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東岳法會(上)

國公府的六姑娘,好幾天都沒有出門子了。

畢竟手被打腫了,還是得好好休養幾天。

辜連星原是要向老國公說清原委,星落卻請他幫忙遮掩:“那樣怕人的地界兒,說了沒的惹家裏人擔心。勞駕幫我遮掩遮掩。”

故而辜連星牽着一匹駝了酣睡的小姑娘的馬送回來時,只說姑娘看燈,迷了路。

這一通任性換來好一頓打——薛老婦人親自動手,惹得容夫人淚如雨下,抱着糖墩兒只喊我的乖兒。

因了三月三那一回亂跑,糖墩兒足足被關了半月,裴世仙平日裏忙于自家父母交代的事,閑暇時間也只來看過她兩回。

兩個小姑娘頭碰着頭,發愁如何籌銀子給靜真的事,裴世仙還變着法兒的打聽辜連星的生平來歷,倒惹得糖墩兒一陣取笑,“聖姑奶□□前兒打聽我哥哥,這幾日又打聽辜步帥——這麽多情,真的不會影響行走江湖嗎?”

到得東岳聖誕法會的前一天,星落在屋子裏背不下來經文,鬧脾氣不願去。

惹得一家人都來曉以大義,“若是半個月前你說明白,咱們還可為你遮掩,這個時候你撂挑子,委實有些不負責任。”

容夫人勸她:“……這些虛頭巴腦的誦經會的确沒勁,為娘也不愛聽這個,可你既然應承下來了,就要做到,不然就是沒擔當的寶寶,為娘對你很失望。”

她說完眼圈又紅紅了,星落氣得直撓腦袋。

那時候合貞女冠為她送行時,的确明明白白地同她說過的。

“……老娘娘既然說了,你回去倒也不是不可,只是天師臨行時交待的事兒你要辦好。東岳聖誕法會,原該你那位師尊去誦經的,他既了無蹤影,你便要代他去……”

星落那時候急着想回帝京,自然是無有不應,可事兒臨到眼前了,就開始怯場了。

那年金闕宮裏總共來了三個小道童,人人都拜了活生生的師父,唯她一人特殊,對着牆上的畫像磕了三個大頭,這四年,師父的照拂一概沒有感受到,重大場合倒替她這師尊出席過不少,當真是倒黴。

一家子在這兒哄她,她也不能不給臉,皺着一張小臉提要求:“去也成,明兒我想吃一碗糊辣湯——不要府裏廚子燒,我能聞出來味兒。就要栾川百爐溝東口那一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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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夫人一口答應下來,喊住了側旁正打算偷偷溜走的黎立庵“成,今晚就叫你哥哥去,斷不會短你一口吃的。”

黎立庵一臉吃粑粑的表情,在自家妹妹腦袋後頭假錘了一下,冷哼道:“挺會折騰人的啊,看我回來怎麽收拾你。”

糖墩兒皺着臉嘴角一撇就要哭,容夫人一巴掌拍到了黎立庵的頭上,叫他滾,黎立庵悻悻然,“就知道哭,醜死了。”

容夫人一揚手,黎立庵抱頭鼠竄,自去吩咐長随準備不提。

這廂容夫人哄着星落背經文,到了傍晚,宮裏頭就來了旨意,還送了一件天水碧軟紗道袍來。

那傳旨的小黃門将手裏鋪着黃綢布的托盤奉上,恭敬道:“明兒東岳廟的東岳聖誕法會,太皇太後娘娘知曉姑娘要誦經祝禱,特意尋出了陛下從前穿的道袍,給姑娘加身賜福。”

薛老夫人領了一家子叩頭謝恩,起身後命人為那小黃門奉茶看座,仔細問起來:“如何今年這般重視?”

那小黃門把裝着金豆子的荷包收起來,笑着向薛老婦人恭敬道:“……往年陛下都在外頭征戰,今年國泰民安,陛下便也要領臣工拜祭東岳大帝,以求國平民樂。老夫人府上有大造化啊。”

這樣的大造化,很難說得清福禍,老夫人心裏郁郁,叫人捧了盤子往星落那裏去了,一進得門,就見容氏坐在一旁,那小姑娘糖墩兒正穿了一身黃,在銅鏡前照鏡子。

老夫人吓了一大跳,愕着雙眼看過去。

“我的乖寶兒,你怎麽穿的像個小老虎似的?”

此時的糖墩兒和老虎的區別就差一個虎頭帽,聽老夫人這般說,星落變戲法似的掏出一頂黃巾帽,頂在頭上,笑嘻嘻地看過來。

“黃紫紅青綠黑白,黃色乃是最上等的法衣——祖母,這是我師尊從前的法衣,威風不威風?”

老夫人一把将糖墩兒頭上的帽子抓下來,語帶警告:“……再上等也穿不得,這裏可不是老君山,明黃色哪裏是你能穿得的?快換下來。”

糖墩兒垂頭喪氣:“我就想穿這件,又威風又有氣勢……”到底還是乖乖去換下。

薛老夫人就同容夫人說話,“這經不曉得背的如何——明兒聖上也去,我那老姐姐又賜下了陛下曾穿過的衣裳,看樣子少不得又是一場見面……”

容夫人心裏有些不上不下的,“……倒有些牛不喝水強按頭的意味了,上一回太皇太後說什麽大凡姻緣能成的,都要有一個不正經的相遇,這一回又是賜衣裳,又是在道觀……”

她驚得捂住了嘴巴,“不會吧”

薛老夫人一瞬意會,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兒。

星落打裏間裏出來,換了那身天水碧軟紗道袍,直讓婆媳二人看了個呆,好一會兒老夫人才伸開了手,抱了抱糖墩兒,啧啧感嘆,“這般看來,我這孫兒這一身氣度倒是随了我……”

容夫人心裏不以為然,嘴上卻很真誠的敷衍:“氣度像您,美貌随我……”

糖墩兒聽慣了旁人誇她好看,這會兒只關注這道袍的顏色:“陛下當年在山上,也不過就是個中等弟子……我都穿青色了。”

薛老婦人不免又要教育她一番,“明兒除了誦經,謹言慎行——稚氣的話更要少說,免得太過可愛招來是非。”

糖墩兒眼睛亮亮,抱住了祖母的脖子一頓撒嬌:“知道啦!”

到了第二日曉起時分,星落坐在軟被裏兩眼發直,腦子裏一團漿糊,昨兒背的《東岳大帝寶诰》《寶訓》全然不記得了。

今兒的天,是那種闊深遼遠的靜藍,東岳觀一百零八級的臺階通天,巨大的香爐裏燃着一人高的香,那香燃起來的煙飄散,隔絕了山門下鼎沸的人山人海,使人如置雲端。

天階上的觀宇高大雄偉,木制步廊懸空,繞了正殿及大小配殿一圈,由那明淨的天光下,闊步走來一人,日光澄明,落在他深邃冷冽的眉眼之上,有種澹寧的美。

皇帝信步而行,身側略退一步的,是禮部侍郎石岚清,跟在其後的則是親軍司指揮使辜連星。

再過半個時辰便是誦經會,将在神宮正殿舉行,陛下祭拜完畢,本是要回宮,卻因山下信衆萬萬,陛下不願驚擾百姓,是以多待了一時。

不過是閑庭信步罷了,往那步廊慢慢走,卻聽一側配殿裏有嬌俏俏的呀了一聲,辜連星一瞬上前,皇帝卻以眼神勸退了他。

那嬌俏的聲音仍在繼續,有些雀躍,“姑娘,您穿這身道袍真好看。”

另一個清泠泠的嗓音響起,有些小小的得意和嚣張。

“嗐,一不小心就把道袍穿出了魅惑衆生的感覺。”

禮部尚書石岚清聞言臉色大變。

皇帝卻在一瞬聽出了這是誰。

他冷眼看着石岚清,真想問問他:你聽聽,這就是你們禮部鐘意的皇後人選!可真夠魅惑衆生的!

到底還有幾分理智,皇帝清咳一聲,殿內立刻噤了聲。

“退下。”

石岚清聞聲忙不疊地退了下去,速度太快令皇帝叫回都來不及。

那配殿的門緩緩被推開,那小騙子身邊一團孩子氣的小丫頭,乍見了煌煌天威,倒也不露怯,規規矩矩地給皇帝磕頭。

倒是那同樣一團孩子氣的小騙子,将那一身天水碧的道袍穿出了清絕的況味,等等,天水碧的道袍?

怎生如此眼熟?

皇帝的視線冷冷地落在了她的袖邊,饒是細紗輕軟,織造局的衣女仍為他的袖口繡上了繁複的纏枝紋。

那藏在細紗下的小手,只露了指尖在外,是淡淡的粉,同天水碧尤其合襯。

見皇帝靜靜地看着她,這小騙子仍只是矜持地一颔首,道了一聲:“陛下慈悲。”

又是這樣一副硬凹出來的谪仙子形象,仿佛方才那個說自己差點魅惑衆生的人不是她。

皇帝的眼底沉着怒意。

從來沒有哪一個人敢明目張膽地拿他當傻子,偏這小騙子三番五次地在他眼皮底下當雙面人。

他站在殿門前,身後天光澄澈,細塵在日光下浮動。

“勺把子女冠。”他寒着嗓音,提起了那日她胡編的道號,“金闕宮乾道坤道逾百人,你能坐在天贶殿誦經講典,一定有過人之處——莫非就是那魅惑衆生的本事?”

星落腦袋嗡了一聲,頭有點暈。

果然還是被聽到了。

身為一個仙姑,說出來魅惑衆生的話,的确有點不修口德,可是她志也不在修道,她是被逼的呀。

事到如今,只能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了。

星落穩住心神,矜持道:“陛下過獎了。”

果不其然,這一句過獎了令陛下瞳孔震動,星落趕緊往回找補。

“小道的師尊北宸星君時常以‘魅惑衆生’四字,來教導小道。”她一本正經地黑自家師尊,“可知傳道要因人而異、因材施教,有人性子急些,傳道者便要化身溫柔女子,有人性子溫吞些,傳道者便要化身猛虎獵豹,這便是魅惑衆生的本意。”

倒是他多想了麽?

皇帝牽唇冷笑,只覺得眼前這個小騙子死不足惜。

“你這師尊就是這般教你的?”

星落誠摯地點了點頭,“師尊常年挂在牆上,小道參悟不透也是有的。”

她給自己留了條後路,以免皇帝陛下追根究底。

皇帝簡直要被氣笑出來。

“随意穿旁人的衣衫,也是你那師尊教的?”他的嗓音寒涼,簡直像是高山上千年的冰,“朕以為,你修的都是歪門邪道!”

星落低垂眼眸,心裏頭有小小的驚吓。

皇帝冷冷地看着她,那眼神像刀。

“将朕的道袍脫下來!”他仍不解氣,深濃的眼睫下是無限的譏嘲,“黎星落,朕最厭惡你這種小騙子,離朕遠點兒。”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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