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二天,劉雙領還真找了書來,謝遲一從禦令衛回府就看見了。

他原本滿腦子都在琢磨皇帝讓他們說說想去哪部的事,看見桌上的書随手一翻,腦子裏的正事咔嚓就被劈沒了。

——這畫得也太細了吧,天啊!

他頓時臊得臉上燥熱,雖然知道只有劉雙領在屋裏,而且劉雙領還原本就知情,他仍是緩了好久才緩過來。

然後他咳嗽了一聲:“不許告訴夫人。”

“哎,諾,下奴不敢。”劉雙領趕忙躬着身應下,謝遲擺了擺手,他就退遠了。

當天晚上,謝遲就“研讀”起了這書,并且一連幾日都在讀。這書他自然不能拿到葉蟬面前去看,于是這幾天他都沒去正院,說的理由是太忙了,抽不開身。

頭兩天,他幾乎是面紅耳赤死熬着往下讀,要不是葉蟬驚恐無助的模樣總在眼前晃,他肯定會看不下去。

但慢慢的,他逐漸發現,嗯……這書确實和他先前看的不一樣。

先前他因為好奇偷看的那些,不論是純文字的話本也好,還是帶圖的故事也罷,都比這個抽象或者“花哨”。看起來倒很刺激,能滿足獵奇的心思,可到底可不可行可不清楚。

而這本書完全不花哨,卻寫得很細,似乎一切都有理有據。

可謝遲花了幾天把它看完之後,還是不免擔心,萬一到了床上發現不是這麽回事怎麽辦?

本着不恥下問的心思,他又把劉雙領抓來探讨了一下。

可憐劉雙領一個早早就挨了刀的宦官老得聽他說這個,聽完之後氣氛僵了半天,劉雙領才勉強開口:“這個……”

謝遲一臉迫切地看着他。

劉雙領虛弱道:“這個……下奴又沒經驗,真不知道啊。不過、不過下奴覺得,這種事,應該也……也熟能生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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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能生巧。

謝遲就對着這四個字沉吟了起來。這話有道理倒是有道理,可是,他怎麽才能“熟能生巧”呢?

跟小蟬慢慢“熟”,那估計在“熟”之前,小蟬就已經不想理他了。

謝遲沉吟了半晌,道:“明晚叫減蘭過來。”

“晚上?減蘭?”葉蟬是第二天晌午聽說的這事,一聽就猜到了是要減蘭去幹什麽。

周志才在眼前死死躬着身,連頭都不敢擡:“是,您看……”

葉蟬薄唇緊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又說出話來:“知道了。”她緩了口氣,竭力地令聲音聽上去正常,“讓她準備着吧。”

周志才逃也似的立刻告退,葉蟬歪在羅漢床上,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說點什麽好呢?說她不高興?可她憑什麽不高興,這主意最初是她提的。

那說因為他當時沒答應,現在又叫了減蘭過去,所以她不高興?那她還講不講理了。

其實她想也知道,如果她不能和他行房,那總不能要求他一輩子就這麽跟他耗着。

一輩子……

葉蟬突然想哭。她突然在想,如要這樣過一輩子,他身邊還會有多少個減蘭?他會不會喜歡上哪一個,然後就對她無所謂了?

一股強烈的念頭令她想要克服自己對行房的抵觸,可理智又告訴她,那或許也解決不了問題。

當日真的是她痛苦、他也不舒服,如此這般,即便她逼着自己過這道坎兒,他或許也會因為那種不舒服而跟她疏遠吧。

死局還是死局。

葉蟬滿心都在冒苦水兒,好像連帶着嘴巴裏都苦了。過了好久,她揚音叫了青釉進來:“把元晉帶過來。”

頓了頓又說:“讓小廚房給我備些甜的東西,湯飲點心還是果脯蜜餞都行。”

她跟自己說,不管怎麽樣,日子都還得繼續過。她固然希望他一直待她好,可這種事實在強求不來,還是自己待自己好更要緊。

他如果日後真的因為旁人對她變了心,那大不了和離便是!難道沒了他,她還不活了嗎?

廂房裏,減蘭聽周志才傳完話也愕住,愕然之後,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誠然她也想過得寵,可打從挨了那頓教訓之後她就清醒了,這念頭便再也沒冒起來。

當下的處境于她而言當真挺好的,她只要侍奉夫人一個就行了,粗活重活也不用她幹。餘下的人把她當半個主子敬着,吃穿用度一點都不會虧了她。

可如果她盛了寵呢?

減蘭覺得,那夫人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對她了。在她得寵時興許還好,可一旦失寵,誰知夫人會不會圖個眼前清淨?她這樣的出身,又很難跟君侯求個正經的妾室身份,若夫人想趕她走,誰能給她撐腰?

她還不至于傻到自欺欺人說自己或許能一直得寵。她是長得不賴,可長得不賴的人多了,單靠一張臉有什麽用啊?再說,君侯對夫人都沒能長情,她有什麽底氣這麽哄自己?

可這事又不由得她做主,減蘭只好硬着頭皮盥洗更衣、梳妝打扮,數算着君侯差不多該回府了,便去了前宅書房裏候着。

謝遲這一天也過得很別扭。他一貫上進,很少在做正事時魂不守舍,今日卻數次走神,弄得從禦令衛大牢出來時,謝逢一個勁兒地問他:“哥,你怎麽了?是不是病還沒好啊?要不要再歇歇?”

謝遲都沒心思理他,一語不發地上了馬車便回府。

回到府中,他也沒心思再想別的事,見劉雙領迎過來就悶着頭吩咐傳膳。一進書房,卻看到了過來候着的減蘭。

謝遲周身的不自在頓時升到了頂點,減蘭俯身見禮,他道出那句“免了”的時候,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他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他為了釋開自己與小蟬間的不快,拿減蘭來“練手”。這話說給別人聽,或許會顯得可笑,畢竟減蘭本身就是他的侍妾,又是奴籍的身份,他願意怎麽用這號人都是他的事。

可他就是一整天都在想,奴籍的人,難道就不是人了嗎?

就像那些佃農。他們要承擔極重的賦稅,交不出來就要賣兒賣女。似乎因為他們這個身份,他們便應該是這樣,沒有任何不對。可如果反過來想,佃農難道就不是大齊子民了嗎?

朝廷說要百姓安居樂業,佃農就不是百姓了嗎?

謝遲心下五味雜陳,便自己去內室裏悶着了。直至晚膳端上來,才又去外屋。

減蘭站在一旁束手束腳地服侍他用膳,剛幫他夾了一片小炒牛肉,他就覺得受不了了。

“……你坐,一道用吧。”他頭也不擡地吩咐劉雙領,“添副碗筷。”

減蘭都快哭了,她怎麽看他這副樣子,都覺得是心情極差。這樣的情況下要她伺候,她簡直擔心自己活不到明天。

一頓晚膳吃得死一樣的寂靜,晚膳之後謝遲獨自出去散步消食,減蘭則被請去沐浴更衣。

然後,謝遲這一散就散到很晚時才回來。他如臨大敵般地走進書房,減蘭已經在被子裏等着了。

她見他進來便要下床見禮,謝遲忙道:“你別動。”

一種強烈的負罪感令他完全不想看她單穿中衣是什麽樣子。

減蘭便又僵硬地躺回去。書房的床原只是供他熬夜苦讀時休息的,并不太寬,兩個人睡雖然也夠,但顯得窄了些,會靠得特別近。是以謝遲一在床邊坐下,就感覺背後的人似乎努力地躲了躲。

他沒敢回頭,坐在那兒低着頭問:“你也害怕?”

減蘭就不敢動了,須臾,輕顫着答說:“沒有……”

謝遲嘆了口氣,又枯坐了會兒,問說:“夫人這兩天怎麽樣?”

“挺、挺好的……”減蘭現下一想葉蟬就心虛,硬逼着自己和他搭話,“夫人待人好,也會哄自己開心。”

接着就又是沉默。

謝遲一直背對着她坐着,連頭都沒有回一下。減蘭也不敢問,更不敢催他趕緊就寝,只能提心吊膽地等。

咫尺之遙,卻仿若隔了一道天塹。

也不知到了什麽時辰,他忽地又開了口:“減蘭,若給你個許願的機會,你有什麽想要的東西?”

“啊?”減蘭愣了愣,“君侯您……怎麽這麽問?”

“這回是我對不住你,你有什麽想要的,我滿足你。”他的語氣裏帶着一種奇怪的鼓足勇氣的感覺,減蘭卻愈發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麽。

他有什麽對不住她的?如果說今日之事虧欠了什麽人,那不該是虧欠了夫人才對嗎?

她于是怔了好久都沒有答話,稍回過神,覺得不能不答了,才道:“奴、奴婢就想好好活着,別的……沒什麽想要的。”

謝遲點了點頭,好像在應她這要求。然後,他終于轉過了身,目光落在她面上。

他原本回來得就晚,又已枯坐了至少半個時辰,現下天色已經很晚了。可看看她,他還是……

“唉——”謝遲懊惱地嘆氣,又別過頭去。

他下不了手啊!

至少今天下不了手。謝遲想,自己今天可能是太累了,這樣的事情,他或許還是該找個沒什麽別的事的日子?

他不知不覺就被這理由說服了,前後不過用了片刻。方才枯坐了半個時辰才鼓起的勇氣,在這短短片刻裏被擊得渣都不剩。

他于是一咬牙便站起了身,驚得減蘭面色一百。

然後他回過身道:“你不必急着回去,在這兒好好睡吧,明天睡夠了再起。”說完便轉身走了。

減蘭呆在被子裏,怔怔地看向在門口同樣傻着的劉雙領。劉雙領覺察到她的目光,讷讷地道了句:“那您就……就睡吧!”說罷趕忙去追謝遲。

謝遲一路上半步都沒停,就風風火火地殺去了正院。正院卧房裏,葉蟬已經摟着元晉睡了,但還沒睡熟。聞得嘈雜聲迷迷糊糊地扭頭看,接着就悚然發覺身邊有個人正躺下。

而後她定了定睛,眉頭鎖起:“謝遲……?”

“睡吧。”謝遲說着就躺下了,也沒在意元晉還在她的另一邊睡着,蓋上被子就想趕緊入夢,把纏了他一天的煩心事都甩開。

葉蟬望着他愣了好半天,然後思緒一點點清明了。她一點點地想起,今天晚上,他叫了減蘭過去。

那主意是她提的不假,可她現下,着實難忍心裏的難受。

于是在長久的寂靜之後,她開了口:“謝遲。”

剛要睡去的謝遲睜開眼:“嗯?”

“我……我跟你商量個事,行嗎?”她咬了咬唇,“我不在意你去找別人。可是去找完別人,你能不能別……別當晚就來我這兒?”

他睡完別人的女人又來找她,那真的太別扭了。

謝遲忽地轉過頭看她。

她慌忙避開他的視線,盯着牆壁說:“我不是嫉妒,就是覺得這樣不太好。”

可話沒說完,眼眶卻突然紅了。

謝遲突然感覺很心疼,又很搓火。心疼之處在于,他這才遲鈍地發覺原來她一點都不樂意他去找別人,無所謂他對別人有沒有那份心,哪怕主意是她自己提的,她都不樂意。

搓火之處在于——她知不知道他今天經了多大一場煎熬?歸根結底,他不是為了好好跟她過日子嗎?!

他帶着幾分愠色猛地翻身,一把将她摟進了懷裏。

“你幹什麽!”葉蟬下意識地猛烈掙紮,他的胳膊卻頓時摟得更緊,然後,她聽到他咬牙切齒地在她耳邊說:“我沒動減蘭!”

她一下子就不動了,窒息了片刻,撐在他胸口的手才又推了推:“你說什麽?”話裏帶着滿滿的不可置信。

“我沒動減蘭,碰都沒碰一下!”他負氣地緊摟着她,就是不松手,“她躺了半天,我在床邊坐了半天,然後讓她自己睡了!”

說完他狠狠親了她一口:“你既然沒那麽大度,瞎出那昏招幹什麽?”

他還以為她真的不在意,那天晚上還難過了半天。早知道她這麽口是心非,他才不瞎琢磨拿別人“熟能生巧”!

“快睡了!”他把她按在懷裏躺了下去,葉蟬在他懷裏稍稍一動,他就瞪她。

她望着他眨眨眼,心裏一想,不對呀?

那天是她出的昏招,可他拒絕了啊?今天他找減蘭,她以為是他自己願意?

現下看來他竟然很不情願,那他又為什麽要這樣做?

她扯了扯嘴角,決定開誠布公地跟他聊一下這個問題:“謝遲?”

謝遲不勝煩躁:“快睡吧!”

“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葉蟬認真問,“為什麽要……這麽逼自己去見減蘭?”

“……”謝遲被她問噎了。

他能跟她提“熟能生巧”的那個馊主意麽?

能跟她說自己最近在看什麽亂七八糟的書麽?

好像不太能。

謝遲緊咬着牙關想說辭:“嗯……”

“到底怎麽了嘛?”葉蟬探究地看着他,俄而想了個可能的猜測,“是不是……爺爺奶奶想趕緊給家裏添孩子?”

“不是!”謝遲矢口否認。否認完了一拍腦門:自己是不是蠢啊!承認了敷衍過去就是了嘛!

得,現在讓他再編個什麽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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