,為何最初不直接言明,卻端着表兄來依托關系,頗可疑。
“看來你與祭司尚未冰釋前嫌,否則此刻你對我便不是這種态度了。”夷冧讪然苦笑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不管在白沙鎮亦或洛城,對你所言均無假,你大可向祭司求證。我是對你有所隐瞞,卻未曾騙你,你亦無需防備我這個誠心贖罪的人。”
“有話何不幹脆開門見山說清道明,遮遮掩掩耗得人心神疲憊。你們歃月凼危機四伏,而我對你一無所知,又讓我如何對你不設防。”戶绾尚不及捋清夷冧的意圖,她緊接着又抛來謎團,着實令戶绾雲裏霧裏繞得氣躁心煩。
“先讓我見見她,好嗎?”夷冧神情悲切請求道。
戶绾先是一愣,對她流露出來的神色,隐約預感到她與百裏彌音之間怕是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頭驀然浮起不适感。當下卻也不再多言,點點頭領着夷冧向後院走去。
臨到房門口,夷冧忽然猶豫起來,在門扉旁徘徊着。戶绾也不催促她,默然盯着她的裙擺,任那抹不适感在內心發酵。
“祭司......”夷冧怯怯邁進門檻嗫嚅喚道。想必這一聲叫喚并不輕松,話音虛飄。
百裏彌音聞聲眉心一蹙,頭也不擡,冷冷從齒縫迸出一個字。“滾!”
戶绾與李堂道長見狀,面面相觑。但見百裏彌音厭煩的神色與冷峻的語氣,足見兩人之間糾葛頗深。若不然就以百裏彌音淩睨萬物的性子,無關痛癢的小事自不足挂心,又怎來這通脾氣。
“覆水難收,這麽多年了,我不再乞求你原諒,見你安好我便放心了。”夷冧黯然傷神,轉身對戶绾道:“祭司有戶大夫照料着,我的擔心倒顯得多餘了,不知戶大夫可有找到辦法連同她體內的寒毒一起根治?”
“什麽寒毒?”戶绾聞言,心霎那緊繃起來。之前一直想不通百裏彌音的體息何以冰冷如斯,脈搏又診不出所以然,難不成竟是寒毒作祟。
“你再敢多言,休怪我不客氣。”百裏彌音威脅道。這話說得,就似她客氣過一樣。
“你住口!”戶绾低喝,眉眼寫滿不悅,埋怨道:“百裏彌音,許多事情你若不想讓我從他人口中得知,便莫要對我再有所隐瞞。你知道我心裏有多少疑惑令我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令我像個盲人般充滿不安嗎?”
“呔,小百裏,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哪能諱疾忌醫呢。”李堂道長見戶绾生起薄怒,跟着一板一眼說道:“戶丫頭的醫術舉世無雙,區區什麽寒毒那還不是藥到病除。你說你有事瞞着她也就罷了,作甚對我隐瞞百裏南的命屬,這稍有差池你可就一命嗚呼了,現在回想起來我都還後怕。你說我這都一把年紀是經不起吓的,會折壽。”
對李堂道長的念叨充耳不聞,百裏彌音目不斜視望着戶绾,默不作聲。
“夷冧姑娘,祭司的身子還需靜養一些時日,我們外頭說話,好讓她早些歇下罷。”戶绾被百裏彌音看得不自在,亦生怕夷冧會在她帶着警告意味的傲睨下而緘默不言。
百裏南是測改陰命,正如衛封所猜測那般,屬于人為引産而就的陰命。若沒有百裏彌音這個侄女,守冥祭司之位自然将落在他頭上。百裏彌音出生後,緣于天生陰命備受族人擁護,自幼得掌祭悉心栽培,及笄之年便任命為守冥祭司。百裏南不甘就此雌伏,借着撫養百裏彌音的便利,長期給她喝寒荼草熬制的湯藥。寒荼草是蒼塞獨有的一種毒草,生長在深寒冰層中,根莖枝葉均被千年寒冰裹覆,極難尋。寒荼草雖有毒,卻與尋常濕寒之氣相似,不會立竿見影,脈象亦無甚異端。百裏南城府深沉,如此一來,無人會發現他的卑劣行徑,待毒素在體內日積月累,他便可神不知鬼不覺除掉親侄女。然而事與願違,百裏彌音體質特殊,當時寒荼草在她身上并未起作用,随着她漸漸長大,離開蒼塞後,百裏南采摘不到寒荼草了,這事便也擱下了。
百裏彌音正式出任祭司時,因她年紀尚小,暫時無法獨當一面,掌祭才任命百裏南為布農族宗主,随她離開蒼塞來到歃月凼駐守九階雷池陣。歷代祭司出任前都需要熟記《百裏氏族通志》,通志通篇以殓文記錄着關于九階與古墓的一切,巨細無遺。百裏南因曾是祭司人選,深谙殓文,借着她的機緣得以窺見通志中所有秘密。之後,百裏南心心念念想進入古墓,倒不再加害百裏彌音,據說破陣需要她的幫助,否則他斷不可能一己之力逾越九階雷池。
近年,百裏彌音寒毒時有發作,夷冧聽聞駁羲草能疏通血氣,可活絡筋髓,遂采遍了鲦山的駁羲草卻不見效用。
“你怎會知道這些?”戶绾與李堂道長異口同聲問道。
“當年少不更事,遇人不淑,曾傾心于百裏南,這些皆是他親口告訴我的。”夷冧放空的眼神猶似回憶過去,深蹙的眉頭卻暢訴着懊悔。
“他毀金蛭蠱皿之舉又作何解釋?”這是最凸顯矛盾的地方,戶绾甚不解,遂追問道。
“這我便不得而知了,兩族交戰前,我便已與他反目,這麽多年過去了,彼此無再往來。”
提到當年兩族之間的戰争,戶绾臉色一沉,好幾次話到嘴邊,最終只剩下唇瓣無聲翕合。不知為何,他人越是雲淡風輕提及,她便越害怕得到答案。
“呃......識人不清的傻姑娘,戶丫頭,你可得給她弄點養心明目的藥來。”李堂道長見氣氛沉悶不禁打趣了兩句,随後正色道:“小百裏似乎不太待見你啊,好好的信使怎就換了人,你倆......曾何時翻了臉?”
“我只不過區區一個信使,又不是那朝思暮想的紅妝伊人,沒什麽不可取代的。”夷冧意有所指看了眼戶绾,笑容有些牽強。
“也罷也罷,這小百裏冷冰冰的性子不是好伺候的主,不做信使也好。”李堂道長見夷冧不願說,只得擺擺手就此打住,打着呵欠回了房。然紅妝伊人四字卻在心裏泛起回音,不禁暗自琢磨開了。
方才夷冧一番別有深意的話讓戶绾有種被看穿的局促感,兩人目送李堂道長離開,一時無話談。
“方才你責怪祭司諸事對你隐瞞,又可曾問起過她,例如當年兩族的紛争,例如當年那絕然一箭。”夷冧一副了然于心的神色端睨戶绾,悠悠道:“七年來,她承受着失去你的痛苦,承受着被你誤解的委屈與敵意,而你卻連揭開真相的勇氣都沒有。戶大夫,你說她十年如一日的深情可是錯付了?”
“你......”與百裏彌音之間的隐晦情愫被夷冧赤條條揭露,戶绾早已心緒紛亂,絞着衣襟彷徨失措道:“時辰不早了,你該回去了,我還得給她熬藥,恕不遠送。”
“呵......你道我言語遮掩費你思量,我欲坦誠布公你又逃之不及,莫不是要端着受害者的姿态折磨她,以此償還你七年所受的楚苦?莫不是要把她踩到塵埃裏卑微地愛着你,你方能感到痛快?”夷冧聲色俱厲道:“百裏南待她如此,你以為她會顧念什麽親恩而無法對他下手嗎,戶大夫你可別太天真了,她什麽性子你豈會不了解,全然只是不想活了才決意去做金蛭蠱皿,以一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了此殘生。你但凡有給過她一點念想,她亦不至如此。”
夷冧之言字字犀利如刀狠剜心扉,直令戶绾疼得淚眼盈眶卻又無從辯駁。“胡說!我不是...都不是這樣的,你休要胡說。”
“我有沒有胡說,你心知肚明。”夷冧輕哼一聲,郁懑道:“還是同和客棧,我随時恭候你來興師問罪,告辭。”
青竹沙沙啜泣,茫茫月色下,青石磚上的投影寂寥幽谧,懵懂無聲與戶绾相望。是這樣嗎,她飲泣着喃喃自語。夜蟲不解風情,七嘴八舌應和,講着晦澀難懂的言語。
一別七年,再相見,戶绾總忍不住要逞口舌之強,對百裏彌音惡言相向。每每當她靜默不言時,戶绾心間掠過解泯恩仇的快意,堪堪印證了夷冧的質疑。可以不承認,卻無法自欺。
翌日,百裏彌音躺不住,不顧戶绾勸阻下了床榻,只道皮肉傷無關緊要,不日即可痊愈。不知是她的體質異于常人還是昌池道人自制的金創藥效用極佳,她後背的傷口恢複極快,出乎意料。戶绾見狀喜憂參半,喜百裏彌音的傷口愈合得很好,而對無法解釋的現象與拿捏不準的事情,戶绾會擔憂亦情理之中。但眼下戶绾倒不糾結她不同尋常的體質,而是她體內深入骨髓的寒毒,自己仍束手無策。
“你寒毒發作時有何症狀?”拉過百裏彌音的手腕,戶绾正要細致為她把把脈,看到她尾指紅腫的斷截面,一時分了神。猝然想起她在墓道裏說的最後一句話,到死依舊不曾想解釋當年那一箭。
“肌骨漲疼,如蟻噬木,不得動彈。”百裏彌音漫不經心道:“持續個把時辰罷,不屑輕顧,你莫為此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