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浴火鳳凰
“可有......別的......出路?”百裏南問。
“哼!你當墓主熱情好客大開家門讓造訪者自如來去,屍骨呆在棺材裏迎來送往,順便給來人随點禮?”李堂道長抱手俯視百裏南,臉上堆着苦笑。
此際,百裏彌音直起身量,收起雙腿盤坐而起。方才還病入膏肓的模樣,轉眼變得神清氣爽眉目明快,她明顯感覺自己體內盈漲着一股灼息,氣勢洶洶自心脈分流到四肢百骸,行至傷處暖意氤氲,彌久不散,似在進行修複。
“靈藥肉芝果然有奇效。”戶绾淺笑嫣然。心上人筆挺不屈的身姿、桀骜不馴的眼眉、生人勿近的氣勢,無一不在向她昭示肉芝的功勞。
置身于等死的境地,縱聞此好事,李堂道長和衛封亦高興不起來。倒讓百裏南仰頭長笑不止,帶着瀕臨絕境的悲怆,亦帶着同歸于盡的欣喜。靈藥再神奇又如何,被斷龍石困在古墓裏,就算百裏彌音長出三頭六臂,不過也是個陪葬品。珠沉玉碎,長眠于此,歸于塵土。
“唉......橫豎都得死在這裏,我倒要逛逛這個所謂的兇墓,也算不枉此行了,死也死得明白些。”李堂道長背起手,端的是視死如歸的決絕。
“要去便一起去吧,好過在這裏給百裏宗主送終。”戶绾說罷,轉向百裏彌音征詢道:“阿音,你意下如何?”
百裏彌音點頭表示同意,拾起一旁的匕首,旋即起身睥睨百裏南道:“小叔,十幾年來,你苦心謀劃入墓,如今心願已了,也算死得其所。就此別過!”
目送四人遠去的背影,在痛苦中掙紮的百裏南憤恨難平。百裏彌音拿走他的匕首,便是要他受蟾酥之毒折磨而死,連個自我了斷的機會都不給。
自耳室穿過,戶绾拿出火折子沿着墓道将石壁上的燭臺燃上,為李堂道長和衛封照明。不多時,肉芝蟾蜍安身的枯井躍入眼簾,随之飄來一股腥膻的氣味若有似無萦繞鼻尖。戶绾屏住呼吸,直想繞開這股難聞的味道,卻發現前方已然不見燭臺。正為難之際驀地發現石壁上有一條淺淺的溝槽順着牆側彎曲延伸而去,溝槽內裝着凝固的黃色油脂,與燭臺內容物別無二致。戶绾心想,此油脂莫不也是魚屍油,遂試着用火折子去點。不出所料,黃色油脂遇火則燃,霎那間,火苗打溝槽撺掇而去,在眼前蔓延開來,照得前路幽明,恍如皎月清輝。
“哇......壯觀!”李堂道長嘆為觀止,快步向前掃視一番,感慨道:“這火槽不知有多長,得拿多少屍體方能熬出這麽多油脂。”
“火槽倘若筆直延伸既可省去許多燃油,何以鑿得蜿蜒曲折,怕是別有用意。”戶绾收起火折子駐足觀看。
不知為何,衛封乍一看墓壁上搖曳的火龍,竟覺眼熟,朦胧想起前不久看到過,當即不禁苦思冥想搜羅記憶。
百裏彌音和李堂道長聽戶绾如是說,不由仔細端詳起來。
“是殓文。”百裏彌音淡淡道。
“沒錯,就是殓文,我就說怎會這般眼熟,前些日子在盤草堂還見過......”衛封恍然大悟,正欣然說着,突然又閉口吞聲了,畢竟偷看百裏彌音寫給蒼塞掌祭的信件并不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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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盤草堂見過?”百裏彌音眉一挑,滿臉狐疑。
“不是......我記錯了,是在布農族宗祠裏。”衛封見百裏彌音神色較真,靈機一動,解釋道:“宗親牌位中的石案上不是有一方通靈玉琮嗎,我當時還問過你那玉琮上雕刻的紋飾可是殓文來着。”
戶绾與李堂道長心知肚明,只是心思落在火槽上,懶得揭穿衛封。終歸是件無足輕重的小事,便由着他搪塞百裏彌音。
“蒼璧禮天,黃琮禮地,什麽通靈玉琮,不過一件祭祀禮器罷。”百裏彌音牽起一旁的戶绾,漠然看着石壁上的火槽徑自往前走。
李堂道長對殓文遠不如百裏彌音熟悉,她一眼掃過去便知何意,他卻得推敲琢磨。見仨人把他落在後面,李堂道長幹脆不看了,與其費神解讀,倒不如直接問百裏彌音去,遂大步流星跟上。
延綿不絕的火龍向百裏彌音講述着一個古老冗遠的故事,她邊走邊解譯,戶绾等人則凝神靜聽。相傳古時有一個姬姓氏族部落,乃帝喾後裔,生活在不庭山榮水盡頭。那裏的人三身六臂,食獸,馭鳥,壽元無量。偶日,外客誤入與世隔絕的不庭山,知悉三身族人有無量壽,向其求長生秘訣,未果,一怒之下舉衆兵攻入。兩族厮殺,大戰半載,三身族終不敵長期圍困,慘敗後餘寥寥數十人攜金丹卷馭鳥落荒而逃,後隐世于人跡罕至的冰封巅下,得以繁衍生息。
“《山海經》确實有關于三身國人的記載。大荒之中,有不庭之山,榮水窮焉,道是三身國人系帝喾與其妻娥皇後人不假。”衛封不時點頭,對百裏彌音所言深信不疑。
李堂道長瞥了眼衛封,不滿他打斷百裏彌音,追問道:“後來呢?”
“離開不庭山之後,部族長老擔心萬壽之身将再次招來橫禍,遂将金丹卷封存,對後世緘口不提。歷經數百年,三身族人逐漸退化到一身兩臂,與常人無異。此後,為壯大氏族,部族長老默許族人與外族女子通婚,改姓......”百裏彌音言至此,臉色突變,怔怔盯着眼前的墓壁沉默不語。
察覺到百裏彌音的異樣,結合前面提到三身族人隐居冰巅下,戶绾心裏隐約有了答案。李堂道長見百裏彌音突然沒了下文,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亦大驚失色,只見火槽勾勒出來的殓文竟是“百裏”二字。
原來百裏一脈竟是銷聲匿跡的三身族後裔。
“改姓什麽?”衛封好奇心正盛,失于察言觀色,湊到百裏彌音跟前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勢頭。
百裏彌音回過神,睨着一臉求知欲的衛封,幽幽道:“百裏。”
“啊?”衛封目瞪口呆,驚得舌頭打結,喃喃道:“這......這......這麽說,你......你祖上是......三身族部落?那......古墓裏的金丹卷......我明白了,百裏先祖與李堂道長的祖師爺布下九階雷池陣,世代守着這個古墓,肯定是為了保護封存的金丹卷。若非如此,第八階雷池陣中的二十八位百裏先祖怎會自願成為金蛭蠱皿,身死不入輪回。對你們只道九階雷池陣下乃一座兇墓,無非是掩人耳目的托詞,防止你們監守自盜。”
衛封所言不無道理,将九階雷池陣載入《百裏氏族通志》,又将古墓地形圖分別隐藏在兩方蟠螭琉紋印中,給百裏後人留下線索。要不是百裏一脈出了個心術不正的百裏南,關于金丹卷的秘密将會永遠埋藏在不見天日的古墓裏,無人知曉。
長長的火龍至此收結,墓道不遠處出現轉角,擋住視野。戶绾見轉角處透着朦胧金光,不似溝槽的火光映照,回身問李堂道長前面有什麽。
“轉角有個墓室,正是神鳥鳳凰的栖身之地。”說到鳳凰,李堂道長突然想起戶绾體內的針蠱,遂問:“戶丫頭,你的血是紅是綠?”
“我查驗過,她的血已回紅。”百裏彌音回道。
“你何時驗過我的血?”戶绾滿眼迷惑。
“不然你以為我咬你作甚?”百裏彌音眉稍的狡黠之色稍縱即逝,複又一本正經反問戶绾。
戶绾想起百裏彌音的吻,難掩羞赧,不由臉頰發燙。怕被他人看出端倪,絞着青蔥玉指轉身離去。
踏進墓室,大家一下被金輝乍現的神鳥鳳凰吸引住目光。鳳凰高八尺,頭狀如雞首,嘴喙若尖勾,冠壑同祥雲,身披五彩斑斓的羽毛,拖着長長的尾翎。它單腳站立睥睨來人,見四人靠近亦絲毫不為所動,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自有一股浩氣在。
“它咋一動不動,別是在下蛋吧?”衛封抱手笑侃。豈料話音剛落,鳳凰周身突而燃起熊熊烈焰,霎時将它淹沒。百裏彌音眼疾手快,拉着戶绾連退到兩丈開外,未被殃及。李堂道長與衛封便沒這麽幸運了,被猝不及防的火焰燒光了眉毛才退将出來,頓覺臉龐火辣辣生疼。
戶绾見他們跟着退過來,顧不上詢問他們受傷與否,巴巴望着浴火鳳凰,憂心道:“阿音,它......”
“莫擔心,鳳凰有不死鳥的稱號,浴火涅磐重生,周而複始得以永生。”百裏彌音與戶绾柔荑交纏,柔聲細語道:“绾兒不忍看,我們便離去。”
“嗯,我們走。”戶绾順從道。
鳳凰不聲不響被火焰灼燒,羽毛的焦味夾雜着肉香四下飄散,衛封頓覺饑腸辘辘,當即喉結蠕動,艱難地吞咽着口水。李堂道長見他一副饞相,真怕他撲過去把鳳凰當野雞吃了,忙将他拖出墓室。水盡糧絕的李堂道長怎會不垂涎鳳凰肉,然将死之人,何需飽腹。出了墓室,但見兩個男人的眉毛被燎得稀疏蜷縮,滑稽的模樣令戶绾忍俊不禁。
“沒路了。”百裏彌音行至一堵牆下,突然頓住腳步,回首直視李堂道長,等他指路。
“牆根往回數最底層第三塊應該是空心石磚,你且将它踢進去即可開啓墓門。”李堂道長頓了頓,補充道:“對了,墓門後有一條布滿機關暗括的墓道,你們可別忙着進去。”
百裏彌音聽罷,利落擡起腿照着李堂道長的提示踢向石磚,伴随着一聲脆響,墓門緩緩裂開一條縫,不疾不徐向兩邊張開。門內空蕩的墓道一目了然,張望去,隐約得見墓道盡頭是片高低錯落的石林,黑壓壓的模糊輪廓如同身着铠甲的将士威武不屈守在城門前,令人見之生畏,猶避不及。自李堂道長手中拿過大刀,百裏彌音蓄足了勁兒手腕一翻,大刀旋即自她手中飛出,铿锵有力自墓道地面向前滑行。只聞“哧”的一聲,刀鋒所及之處依稀閃着電光火石,一路直抵石林。單憑這一招所使內力足知百裏彌音的內傷已無大礙,除了一條斷臂不見起色,其餘內外傷處倒恢複了七八成。
“此墓道當真有機括?”百裏彌音見大刀撞上石林,靜觀片刻,整個墓道卻悄無聲息,不禁懷疑李堂道長的記性。
李堂道長擰眉撫須,篤定自己沒有記錯,卻對此刻寂然無聲的墓道百思不解。被百裏彌音一問,出神看着幽暗處,心裏倒沒底了。
“若道長沒記錯,想來原因有二。”戶绾抿了抿嘴唇,分析道:“其一,守冥祭司至阿音整十代,由此可推算此古墓少說也四百年上下的光景,機括會否因為年久失修而遲鈍失靈?其二,阿音擲出的大刀雖然頗具力量,然而與地磚的接觸面為線狀,會否因為接觸面過小而無法觸發機括?”
“戶丫頭,此古墓遠不止四百年。百裏一脈雖不再是不死身,然而陰命之人大多是百歲之壽,照歷代守冥祭司的任期推算下來,這古墓足有七百年歷史。”李堂道長極為認同戶绾的分析,卻忍不住糾正她推算古墓年份的偏差。
“道長,這不是重點,你倒是想想眼下怎麽辦啊。”衛封急道。他可不想在機括尚未觸發的情況下貿然走入墓道,就算機括年久失修而不靈光,也難保他時運不濟,機關暗括偏偏要在他踏入墓道時運作起來。
“我有辦法。”百裏彌音轉身踱到衛封跟前命令道:“你去将我小叔拖來。”
衛封聞言先是滿眼疑惑,嘴唇一張欲發問,忽而又明白百裏彌音的用意,當即二話不說扭身往回走。百裏南臨死還要為百裏彌音當靶子,血親之間亦如此相殘,衛封心想,百裏一脈盡是這般冷酷無情的魔鬼,招惹不得。
“阿音,你......”戶绾不否認百裏彌音的做法是一條絕妙之計,然而百裏南好歹是她在世間唯一的親人,如今要她親手了結至親是何其殘忍的事。戶绾深知百裏彌音雖生性冷淡,但是絕非無情無義之人,若不然自懂事起,她怎會任由百裏南算計卻不曾翻臉。
“我這是給小叔積陰德,他一生罪孽深重,臨終前便讓他行行善。”百裏彌音雲淡風輕道。
衛封哼哧哼哧将百裏南拖了一路,不住抱怨起來。一面責備百裏南死沉,一面可憐自己饑渴難耐,一面咒罵李堂道長不來搭把手。百裏南四肢麻痹,胸悶氣短,疼得冷汗直流,絲毫使不上力氣,連說話都覺得困難,只能任由衛封擺布。
衣料窸窣聲愈發清晰,三人氣定神閑看着衛封的身影挪過來,無一人上前幫忙。衛封回頭瞥了眼無動于衷的李堂道長,氣不打一處來,當面卻不敢有怨言,畢竟大家落得如此下場全拜他所賜。只好将氣撒在百裏南身上,粗魯蠻橫拉扯着他的臂膀,巴不得将其卸掉。
“喏,人......人帶來了。”衛封一屁股跌坐下來,上氣不接下氣。
百裏彌音俯身攥緊百裏南的前襟,一手将他拎起,面無表情道:“小叔,見你如此痛苦,我于心不忍,不若讓我送你上路,早死早解脫。”
“你......你要做甚?”百裏南佝偻着身子,驚恐萬狀。
百裏彌音冷冷一笑,不作聲,松開百裏南的衣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出掌将他擊到兩丈開外。只見他弓着身彈飛而去,雙腳甫一落地,墓道頓時□□如雨密密集集自上方急射而出,瞬間将他紮成馬蜂窩。百裏南嗚咽一聲猝然倒地,慘死于萬箭之下,死不瞑目。
一行人見狀,內心顫栗不已,杵在原地呆若木雞,怔怔望着滿地狼藉的暗器啞然失聲。
百裏彌音率先踏入墓道,踩着□□走向百裏南,睥睨着地上的屍體陷入沉思。許久,只見她蹲下身将插在百裏南身上的□□一一拔去,任墨綠色的血液飛濺于身,順手合上他圓睜的雙眼。
“要不要找個地方安置他的屍身?”李堂道長上前輕聲問道。
“我們不是在古墓裏嗎,還要如何安置。”百裏彌音淡淡瞅了眼李堂道長,漫不經心道:“走罷!”
“前面這麽黑,什麽都看不見,別又有機括吧?不如......我們別再亂闖了。”衛封扯着李堂道長的衣袖,如驚弓之鳥般不敢妄動。他對古墓全然失了求知欲,與其繼續涉險,倒不如尋一處安全的角落靜靜等死,好歹也能留下全屍。
李堂道長甩甩衣袖擺脫衛封的手,煩心道:“你要麽一起走,要麽獨自留,不把這個古墓弄明白了,我也得和百裏南一樣死不瞑目。”
“還記得我們在黑霧迷境走懸梯嗎?我與阿音能夜視,你們跟緊我們便是。”
“這樣再穩妥不過了,一會進了前面的怪石林切記不要觸碰任何一塊石頭。”李堂道長鄭重提醒道:“這些石頭全是人血沁染,又以攝魂陣法擺布,意志薄弱者觸之極易被攝取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