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瘴氣密林
提及煙亭的病患,昌池道人确實放心不下,憂心無良庸醫的缺德行為越發普遍。沉思片刻,道:“便如此安排罷,着明日的車馬,我與绾兒先回白沙鎮。”
“師父......祭司體內寒毒未清,我......我想......”戶绾支支吾吾道。明知修羅草不日将結下果實,可治百裏彌音的寒毒症,卻仗着他人不知真相,想以此為由留在盤草堂。
昌池道人恍然想起這茬,只當戶绾熱衷鑽研奇難雜症,不作它想。況且蔔旦的創口仍需留心觀察,當即點頭道:“你暫且留下也好。”
四人聊至夜幕低垂,掌了燭才籠上淡淡離愁。昌池道人不厭其煩叮咛李堂道長切要保護好戶绾,轉頭卻提醒衛封不要給人添亂,同是徒兒然而待遇懸殊。衛封全然不介意,只要能留在鲦山,管師父說什麽都乖巧應諾着,一副沉穩懂事的模樣。倒是李堂道長不勝其煩,恨不得立刻安排車馬将啰嗦的昌池道人送走,以還耳根清淨。
忽聞百裏彌音冷冷的呵斥,衆人立時安靜下來,循聲看去,只見蔔旦垂首夾背跟着目不斜視的百裏彌音一前一後走了出來。見此架勢,衆人顯然猜到蔔旦觸犯了冷面修羅,均紛紛好奇起來,既端着瞧熱鬧的心态又為蔔旦捏一把汗。
百裏彌音走至石桌前,拉起戶绾,将她坐的石凳騰出來,旋即對蔔旦命令道:“坐下來聽。”
蔔旦哪敢從,聞言腿一軟,噗通跪在戶绾身前連聲道歉。戶绾最容易心軟,他倒是會挑人。弄清緣由,戶绾不由嗔了眼百裏彌音,道她小題大做了。還以為蔔旦犯了什麽彌天大錯,卻只是偷聽罷,合乎方才亦沒講諱忌之言,聽去又何妨。遑論他并無惡意,不過出于對夷冧的擔心,想探聽百裏南一事進展如何而已。
戶绾忙躬身扶起蔔旦,因拉伸牽扯到後背的創口,只聽他微不可聞倒吸一口涼氣,隐忍着不敢在百裏彌音面前□□。
“哈哈哈......蔔旦啊,往後倘還去白沙鎮販賣皮草,盡可來煙亭落腳。”衛封爽朗道。見蔔旦面部猙獰卻驚顫無助的慫樣,只覺得他楚楚可憐。
蔔旦眼底的慌亂一掃而過,對衛封的話不作回應,轉向李堂道長遲疑道:“道長......我受傷時迷迷糊糊中聽到宗主提到......瘴氣,不知這幾日道長可搜過鲦山東面的密林,保不準宗主藏身于林間。”
“哎呀......你怎麽不早說!”李堂道長一拍大腿,如夢初醒。他先入為主認定沒人敢涉足瘴氣林,确實不曾搜過鲦山東面,卻不想百裏南乃亡命之徒,走投無路時遁逃密林也不無可能。“若如此便難分說倆人可還活着了。”
密林裏盡是遮天蔽日的參天古樹,光照極微且潮濕惡濁容易滋生髒腐毒物,又盈滿瘴氣,進去的人九死一生。一如戶绾這般熟悉地形且經驗豐富的采藥人亦避之不及,若說召集人馬進去搜尋,只怕白白做了陪葬卻一無所獲。然而縱使百裏南死在林子裏頭了,李堂道長亦得把他的屍體拖出來安頓回墓室,以修複第八道雷池陣。
“這......如何是好!”衛封頹喪道。
“瘴氣說開了就是毒氣,倒也不是全無辦法進入瘴氣林。”戶绾頓了頓,掃了眼衆人,将目光落在百裏彌音不驚風雨的臉上,欣然道:“有一味藥材叫作赤術,可燥濕、解郁、截瘧、辟穢、除瘴,進山前先內服,再攜上些雄黃帶在身上,可防蛇蟲游獸。如此一來,便是密林裏瘴氣再濃盛,撐上兩個時辰應該問題不大。”
“啧啧啧......我就納悶兒,同是習醫的人,咋戶丫頭就這麽冰雪聰明呢,把她留下真乃明智之舉。”李堂道長喜不自勝,左右顧看昌池道人和衛封,最後指着衛封狡黠道:“昌老道,你快把這個不中用的江湖郎中一并帶走。”
“李堂道長,事情都安排好了就別來回折騰了,不如籌備一下瘴氣林事宜。”衛封拍開李堂道長的手,生怕在他的喋叨下,昌池道人會改變主意,連忙把他的注意力引到正事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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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我回歃月凼帶上三五個人進山便可,各位毋需費心。”百裏彌音轉而執起戶绾的手,道:“赤術和雄黃卻還需绾兒幫我準備。”
“使不得,你傷未痊愈,尚需喝調補湯藥,不可再另服赤術。論熟悉山勢,你亦鮮少往東面密林去。”戶绾認真道:“我既熟悉密林地勢,又常年與師兄上山采藥,因此行山經驗豐富。且身為醫者,出了狀況亦懂及時自救,适為進山尚佳人選。”
李堂道長聽戶绾一番分析,不住點頭。衛封亦連連附和,聽戶绾提及自己,就當是誇贊了。對于時常遭李堂道長鄙棄的衛封來說,不免有些洋洋得意起來。
“再找幾個熟悉瘴氣林地勢的人,大家仨倆為營分開搜尋,我帶上戶丫頭......”
“我和別人一道。”衛封打斷李堂道長,急忙表态。他不想被落下,卻也不想跟随李堂道長搜山,不然一路少不得被他嫌。跟別人一塊才會被奉為上賓,畢竟布農族人均誤以為師徒仨人乃平定瘟疫的貴人,勞苦功高。
“好。”百裏彌音幹脆道。
此言一出可謂四座皆驚,都以為要費盡唇舌才會得到她應允,卻不料她輕易被說服了。戶绾愕然中還以為自己聽錯,枉費自己暗暗在齒間蓄着一套說辭等着她不假思索的拒絕。此時聽到她如此爽快的回答,心情卻分外失落。
翌日,百裏彌音挑選出的進山人選已彙集到盤草堂門前,屆時,戶绾和衛封正在後院忙着為大家烹熬赤術,研磨雄黃,顧不上出去送昌池道人一程。不時自藥臼裏擡起眸,只見閑來無事在後院晃蕩的百裏彌音一會聞聞湯藥,一會摸摸雄黃,像是突然對藥材來了興趣。戶绾仍記着昨夜的心情,此時堵着一口氣不願搭理她,便也沒問她什麽,兀自搗着藥。
“這個藥和我平日所服的湯藥味道一樣嗎?”百裏彌音指着藥爐問衛封。
“不一樣啊,相去甚遠了。”衛封随口應道。
“倒點給我嘗嘗。”
話音一落,戶绾一石錘落到藥臼邊上,發出悶響。
“哈?祭司......這可是藥,不是湯,亂嘗不得。”見百裏彌音神色認真,不像開玩笑,她又何時與自己開過玩笑,衛封差點驚掉下巴。正如戶绾所言,她尚且服着別的藥,為避免使藥不和,他豈能滿足她怪誕的要求。
百裏彌音遂作罷,轉而踱到戶绾身旁,看了許久,漫不經心道:“聽說雄黃粉亦可防蚊蟻,你勻我一些,來日做個藥囊挂帳上。”
“雄黃味大,不适合挂帳上,日後再給你做防蚊蟻的藥囊。”
“也好。”
将湯藥與雄黃粉分發下去,李堂道長又交待了幾句,盤草堂門前,一行人如出征的将士般幹了碗裏的湯藥,整裝待發。百裏彌音一直不曾露面,臨行前,戶绾回頭看着緊閉的門扇,想到她竟連一句囑咐都沒有,難掩失意。
進了山,李堂道長一聲令下,一行人三三兩兩擇路散開,戶绾則與另一随從跟着李堂道長直搗密林深處。
初始只是萦繞不散的輕霧,不礙視物,越往裏走瘴氣越重,伴着絲絲寒氣侵襲而來,直令戶绾急咳起來。
“這鬼地方怎麽這麽冷!”随從搓了搓手心抱怨道。
“戶丫頭,你頂得住嗎?要不要歇歇?”李堂道長停下腳步關切地問。
“不用,赤術藥效僅維持兩個時辰,我們莫要多作耽擱。這裏的瘴氣甚是濃厚,視物将越來越模糊,大家一定要跟緊,千萬不要走散。”
李堂道長點點頭,往戶绾身後看了眼,沒發現什麽異常,遂又接着向前行進。才跨出兩步,戶绾眼看他的背影隐在瘴氣裏只剩模糊的輪廓,當即跟了上去,生怕再慢一拍便找不見人了。
随從緊跟在戶绾身後,一路打趣,以緩解內心的不安,李堂道長亦時不時回頭應一聲。戶绾抑制着咳嗽,稍覺乏力,倒無話,但聽身前身後兩人的聲音亦覺沉悶的氣氛松泛了些。
“道長,你作甚總回頭看?”随從問道。
“我總感覺有人跟着我們,許是呆在瘴氣裏久了,都開始疑神疑鬼了。”李堂道長說着又回過頭望着後方,這麽厚重的瘴氣,怕是連随從的臉都看不分明,再怎麽瞧都是徒勞。
“都什麽時候了,你不要吓我,我膽小。”随從一步跨到戶绾身旁,與她并排而行。
戶绾側頭見随從緊張兮兮的模樣,不由好笑,正想讓他走前面去,卻瞥見他肩頭覆着巴掌大的軟體蠕蟲,形扁平,表面滑溜,通體黑色,甚是惡心。笑容漸漸凝固,不自覺退了一步,低聲道:“你肩頭......有東西。”
随從聞言臉色一沉,顫顫偏着頭拿餘光瞥去,但見肩頭蠕動的東西,當即驚叫起來,又不敢拿手觸碰,瘋了般跌跌撞撞跑開了。李堂道長和戶绾尚來不及作出反應已不見随從身影,只聞他的慘叫聲越發凄厲,全然不似被吓到的聲音。戶绾見他走散,心急如焚,欲循聲過去找他卻被李堂道長制止。“不可冒然行動,我們身上都帶着雄黃,那玩意兒未必會傷他,怕是遇到了別的危險。”
“不管前面有什麽危險,那也得救他啊。”
“沒說不救他。”李堂道長自懷裏摸出繩子,一端綁在戶绾手腕,一端綁在自己手腕。“咱可不能再走散,我答應過你師父會保護好你,可容不得半點閃失。一會過去千萬要當心,斷不可莽撞行事。”
戶绾點點頭,摸着手腕處手指般粗細的草繩,安心不少。小心翼翼跟着李堂道長向慘叫聲傳來的方向摸索過去,明明聽着就在附近,走了一會估摸着也該找到随從了,聲音卻仍然回蕩在前方。
“怎麽回事?”李堂道長百思不解道:“聽聲音,這方向沒錯啊,就算偏離了方向,聲音合該越來越遠才對。”
“會不會是我們一直圍着他所處的位置繞圈?”戶绾提出假設。
“鬼打牆?嘿,你瞧我還是個茅山道士呢,不濟你機靈。是鬼打牆就好辦了,我李堂可不是江湖術士,論道行那也是數一數二的。”李堂道長言罷,張嘴咬破自己的指尖,用鮮血在掌心畫了個符,旋即腳踏禹步九星法,一掌打向虛空。
戶绾手腕綁着草繩,被李堂道長拖着手忙腳亂走了個踉跄的步法,一擡眼,只見空中依托着灰白色的瘴氣,回旋的氣流肉眼可見。戶绾不及驚嘆,氣流甫一瞬又不着痕跡歸于平靜。
再次循聲前行,随從的聲音漸息,即便如此亦明顯可辨他的方位越來越近。正欣喜破了鬼打牆之際,一股惡臭沖入鼻腔,熏得戶绾咳嗽連帶着幹嘔不止,生生嗆出眼淚。
“奇臭無比,熏得我頭暈腦脹。”李堂道長捂着口鼻,聲音自指縫含糊溢出。
戶绾亦撚起袖口遮擋在口鼻前,定睛一看,朦胧得見随從坐在小山包上喘息的輪廓。
“喂,你怎樣了,可有受傷?”李堂道長捏着鼻子喊了聲,濃重的鼻音甚滑稽。
“不要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傳入耳畔,止了戶绾和李堂道長靠近随從的步伐。
戶绾一下辨認出百裏彌音的聲音,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化不開的瘴氣猶如一層層帳幔,即便幾步之遙,視線亦難以企及。“阿音......是你嗎?”
靜待片刻不見對方回複,戶绾正懷疑自己幻聽,柔軟的冰涼卻悄悄裹覆上來,握住她的手。只消感受這熟悉的觸感,戶绾便知道是百裏彌音無疑。回首,那人手執彎弓背着箭囊,沉靜的眸子竟浮着一抹憂色。
“我就覺得有人一路尾随,可是你?”李堂道長問。
“嗯。”百裏彌音淡淡道:“他死絕了,我們退開說話。”
說話間确實沒再聽到随從的喘息聲,叫他亦不應聲,不消想他已遭遇不測。戶绾不免灰心喪氣,方才還鮮活的生命轉瞬在眼前彌逝,想起他一路活潑風趣緩解大家的緊張情緒,而她卻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不住暗責自己,哪怕再快一點找到他,興許結果迥異。
怪不得今晨百裏彌音如此反常,想嘗赤術湯藥又想要雄黃粉,竟自昨夜便打定主意暗中保護戶绾才會毫不猶豫答應讓戶绾進密林,亦沒有一句叮咛。
“你......就這樣進來了?”戶绾蹙眉道。
“罐子裏的藥渣尚可濾出小半碗湯藥,自己搗了些雄黃粉,很齊備,你莫要擔心。”
“你今早喝沒喝平日所服之藥?”戶绾但想她既然早已謀劃好此事,必定背着自己将藥倒了。“偷偷倒了?”
“不曾,你辛苦煎熬的藥豈可浪費,讓蔔旦喝了。”百裏彌音但想自己與蔔旦均為外傷,應當藥性相通。
戶绾語結。
“小百裏,那小子遭遇什麽了?”李堂道長道:“你從裏頭出來,想必是先我們一步去救他了罷。”
“嗯,我聽他叫聲凄厲,不似受了驚吓,倒像痛苦的哀嚎,遂跟了過去。
百裏彌音找到他時,他正如方才所見那般坐在小山包上,許是吓飛了魂,只一味慘叫不疊,對她視而不見。強忍着刺鼻的腐臭氣味湊近他,但見他眼神渙散,雙手青筋暴突,緊緊攥着黑色軟體蠕蟲,每嘶嚎一聲就捏一下,蠕蟲早已腸子迸露血漿橫流。顯然他已神志不清,任百裏彌音怎麽使喚都沒用。正琢磨把他拉離惡臭熏天的小山包,無意中發現他後腰處汨汨淌着血,摸上去卻不見傷口。割開他的衣裳查看,只見後腰的毛孔不知如何被撐大,密密麻麻如篩子過濾般往外冒血。她見狀,心知沒救了,以眼前的出血量推測不消一會他便将失血過多而死。随後李堂道長和戶绾趕了過來,百裏彌音聽到李堂道長的聲音,當即走下小山包,方才留意到小山包的土質疏松濕軟,便先出聲阻止兩人近前。蹲下細瞧腳下寸草不生的土地,頗似腐肉、腐葉、泥土的混合物,惡臭來源于此。
“我也是要瘋了,連人怎麽死的都不知道,接下來的路只能聽天由命了,希望祖師爺保佑啊。”李堂道長沮喪道:“希望其他人進展順利,別再有什麽意外才好。”戶绾心情凝重。
各人有各人的擔憂。仨人見識過瘴氣林的危險,不敢多耽擱,由百裏彌音開道,李堂道長殿後,繼續跋涉。
“绾兒,我聽你咳嗽不斷,可是哪裏不适?”百裏彌音關切道。
“當年受那一箭落下的頑疾,逢陰濕沁體便要犯病,這麽多年俨然習慣了,無大礙。對了,當年究竟是誰對我放的箭?”
“誰放的箭并不重要,不過是一個身形與小百裏較為相似的無名小卒罷。重要的是小百裏讓她死得不□□祥啊,箭箭避其要害,活脫脫把她射成刺猬。”李堂道長回憶道:“小百裏當年怨念太深,見者驚懼。說到這我倒想不通你怎甘心饒過蔔旦和信使夷冧,這可不像你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